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片斷 第一章 奪園

作者 ︰ 範小青

茶館是一個可以唱戲的地方,有一個舞台的,雖然不大,卻是一個像模像樣的舞台。♀+言情內容更新速度比火箭還快,你敢不信麼?台前邊的掛簾上寫著四個字歌舞升平;後面的簾上也有四個字︰普天同慶。用紫紅的絨布做的幕布,幕布已經是舊的了,但是仍然有一點喜氣洋洋的。台面是木板的,漆成紫紅色,已經很淡了,中間的地方鋪了一塊地毯,讓唱戲的人站在那里,如果是唱評彈,就坐在那里。茶館里有幾十張桌子,是那種方的不大的桌子,凳子有靠背,都是木頭的,叫硬靠背,不是那種軟的折疊椅,桌子和凳子排得比較密,樣可以多坐一些人。茶館里有點擁擠,喝茶的人一邊喝茶一邊看戲,他們小聲地稍微說幾句話,不會影響到唱戲的人,也有一些人吃點瓜子,但吃瓜子的人不多。茶的熱氣在茶館里散發開來,沒有人穿梭在里邊專門為他們添加茶水,都是他們自己服務的,這樣茶館里顯得有些亂,七手八腳的樣子,但是唱戲的人照樣唱著戲,這是一種比較老的生活的樣子;也有人站在茶館的外邊看看,他們是經過這里的,或者是附近的人,他們看了一會就會走開;也有的人一直看下去,但是這樣的人比較少,有一個外地來的民工和一個瘦瘦的老人。茶館是一座老房子,它有自己的名字,叫知音軒。這個名字在匾上寫著,不過一般的人不會注意,他們的注意力會被唱戲的聲音吸引過去。茶館的外面有比較寬敞的走道和台階,有一些人集中在台階那兒,他們說著一些日常的話,他們是一些老人,也會拿出副撲克牌來打一打的。

一個婦女走過這里,又唱戲了,她說。

每天都唱的,坐在台階上的老人說。

日子真是好過的,婦女說,吃吃茶,听听戲,她走過去,唱戲的聲音從後面追著她。

茶館的前前後後有一些古老的大樹,大樹上有些鳥在叫。因為有大樹,茶館這里的空氣比較好的,大家都到這里來坐坐,在唱戲的聲音中他們說說話,有一個外地人停下來看看,唱戲,他說,這里在唱戲。

這里看戲不用買戲票的,一個老人說。

只要坐下去泡一杯茶,另一個老人說。

噢。

茶有幾種等級,價目表是這樣寫的︰

綠茶︰2元

碧螺春茶︰10元

紅茶︰5元

另有︰

咖啡;

飲料。

這里邊的人不一定是演員,一個老人說。

誰都可以上去唱戲的,另一個老人說。

噢,外地人說。他是個年輕的小伙子,長得瘦瘦小小的,他和一些老鄉一起到蘇州來打工,住在鷹揚巷的工棚里的。

茶館門前的牌子寫著︰到季小玉處報名。季小玉是這里的負責人,她是街道里的一個干部,是一位阿姨。

也有專業演員的,一個老人說。

今天說書的就是大名鼎鼎的評彈演員,另—個老人說。

知音軒的門上貼著唱戲的規矩,星期二、星期五是專業演員專場演出,其它的日子都是老百姓自己唱唱。

徐鳳良,外地人照著牌子念出這個演員的名字,徐鳳良說書的聲音正從舞台上傳過來。

這王禹偁平常日腳喜歡寫寫棄弄,吟幾句詩詞出來,他本來不是我 蘇州人,那麼到底是何方人氏呢?巨野。巨野?各位听眾覺得蠻陌生,我沒听說過,這也不奇怪,不是各位孤陋寡聞,連我說書先生也要重新啃一啃老腳本…

嘻嘻,站在茶館外面的外地人笑了一笑。

《奪園》,一個老人說,今朝徐先生說《奪園》,拿手戲。

嘿嘿,外地人說,嘿嘿。

很多人來看的,一個老人說,外國人也來的。

外國人听得懂嗎?外地人說。

听得懂的,老人說,他們笑的。

說到東也肚里痛,說到西也肚里痛,上南落北肚里痛,周圍四轉肚里痛,男男女女肚里痛,老老少少肚里痛。惟有坐下來听書才勿痛,听白書耳朵才要痛。

這是《義妖傳》第14回《散瘟》,說白娘娘幫許仙開藥店,為了生意興隆,散布瘟病,叫大家肚里痛,而說書先生說到這里,放個噱頭,說那些立在那里听白書的要肚里痛。

不過像知音軒這樣的書場,既然落地長窗全部打開的,有人立在走廊听听白書也無所謂的,反倒顯得人氣旺的樣子。

這個巨野呢,原來就是山東呀,閑話說回來,山東也好,巨野也好,反正不是我 蘇州人。話說山東人氏王禹偁用功讀書,考了進士,做了翰林學士,又做了一個「知制誥」。這「知制誥」,念起來蠻拗口,曲里彎繞的,算是做什麼的呢?原來是一個幫皇帝草擬詔令的官。這個山東人王禹偁王先生,做官做得蠻賣力,過了一段辰光,又升了一級,又做了一個「拾遺」,右邊的,叫右拾遺。這右拾遺呢,就是專門對皇帝進行規諫的,叫作諫官。不曉得是不是因為山東人的緣故,脾氣蠻耿,性子蠻直,在朝廷里也放大膽說話。王先生心想,既然叫我作諫官,我當然是要盡心盡責地諫,有什麼就說什麼,王先生就批評皇帝了。王先生說,皇帝啊,你雖然是皇帝,但不過你也有做錯事體的地方,你也有做壞事體的時候的。比方說,你什麼什麼是不時的,你哪樁哪樁是有問題的,滿朝文武百官都嚇煞了,哪里曉得皇帝他老人家今朝偏生蠻開心,蠻听得進,龍顏開了、笑眯眯,表揚王先生……

季小玉坐在後台的化妝室,準備上台唱戲的人都在這里等待。她們在自己嘴上涂一點口紅,在臉上撲一點胭脂,不然在燈光下臉會顯得特別黃,很難看的。也有是男的,他們什麼也不涂,就這麼走到舞台上去唱戲的。在這里唱戲沒有報酬的,戲裝也要自己帶來,他們一般都沒有戲裝,所以唱戲的時候就是便裝,也有很少數的人去借了劇團的戲裝來唱戲。

每天演出的時候季小玉很忙的,她要幫唱戲的人泡好茶,嗓子不好的人,她要給他們吃一點胖大海,有的人心里緊張,季小玉就說,不要緊張的,頭一次總有點緊張的,唱幾次就會放松了。♀

不過今天是星期二,是專業演員演出的日子,季小玉就比較空閑了。她听徐先生的書已經听了好多年,但是仍然听不夠,所以季小玉搬了一張凳子到前邊來,她坐在走廊上,透過打開的長窗能夠看到徐先生在台上說書,也能夠照顧到外面的一些事情。

季小玉從前也是唱評彈的,她後來倒了嗓道上做了干部。季小玉仍然是喜歡評彈的,到學起的,季小玉說,丟不掉的,幾十年以前背今朝仍然記得的。

雖則聯姻無聘禮,

未定花燭有批評。

此際果然遵父命,

大家羞澀不堪雲,

面面相窺待怎生?

問不出隱情開不出口,

彼此相逢無一聲,

豈非白白到園林?

這是長篇彈詞《珍珠塔》,丫頭采萍說服小姐下樓去看方卿,她父親也要小姐下樓去問問方卿是否得中功名,小姐下扶梯,怕越禮,怕難為情,欲進又退,進退維谷。采萍又教小姐見了面如何說話,于是小姐就這樣唱了。

季小玉的家,在蘇州鄉下的一個小鎮上,那個鎮叫黎里,是一個水鄉小鎮,「境內河道縱橫,湖泊星羅棋布」,連它的名字也是水淋淋的。

黎里歷史悠久。據《黎里續志》栽,黎里應作蠡縣,因越國範蠡大夫曾居于此,故名。北太浦河岸二盲子橋附近。因村南多黎花,故又名黎花里。

五代十國時,原村落毀于兵燹,居民南移至現鎮區。

元時,黎里已形成集鎮。

明成弘年間(1465——1505)黎里不邑巨鎮,居民千百家,人口約四五千人,「百貨並集,無異城市。」

《黎里志》載︰本鎮東西距三里半,周八百余里居民稠密,瓦屋鱗次。沿街有廊,不需雨具……上岸多士大夫家,崇尚學術,入夜誦聲不絕。鎮之東日東柵,每日黎明,鄉人咸集,百貨貿易。而米及油餅尤為多。舟楫塞港,街道摩肩。其繁華喧盛為一鎮之冠。

——摘自《水鄉古鎮黎里》

季小玉小的時候,出行還不十分方便,多是以船代步的。在她七歲的那一年,有一只船開來了,這只船本來只是經過黎里,但是遇到大風,船停靠在黎里等了三天。後來季小玉說,這也是命中注定的,如果沒有這只船,如果沒有這場風,季小玉以後也不曉得自己會是什麼樣子的。

因為船不能開,船上的人上了岸,他們在鎮上的書場住下來,書場立即掛出了牌子︰笑王說《三笑》。

小鎮上的人轟動起來了,他們才曉得原來船上來的是大名鼎鼎的評彈演員徐雲尚和徐雲珍。季小玉說︰「我後來才曉得他們在當時是那麼的有名氣,是蘇州最響的響檔,在上海灘也是很有名氣的。那一天,季小玉坐在自家靠河的小樓上,她跟著母親和外婆學刺繡,這時候那只船就靠岸了,船上下來一個漂亮的女人,穿著絲絨的旗袍,季小玉的母親的眼光就盯牢她,再也放不開了。」

季小玉的外婆發現女兒的眼光有些異樣,她說,你看見誰了?

季小玉的母親也不曉得自己看見的是誰,後來徐雲珍做了季小玉的師傅,她才曉得她叫徐雲珍。

季小玉的外婆也朝河岸邊張望了一下,但是徐雲珍已經走出了她的視線,她沒有看見徐雲珍,她看見的是走在後而的徐雲尚。

那個是徐先生,外婆說。

你怎麼認得徐先生,你怎麼認得徐先生?季小玉的母親仍然向河岸張望著,但是那里只剩下一只船,船家在船頭上點火燒行灶,煙升起來了。

外婆笑眯眯的,她沒有回答女兒的問題。

乾隆皇帝下江南,來到蘇州,听過蘇州的王周士說書,一听就听迷了,喜歡得不得了了,回北京索性就把王先生帶回去了,叫他「御前供奉」。

王周士因為御前彈唱,身份也提高了,名氣也響起來了,後來他寫了專門講評彈的書叫《書品•書忌》。

書品︰

快而不亂、慢而不斷、放而不寬、收而不短;

冷而不顫、熱而不汗、高而不喧、低而不閃;

明而不暗、啞而不干、急而不喘、新而不竄;

聞而不倦、貧而不諂。

書忌︰

樂而不歡、哀而不怨、哭而不慘、苦而不酸;

接而不貫、板而不換、指而不看、望而不遠;

評而不判、羞而不敢、學而不願、束而不展;

坐而不安、惜而不拼。

大家蜂擁到桂馨書場去了。桂馨書場一直被人家稱作「五台山」。五台山,就是五張台于,三個听客,門庭冷落,門可羅雀,有人走過探頭看看,就听見叫「倒面湯水」,嫌說書說得不精彩,听客就在下面大叫「倒面湯水」。但是今天竟然有徐雲尚徐雲珍尋上門來,桂馨一場真是一跤跌在青雲里了。

蘇州評彈通常由一個人、兩個人、三個人表演,俗稱單檔、雙檔、三個檔等。評話以單檔演出為主,雙擋極少。演員一人上台憑借一塊醒未、一把折扇就能開講。彈詞最初也是單檔演唱,演出所用樂器為三弦。乾隆時王周士,以及後來的陳遇乾、俞秀山、馬如飛,王石泉等都為單檔演出的彈詞名家。至清末民初書壇才出現了兩人合作演出的雙檔形式……

——摘自《蘇州文化手冊》

徐雲尚和徐雲珍本來是到上海去演出的,但是既然老天要他們在小鎮上停歇幾天,既來之則安之吧,他們也想得開的。徐雲尚對徐雲珍說,師妹呀,想想我們從前,也都是小鎮上出生、後來走出去的人,如今事體做大了,專門跑大碼頭,鄉下小鎮難得再去了,我不曉得你思鄉不思鄉的。徐雲珍說,師兄呀,我怎麼不思鄉呢?我連做夢都看見老屋里的。徐雲尚說,是呀,平常也沒有機會到鄉下走一走,現今機會來了,就不要放棄了。徐雲珍表示贊同,她說,再說,風大不能開船,坐等著也是白等,不如擺開場子唱幾場再說。兩個人想法一致,說做就做,一邊差人到上海去報消息,推遲日期,這邊呢,就在小鎮上掛出牌子開演了。

長篇彈詞是蘇州評彈的主要演出形式,藝人將書目分成若干回,每天一回,避日連演。傳統書目一般能演幾個月,長則一年以上。

——摘自《蘇州文化手冊》

徐雲尚被稱到「笑王」,最拿手的就是《三笑》。他們起先只打算在小鎮上說幾天《三笑》,說到哪天天氣好了,就要開船的,哪里想到小鎮上難得有這樣的響檔來說書,大家轟動起來了,書場每天總是里三層外三層,擠得滿滿當當。听客追著徐雲尚和徐百珍,總是徐先生徐先生,叫得十分尊敬,不像大碼頭的那些資格老的听客,听書大腿翹到二腿,書是要听的,藝術享受也是要享受的,但是骨子里卻是看不起藝人。藝人在他們面前,內心里總是有一種低三下四的心態,拿眼光看他們,也是一種巴結的意思。現在到這邊小鎮上,得到大家如此的敬重,心里很舒暢的。等到風停了,船家過來告訴,可以開船了,書場老板和听客都說,徐先生,我們難得听到你的書,我們難得的,徐雲尚心里感動,答應說完全本《三笑》再走。

彈詞作勾一種通俗藝術,民間的藝術,在封建社會里是不登大雅之堂的。雖然,所演出的彈詞,尤其如蘇州彈詞,不只是勞動群眾、市民都喜愛,而且有不少上層人士、士大夫、文人雅士也喜歡以此作為消遣娛樂。但是,他們中的大多數人看不起這門藝術,認為是「賤業」,藝人只是他們的「玩物」。

——摘自《傳統文化研究》

季小玉的母親那些日子容光煥發,她每天起來精心地梳妝打扮,然後她牽著季小玉的于說,走吧。

季小玉就跟著母親去听書了。

季小玉的母親幻想著自己就是徐雲珍,但是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她想生活再從頭開始是不可能的。

小玉,母親牽著小玉的手,小玉,唱戲好听嗎?

好听的,季小玉說,其實她听不懂的,好多年以後,她說,我那時候其實根本就听不懂,我是去看師傅的衣服的。

徐雲珍的行頭有好幾套,在季小玉的心目中,這才是最好看的東西。在以後漫長的學藝生涯中,師傅會一而再、再而二地告訴她人生的道理,如果沒有真正的本事,行頭再好看也只是繡花枕頭,但從前季小玉是不能明白的。

母親把自己的夢想放到季小玉身上,小玉,你要好好地跟師傅學呀。

好的,季小玉說。

母親把季小玉送到船上,一枝竹篙撐開了河岸,船漸漸地離去了,母親的身影越來越遠,越來越小,季小玉終于看不到母親了。

徐調︰是蘇州彈詞名家徐雲志所創造的流派唱腔。徐調緩慢糯軟,從容優雅,秀美清新,圓潤明亮,又稱**調,糯米腔、催眠曲。

——摘自《蘇州文化手冊》

知音軒的舞台上,徐先生的《奪園》說得很熱鬧︰

皇帝不表揚,日腳倒也蠻太平;皇帝一表揚,王先生就有點拎不清了,自我感覺好得不得了。以為天生本來就是可以大膽說話的,一說就說得不好收場了。你哪里曉得呀,這是朝廷,不是你茶館店呀,城里做官、放到外頭去做個什麼吧。

有一年王先生就跑到蘇州來做官了。王先生雖然出身于農家,但是做了多年的官,大概也免不了到處跑跑,看看,京城里也呆過,也應該是見多識廣,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了,哪里想到,他到了蘇州,看到了蘇州的園林和風景,竟然驚呆了,竟然流連忘返了。他看了虎丘,說,「珍重晉朝吾祖宅,一回來此便忘還」,把虎丘當作了自己的家了。他又去游太湖洞庭山,是秋天辰光,萬頃湖光里,千家橘熟時,美不勝收的太湖景色,白相到天黑也不想回去,「平看月上早,遠覺鳥歸遲」。他又爬陽山訪僧,和和尚談談說說,感嘆蠻多,說「坐禪為政一般心」。意思是說自己做官要和做和尚一樣安寧,不去騷擾人民。最後呢,王先生走到南固來了,王先生在南園轉了轉圈子,就不想走了,叫幾個人到南園來喝酒,喝著喝著,終于忍不住想把南園討來做自己的歸宿了,吟出詩來說︰「他年我若功成後,乞取南園作醉鄉。」

王先生酒後吐真言。王先生不過到人家南園走走,看看風景,就想拿南園討過去了。但不過這個南園是萬萬討不到的,南固是有人家的。你王先生不要說是一個被貶過的小官,就算是了不起的大人物,也不可以拿了租田當自產呀。

听眾笑了,笑聲傳到外面,經過這里的人都要回頭看看的,季小玉坐在走廊上,他們有人認得季小玉的,季阿姨,他們說,忙呀。

不忙的,季小玉說。

這個知音軒修過了,他們說。

修過的,季小玉說。

吳宅這西落第二進的紗帽廳,本來也難免毀于一朝一夕的,幸虧當初居委會幾個老頭、老太太搶得早,霸進來。弄堂里的虹衛兵違反派全是自己的兒子孫子,要來搗亂,老頭子老太婆往門前一站,要拆要敗,先從我們身上拆過去。倒也不是老頭子老太婆覺悟高,懂得保護古建築,實在是因為居委會多少年來沒有一處像樣的辦公場所,好容易佔了這間大廳,再也軋不走他們了。

居委會佔了紗帽斤,起先只做辦公場所,後來開了一爿茶館。茶館開起來,清茶一杯嫌滋味不足,便請人來演唱蘇州評彈,茶館兼作書場。

——摘自《褲襠巷風流記》

知音軒是個大屋,隔成了三塊,住三戶人家,他們擠擠軋軋,經常要吵吵鬧鬧的。那一天季小玉遠遠的看到知音軒的飛檐翹角,她忽然就想起自己頭一回上台時的情形,她覺得那個書場就是知音軒。那一年她九歲,師傅走在前面,她走在後面,走著走著忽然她就看見了前面一座大屋的飛檐翹角,她蹲下去,怎麼也不肯走了。師傅罵她,她就哭起來,路上的人看著她,有的人在笑,師傅是有點生氣的,師傅生氣的時候臉也是很好看的,後來的事情她不記得了。但是這個飛檐翹角的大屋,這個大屋所特有的氣息深深地印在她的心里,甚至彌漫了她的全身,以至一直到許多年以後,她一眼看到了知音軒的屋頂,她記憶中的氣息又回來了。

師傅已經不在了,季小玉也無法證實知音軒就是她當年死活不肯去的那個舞台。其實在蘇州古城區里,像知音軒這樣的大房子,從前開作書場的,是很多的。

怡宛書揚,

桂芳閣書場,

彩雲樓書場,

仝羽春書場,

德仙樓書場……

上海四大古園林之一的「豫園」,1964年已進行過一次規模較大的清理,把左宗棠、曾固藩等歷史上的鎮壓人民的劊子手的題字,以及為封建統治階級歌功頌德的匾額碑碣等清除掉了。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深入開展以後,又作了新的設計布置,增加了**的詩詞和語錄。現在,紅衛兵的革命行動進一步鼓舞了豫固職工的革命熱情。他們在接待一批又一批虹衛兵小將的同時,又進行了一次清理。他們說,我們要學習紅衛兵徹底鬧革命的戰斗精神!當他們自己提出將「豫園」改名「虹園」時,受到成千上萬紅衛兵的熱烈歡呼。

——摘自1966年《文匯報》

後來知音軒里的住戶搬走了,知音軒恢復了本來的面目,就由季小玉來管理了。季小玉把知音軒開了一個茶館,兼作演出場所,過來听戲的群眾都曉得這是季小玉奔波辛苦得來的,他們說,季阿姨,幸虧得你呀,季小玉說,這樣的房子本來就應該是唱戲用的。

我曉得他們喜歡的,季小玉說,我從前親眼看到過他們對演員的關心和熱愛。

平時熱愛評彈的書迷,因看不到演出,就到評彈團去參加批斗會。總算見到了日夜想念的藝人。目睹他們無辜被斗、被罵、被打,心有不忍,一面急得出汗,一面傷心流淚。更有幾個忠實書迷,偷偷來到牛棚,要求慰問。「牛鬼」們不敢開門,他們就從窗戶跳進去。有的從板縫中鑽入。藝人們怕違反派知道又要挨斗,請求離開。可是門被鎖了,板縫不能再鑽,便由「牛鬼」們同心協力,將書迷們一一從窗戶托出。

——摘自《說「浩劫」》

徐雲尚後來老了,退休了,他的故事被寫小說的人了解了,就寫了一篇小說,因為是寫小說,是虛構的,所以把名字改了一改,把徐雲尚改成蔣鳳良。

評彈老藝人蔣鳳良退休以後就在家里歇歇,每月五號到單位去領工資,大家見了,仍然很尊敬地稱為「蔣老師」或者「蔣先生」,有些小青年是蔣鳳良離開以後才進團的,不認得蔣先生,就有人介紹這是蔣風良蔣先生,然後總是要把蔣風良先生形容一番,比如有「享譽中外」,有「功力深厚」,還有「膾炙人口」等等的說法。其實許多小青年雖然沒有見過蔣風良的面,但都是久聞大名、十分敬重的,所以小青年們也一律恭稱為「蔣老師」,蔣鳳良很開心。他有時候甚至想一個月的工資倘是分作兩次發或者分作三次四次發,都是很有意思的。但是蔣先生也明白他的這種想法不切實際,因為他現在?然很空閑,但別人仍然是很忙的。不說其他的人,倘是一個月的工資真的分作幾次發,財務上的同志做賬就忙不過來了。

——摘自《清唱》

許多人都曉得季小玉的身世的。季阿姨,他們說,听說你從前也是唱評彈的。

是的,季小玉說,後來我倒嗓子了。

經過這里的人他們和季小玉打招呼,季阿姨,說書呀。

說書,季小玉說。

今朝說什麼?

今朝說《奪園》,季小玉說。

噢,他們說了說話就走開了,听書的人仍然在里邊听著,秋風輕輕的吹過了。

徐先生中氣很足的,他的聲音可以傳得很遠很遠,加上驚堂木一拍,很吊人心境的︰

那麼王先生看中的這個南園,到底是啥人造起來的呢?這個人也娃王,同王禹傅是五百年前一家門。這個南園王先生,倒是正宗蘇州人,明朝辰光,也是做了官的,做御史。御史這官有多大,也不要去管他了,反正是朝廷里的人,在皇帝身邊的,也就免不了爭爭斗斗,吵吵鬧鬧。這個王御史,原先在朝中大概也想有一番作為的,只是爭來斗去,搞不過朝中權責,官場失意。怎麼辦呢?有辦法。此處不留爺,自有爺去處,憤然辭職,老子不干了,也可能是瀟灑而去,挽一挽袖子管,再會再會,總之是回老家了。還是老家好呀,金窩銀寓,不如自家的狗窩,何況老家哪里就是狗窩呢?一點不比你京城推扳的。這王御史雖是失意回來,銅鈿銀子多少還是有一些的,拿些出來,遣它一座園林。做什麼呢?不做什麼,種種花兒,的釣魚兒,消消停停,養養老罷。至于這園林,該怎麼個違法,造成個什麼樣子呢?王御史是有眼光的人,他選中的固址,不會是一塊普通地方,總要是風水地氣十分的好,才能看得中。這地方最早是三國時郁林太守陸績宅第,到東晉也是名人住處,再到唐代,大詩人陸龜蒙又住過,北宋時,又是一個做官人胡稷言在這里建了「五柳堂」,接著他的兒子胡峰又建了「如村」。許多年毀毀建建,這地方仍然秀麗俊逸,清靜雅致,以至于最後被出家人看中,成了大元寺,供了金身佛像。王御史回來故鄉,這麼大的個蘇州,東看西看不滿意,偏偏相中這塊地方,就毫不客氣拿來給自己造園了,這叫作虎死尚有余威呀。你一個王御史,不是已經辭職不做官了嗎,不是已經失意失寵了嗎,回到故鄉還這麼不講道理呀,你要造園,和尚怎麼辦呢?統統趕走。燒香趕出和尚,金身佛像怎麼辦呢?移開。老腳本上講,王御史在移佛像時,皆剝取其金,所以人稱為剝金王御史。苦真有其事,那麼王御史比較起比他早一千多年在此地落腳生根的陸績來、就好像就有點兒不上路了。陸績為官清正廉潔任滿從廣西回蘇州老家時,兩袖清風,—船空空,要走一段海道,陸績惟恐船身太輕,便搬取一塊普通巨石作鎮船之物。此石運回置于家中留作紀念,為後人所稱道,稱之為廉石。

王御史剁金那時候想到陸績,曉不曉得難為情呢?不過話說回來,今天的人,對從前的事,只是從書上看來看去,抄來抄去,從口頭上說來說去,傳來傳去,到底誰真誰假,孰是孰非,也難以弄得很清楚了,此話說得遠去了。話說王御史選定了團址,心中自是大喜……

茶館外面的外地人,站得腿腳有點累了,他說,奪園,就是奪的南園嗎?

你听下去,季小玉說,听下去你就曉得了。

我要走了,外地人說,到後邊的大殿去看看。

南園後來歸了王禹偁,旁邊的一個老人說。

後來又被王御史奪回去了,另一個老人說。

是王御史的孫子奪回去的。

後來又賣給別人了。

後來又換了主人了。

嘻嘻,外地人笑了笑。

後來就不叫南園了,一個老人說。

改名叫豆粉園了,另一個老人說。

豆粉園?外地人嘀咕說,我听說過蘇州有拙政園,網師園……

還有西園、留園,一個老人說。

西園留園我也曉得的,外地人說,但是沒有听說過豆粉園,外地人沿著茶館繞了一會,慢慢地離去了,豆粉園,他說,沒有听說過,豆粉園。

不要說,一個老人看著外地人離去的背影,不要說,我也沒有去過豆粉園的。

我也沒有去過,另一個老人說。

蘇州城里像豆粉園這樣的小舊很多很多的,它們部躲在很深的巷子里,又小又隱蔽,足不大有人曉得的。有關園林的書上有記載和介紹,但是一般的人他們也小大夫翻書的。這些小園就像一把散落在沙灘上的珍珠,時間長了,都被沙子埋起來了,人家也看不到它們的光彩了。

說書先生仍然在說著︰

蘇州好地方啊,平常日腳,約三兩好友,在小城的街上轉轉,踏一路潔淨光滑鵝卵石去,隨便走走,就到了園林。蘇州的園林真多,人道我居城市里,我疑身在萬山中,疊石環水,蒔花栽木,亭台樓閣精心布置得如同信手拈來,你看幾片太湖石隨意堆砌玲瓏透剔,欣賞清靈的山水,體味平靜的人生,走累了嗎,好吧,我們到依街停水的清幽的茶社里,用制作精細的小茶壺泡著清香的綠雪般的茶,品嘗美味清爽的點心,清風輕輕拂面,清淡的日腳輕輕飄過,好一個清靜悠閑的去處,好一塊清新自然的地方呀。

如王禹偁般不是蘇州人的人尚且對蘇州這樣痴速,那許多從蘇州走出去的人,每日每夜的故鄉夢,做得多麼的悠悠長長,也是可想而知的。或者科舉登第的功成名就,年老歸家;或者做了御史的官場失意,隱退回來;或者踏遍山河,又回到出發點,等于是昨天夜里的一場夢,今朝呢,回來了,醒轉來了,干什麼呢?重造一塊山清水秀的地方修身養性以娛晚境,再闢一個自然清幽的角落,遠離塵世靜坐參妙,所以王御史回轉來頭等大事就是選址造園……

走掉的外地人又走回來了,他立在窗口又听了听,臉上笑了一笑,嗦的,他說,講到現在,園子還沒有造起來。

說書就是這樣的,一個老人說。

說書就是野野豁豁的,另一個老人說。

豁出去雲里霧里十萬八千里。

到時候再收回來。

不是講奪園麼?外地人說,園子不造起來,怎麼奪法?

早呢,一個老人說。

一扇窗要講三天的,另一個老人說。

話說王御史選定固址,心中大喜,開心得不得了,拿了潘安的一篇文章,說︰「庶浮雲之志,築室種林,逍遙自得,池沼足以漁釣,喜稅足以代耕,灌園蠰蔬,經供朝夕之膳,牧羊酤酪,以候伏臘之費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此亦拙者之為政也。」喔喲喲听不懂了,讓我來翻譯翻譯。說的什麼呢?大概是說,算了罷算了罷,既然官場蹲不下去,不蹲也罷;既然從政從不下去,不從也罷。回老家來,尋一塊地方,造個園林,就在這里邊了,澆澆園子,種點兒蔬幕什麼的,比起在官場的爭斗,這里可是清靜多啦。從前做官時照顧不周全的事情現在也能照顧周全了,像盡孝道啦,對兄弟的友情啦什麼的,都能好好地做起來,一年四季,也不用愁什麼,有的吃有的穿有的玩,有什麼不好的呢?蠻好。所以,把浮雲彀不值得一提的志向拋開一邊去吧,沒有什麼意思。像我這樣的人,就以種種花呀養養鳥啦這樣的生活代替從政的志向罷,從前在官場上狠天狠地,現在看起來,真正沒有意思的。諸位听眾,听听听听,這個王御史、真是蠻想得開了,得道啦,出世啦,但是你再仔細一辨滋味呢,像是有點酸溜溜,打翻醋缸了。假使你在官場蠻得意,阿會說自己是浮雲之志呢?假使你狠霸霸狠過別人的頭,恐怕也不願輕易就退回老家的。即使老家有南園這般的好地方。再听听呢,又好像有點心有不甘的滋味,你看透了官場嗎,看透了政治嗎,看透了人生嗎,看透了那邊卻看不適這邊呀,報國無門呀,滿腔的政治熱情怎麼辦呢,往哪兒投呢,自己撲滅掉吧,于心不忍呀。想一想古訓,讀一讀潘安,有了有了,轉過來吧,拿你的政治抱負移到了「造」園上來了,要拿個園林遣得……怎麼說呢,好極了,獨具匠心,獨樹一幟,獨一無二,獨佔鰲頭,獨出一只角……蘇州園林的主人,以官場遭眨、隱退回家的為數最多、所謂的「主人無俗態,築圃見文心」。從前的人,極推崇「人品不高,用墨無法」的說法,正如今人所說文如其人。其實,文不如人、人不如文的大有人在,大有文在,這又是另外一個話題,只知道從前的意思流傳至今,使今朝的人都相信,像蘇州園林這般的神來之筆,平庸之輩是點不出來的,心境不平和的人是造不出來的,看不透功名利祿的人是築不起來的,總而言之,俗人是不能和蘇州園林沾邊的。

嘻嘻。

嘿嘿。

在听眾的笑聲中,徐先生敲一記驚堂木,今日到此,明日請早,徐先生說。

大家就笑眯眯地慢慢地散開了。季小玉走過來,她把台子凳子擺好,掃掃地,有人幫她一起弄一弄,季小玉說,謝謝你們。

不礙事的,他們說,回去也是燒夜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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