夭夭轉頭只看到,在最後一刻,趙夫人嘴角還帶著那從容的笑意。♀
夭夭突然覺得眼中一熱,她伸手擦去了眼中不經意間留下的淚。桃林在很多年前就告訴了夭夭,鏡師不要因為主顧的故事或喜或悲。而此時的夭夭卻還是忍不住為趙夫人悲傷。
突然她覺得腳下一陣輕盈,她低頭看,原來是腳下的土地已經快消失不見,只剩下窄窄的一條路。而路邊則是萬丈深淵,看不見底,只看見空無的煙雲。
藺子期拉著夭夭一路狂奔,他們像是在與腳下的路賽跑,又或者在與命運賽跑。他們穿過時間的枷鎖,躲過漫天的流火,只為沖向那扇回到現實的鏡門。
當他們身後的鏡像發出一聲巨響的碎裂聲時,他們正好穿過了鏡門。在回到現實的那一刻,夭夭只感覺到一陣清風襲來。原來在鏡像中,流火炙烤著大地,讓整個鏡像變得異常炎熱。而此時回到了現實中,夭夭只覺得渾身舒暢。鏡子在他們的眼前碎裂成無數片,然後消失不見。夭夭收回鏡子,天地恢復一片明亮。
這時夭夭才發現自己身處的是一片荒蕪的雜草地,四周空空如也,趙府已經完全不見。
夭夭環顧著四周,感覺到一陣無奈,「原來沒有了趙夫人,連趙府都不存在了。」
藺子期看著四周的雜草,「當年趙朗也是因為趙夫人的父親才升了官,沒有了趙夫人,自然也就升不了官。」
一陣鴉聲劃破天空,伴隨著烏鴉撲騰翅膀的聲響。夭夭抬頭,看著天上飄來飄去的雲朵,「真的有人為了留住美貌,連命都不要了。」
藺子期也看著天,說道︰「只是因為美貌對于她來說,勝于一切。」
夭夭看著腳下,此時正值秋季,綠草也敵不過秋風的摧殘,只剩滿地的荒蕪。夭夭這時才發現,不僅是美人會遲暮,這自然風景也會遲暮。世間的萬物都會遲暮,也許或早或晚,但終有一天會遲暮。
她望著遠處不算艷麗卻是那般美麗的夕陽。夕陽散著余暉,金色的光芒籠罩著大地。一切都像是蒙上了一層金色的薄紗,在這秋日里,格外的動人。夭夭心里,突然有了種對生命的敬畏之情。
夭夭問藺子期︰「你接下來去哪里?回風城嗎?」風城是夭夭的故鄉,桃林居就臥在風城的一隅。
藺子期搖搖頭,「我去采育。」
「寧國采育?」夭夭問道。
藺子期說道︰「是啊,我在那里接了一樁生意。」
夭夭走到藺子期的身邊,挽住藺子期的手臂,「我跟你一起去,我可以幫你。」
藺子期松開夭夭的手,「你說你是不是喜歡上了我?要不怎麼一直纏著我?」
夭夭撅了撅嘴,一副不屑的表情。她也知道自己沒有理由跟著藺子期,但她就是想在外面多待一些時日。于是她開始強詞奪理,「你說要補償我的,你帶我去就算是補償了。」
藺子期有些無奈,「之前在酒家的時候,你說我告訴你空靈的事就當做是補償。這會兒,怎麼又來了新的補償?」
「好吧,其實是我這樁生意沒賺到錢,而且趙夫人還死在了鏡像中。這要讓師父知道了,我就慘了。我跟你一起去采育,你賺到了錢分我一點,就當是補償了。」夭夭解釋道。
藺子期搖搖頭,上下打量著夭夭,道︰「原來你不僅愛管閑事,還是一個財迷。」說完他徑直地朝遠處走去。
夭夭看著他的背影,有些失落,自言自語道︰「財迷又怎麼樣!」
藺子期走了兩步,回頭看著夭夭,「還不走?」
夭夭一听藺子期這麼說,眼神立刻放光,樂呵呵地跟了上去。
一路上,夭夭似乎對藺子期和空靈之間的事情十分感興趣。她不停地問藺子期問題,可藺子期並不怎麼搭理她。她只好自說自話,「空靈她怎麼流落到沉香樓的?」藺子期沒有回答她,她又自言自語道︰「應該是被賣到那里的吧,青樓的女子應該都是這樣的。空靈她多大了?」
藺子期依舊沒有回答她。
夭夭又說道︰「應該也就二十出頭?她以前就叫空靈嗎?還是起的樓名?」
「樓名?」藺子期終于開口說話,他從未听說過什麼樓名,不禁有些疑惑。
「對啊,」夭夭手里把弄著一根狗尾巴草,「人家唱曲的都會特意取一個名字,俗稱藝名,這樣也方便大家叫嘛!這青樓女子自然也要取一個響亮的名字,這就是樓名了。這樣成了頭牌之後,也比較便于流傳。」
「聞所未聞。」藺子期說道。
夭夭搖晃著手中的狗尾巴草,「你自然是沒听說過了。她為什麼不喜歡你?」
這個問題像是問住了藺子期,這要他回答,他似乎也回答不出來。他也問過自己很多遍,為什麼空靈不喜歡他。這些年來,似乎無論他做什麼,空靈都不會有任何反應。所以他也真的很想知道為什麼。他無奈地翻了翻白眼,表示自己一無所知。
夭夭看著藺子期的臉,嘆氣道︰「就你這樣子,要我是空靈也不會喜歡你。」
藺子期听到夭夭這麼說,問道︰「我什麼樣子?」
夭夭回答︰「就是這麼不正經的樣子啊!沒有姑娘會喜歡不正經的人。姑娘都喜歡翩翩公子,那種蓋世英雄一般的人。」夭夭說著,眼神都放光,仿佛真的見到了什麼蓋世英雄一樣。
藺子期停下腳步,看著夭夭道︰「啊,你這小丫頭,我這麼正經,你竟然說我不正經。我才是真正的正人君子。」
夭夭上下打量著藺子期,許久,才說道︰「沒看出來。」
藺子期不屑地擺擺手,「那是你沒眼光。」
夭夭撇撇嘴,繼續說道,「還有啊,你以後不能用那麼幼稚的方法了。你想跟別的青樓女子親熱,讓空靈看見,讓她嫉妒。這法子太笨拙了。」
「很,很笨拙?」藺子期有些懷疑地問道。這個法子可是他想了很久才想出來的,沒想到竟然被夭夭說笨拙。
夭夭點點頭,認真地說道︰「相當笨拙!」
還沒等藺子期問應該怎麼做,夭夭就主動說道︰「你要給空靈送點花之類的。」
藺子期有些不屑,「那樣才笨拙。」
夭夭嘆道︰「你不相信我就算了,難怪空靈不喜歡你!」
夕陽在他們身後拉出長長的身影。順著夕陽的方向,一高一矮的兩人,一棕一粉的兩人,被夕陽緊緊包裹在懷中。
幾日後,夭夭和藺子期來到了寧國采育。采育是寧國的都城,在夭夭的印象中,采育就是繁華的代名詞。此時她身處采育中,才發現傳言不假。采育人比風城人多多了,各種小攤商販擠滿了街道。不過她卻覺得采育這名字倒不是很好听,還是風城好听一些。不過寧國這國名倒是非常好,所有的君王都希望天下安寧、百姓安寧吧。
藺子期這樁生意的對象,不是別人,而是寧國公程岩。程岩的大名,夭夭早有耳聞,關于他的治國之道,關于他的驍勇善戰,關于他的吏治清明。
而關于程岩的那段風月往事,早已是人盡皆知的故事。故事說當年程岩和結發妻子恩愛有加,一直是民間的美談。但是後來程岩的結發妻子卻突然病逝,然後程岩重新娶了好幾房妻妾。他現在的夫人才不過三十來歲,比他整整小了四十歲。夭夭想,看來男子無論多大年紀,總歸是喜歡年輕的美人。
夭夭跟著藺子期來到寧國大殿中。宮人帶著他們穿過一座座宮殿,跨過一道道門廊,才終于到了程岩的寢殿。程岩的寢殿中裝飾著許多桃花形狀的珠簾。這樣梟雄一樣的國君,房中竟滿是桃花這樣的脂粉氣,夭夭不禁有些驚訝。看來任何人都有不為人知的小怪癖啊。
此時的程岩正躺在病榻上。
程岩已經病了多月,此刻的他,看上去骨瘦嶙峋,眼窩深陷,眼珠卻有些突出。夭夭眼前的這個人,這個病榻上的七旬老人,這個在和生命做著最後掙扎的垂死的老人,整個人看上去都失了神采。程岩當年的英姿此時已經完全看不見,哪怕只是一星半點的梟雄風采,此時也看不見。
如果沒有人告訴夭夭這就是程岩,夭夭是打死也不會相信的。她沒想到,一國國公,指點江山、征戰沙場的程岩,開闢了寧國大片疆土的程岩,在暮年竟是這樣的潦倒。英雄也有老去的一天,英雄也有臥床不起的一天。
程岩看到夭夭和藺子期的那一刻,眼神中閃現出一絲神采。那神采在他病怏怏的身體上顯得是那麼的突兀。他掙扎著起身,看著身著粉色衣服的夭夭出神,似乎讓他想起了什麼。他開口問道︰「你多大了?」
夭夭回答︰「十六。」
「十六,十六,」程岩喃喃道,「十六真是個如花的年紀。想寡人剛成親的時候,也是十六歲。如今已經過去這麼多年了……」
程岩感嘆著,思緒似乎回到了遙遠的從前。
夭夭和藺子期看著陷入思緒的程岩,互相對視了一眼。程岩伸手示意他們坐下,然後問道︰「你們就是鏡師?」
藺子期點點頭。
「可以讓寡人回到過去,改寫人生的鏡師?」程岩感覺有些不可思議,再次問道。
藺子期再次點了點頭,「是的,主公。主公有什麼心願,講與我們听便可。」
程岩咳了兩聲,眼神中流露出一種只屬于他這個年紀的滄桑,那是經歷過歲月的沉澱才有的滄桑,「寡人想讓淑儀回到寡人的身邊。」
「這淑儀是……」夭夭問道。
「她是寡人的結發妻子。」程岩淡淡地說出這句話,語氣中帶著明顯的愁思,卻又透露出一種少見的欣喜,「如今寡人已是將死之人,臨死前回想自己戎馬半生,似乎在政治上已經沒有什麼遺憾。唯一的遺憾,就是寡人的結發妻子。」
「既然如此,主公請將您和您妻子的事情說與我們听,好讓在下給您造一個鏡像。」藺子期說道。
程岩再次問道︰「真的可以讓寡人的夫人回來嗎?」
藺子期回道︰「主公,這點保證不了。但至少能有一段不一樣的人生。既然不一樣,那就還有希望。」
「是啊,」夭夭在一旁說道,「只要還有一絲希望,就值得一試,難道不是嗎?」
程岩苦笑著點了點頭,然後又咳了兩聲。他干涸的嘴唇微啟,道出了那段不為人知的深宮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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