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知音軒書場有很多人在听書，說書先生開場白道︰
才子無祿又無壽，我今天說的是唐伯虎。♀言情穿越書更新首發，你只來+
唐伯虎的事情大家是知道的，蠻熟悉的，一本賬大家肚皮里清清爽爽，這是一碗冷飯了，今朝為了做文章，把冷飯端出來，加一點葷油，加只雞蛋，做成一碗蛋炒飯，或者再加點蝦仁、豌豆，做成一盆揚州炒飯，端出來熱騰騰，油汪汪，香噴噴……
嘻嘻，听眾笑了笑。
錢芝韻也笑了笑，在書場里像她這樣年紀，這樣模樣的人不多的，不過其他听書的人也不會很注意她的。頭一次來的時候，大家看了看她，她覺得有一點點尷尬的，後來來了幾次，也就習慣了。有的人也會跟她點一點頭，拿她當老听客一樣打個招呼，她也向他點一點頭，就覺得自己是個老听客了。她來的時候，一般挑一件比較老氣的衣裳，書場里的色彩是不鮮艷的，但是空氣里流動的語言卻是十分的生動活潑，這也是錢芝韻來了以後才慢慢地體會出來的。從前錢芝韻听過廣播書場，也看過電視書場，但是不如這樣的書場生動活潑的。錢芝韻想，怪不得許多人都要到書場來听書，也不怕麻煩，滅天來的。
錢芝韻寫一本書，《蘇州狀元》。蘇州人考狀元是全國有名的。從前蘇州的狀元之多，考試成績之好，是最令蘇州人驕傲的。在清代蘇州出的狀元，佔全國狀元人數近四分之一，佔全省一半以上。蘇州人曾經自豪地將出狀元當成了自成民的「土產」，說，夸耀于京都詞館、令他鄉人驚訝牙結舌。
寫蘇州文化的書是很多很多了，抄來抄上的也很多的，有見解的也很多。錢芝韻有一天忽然想到，何不去听听說書先生是怎樣評價狀元公的？她就到書場來了。
知音軒正是熱鬧時候，說書先生是繪聲繪色的，彈眼落楮，兩條眉毛好像活的一樣，張張揚揚的︰
大家曉得，唐怕虎風流倜儻，作畫寫詩點秋香，風流才子，白相人。
嘻嘻。
蘇州人是曉得唐伯虎的，他們已經听過尢數次的唐們虎，但仍然是听不夠的，仍然是要听的，仍然是要笑的。
唐伯虎天生就是一個白相人嗎，他不歡喜進取，不歡喜功名利祿嗎，不是的，唐伯虎是要考狀元的。生活在從前的人，不同于我們現在。我們現在可以走的路那麼多，可以發的財也不少，大家尚且要擁擠在一條考大學的路上呢。從前的人，沒有那麼多的路可走，沒有那麼多的財好發、沒有那麼多的名好出，考狀元、走仕途，幾乎便是他們人生惟一的奮斗目標了，唐伯虎也不能例外。即使別人可以例外，唐伯虎卻是不能例外的，為什麼？因為他是蘇州人呀，蘇州人不考狀元，別人誰還敢進考場混？
錢芝韻的書中，是要寫到唐伯虎的，雖然唐伯虎生並未狀元及第，但是像《蘇州狀元》這樣的書中，卻是不能不寫到唐伯虎的。
那時候的唐伯虎，志在必得，滿面春風，積極準備第二年赴京會試考狀元。哪里想到，命運卻在這里跌翻一個大跟斗，攪到一檔于考場作弊案子里，差點兒糊里糊涂就掉了腦袋。腦袋結果倒是沒有掉，但是考狀元的希望當然是化為泡影了，而且名聲大大的不好，見了熟人唐伯虎都抬不起頭來，人人罵唐伯虎無恥，所以，到再後來，朝廷雖然還是給了點面子，仍然讓唐伯虎做了個小官，但是唐伯虎實在是羞于赴任，便回老家來。此時此刻，從前巴結他、想討張畫的人；從前奉承他、想跟著沾點兒光的人，都離他遠遠的，連妻子僕人，也看他不起。唐伯虎悲憤交集，卻無處申辯。
老婆也離了婚，家庭也沒有了，功名也沒有了，一切都沒有了，怎麼辦呢，人還得活下去呀。唐伯虎便四處出游，歷盡中國的大好山水，大大地得益，再回蘇州作畫，畫道突飛猛進，名聲再起，也算是出了一口鳥氣。
好了好了，唐伯虎啊唐伯虎，官場既然容不得你，你也就罷了，你現在的畫畫得那麼好、名聲那麼響亮，從富貫豪紳到文人雅士，甚至京城里的大官們，甚至還有皇帝的親戚，也都跑到蘇州來向你討畫，或者到處托人求覓，千方百計，鑽天打洞要求你的畫，唐伯虎自己以這種生活方式自娛，活得蠻自在的。
「遣」出一個自然來，還出一片清閑來，這就是蘇州的園林了。
有了蘇州園林，也就找到了那一片清閑。
無數的文人詩客，為蘇州寫詩作文，說什麼呢，說蘇州清閑，蘇州這地方真是好，煙波日日釣魚舟，醉眼看山得自由。泛舟太湖，正值天高氣爽，真是心曠神怡，又喝了一點酒，正是醉眼朦肫時候，看煙波浩渺，群峰蔥蘢，忘情山水，好一派瀟灑；楊柳閽門路，悠悠水岸斜，多麼安靜的一幅田園詩畫；小巷十家三酒店，豪門五日一嘗新，蘇州人很有口福，曉得過日子，酒店茶社那麼多，你出得家門走兩三步，大概就有一家，盡管進去小飲，從早晨喝到晚上也無妨的，何況蘇州人又是那麼的講充吃，要吃新鮮貨。這也難怪，本來這地方，物產豐富、商業繁華，時鮮四時不絕，當然是要「嘗新」。從前說，佳品盡為吳地有，一年四季賣時新，這不能怪蘇州人嘴饞︰你若不講究吃，不喜歡玩、也行，蘇州地方也是可以讓你靜靜心心的，輕裘駿馬慵穿市，困倚蒲團入睡鄉，你睡你的，沒有人來吵你。你走進蘇州園林，那更是一片寧靜，小館曲折，單玲瓏，綠窗環繞，竹柏芭蕉掩隱，風堇類長笛，流水當鳴舉，環境幽靜，與世膈絕，听雨軒，留得殘荷听雨聲，沒有嘈雜的人聲，只有寧靜的雨。你嫌花香俗艷嗎，有遠香堂，有疏香暗影樓︰你正在思念遠方的友人嗎，有問梅閣，借問梅花堂上月，不知別後幾回圓；你喜歡獨自個兒欣賞夜景嗎，到風來亭，晚色將秋至，長風送月來。
真正是滿載清閑了，唐伯虎大半生，吟詩作畫，亦自稱「江南第一風流才子」，算得上滿載清闈了吧。
但是，一，滿載的不是清閉而是孤憤。
二，滿載的看起來是清鬧其實是無奈。
三，清閑也不是生下來就從娘胎里帶來的。蘇州人，也喜歡熱鬧的，也喜歡榮華富貴的，也喜歡被皇帝看中的，甚至被寧王看中也很開心的，也願意在寧王手下干出一番事情來，但是不行、要掉腦袋，罷了罷了，什麼也不要了，回家吧。
無奈中且追尋淡泊吧。
——摘自《滿載清閑一棹孤》
錢芝韻寫的文章繞得比較遠了。錢芝韻是學歷史的，她從大學的歷史系畢業以後，就一直在博物館工作。歷史對于她，應該是家常便飯的東西，但是她仍然感覺到一些問題。
離知音軒不遠就是豆粉園。錢芝韻來到豆粉園的時候，錢老先生果然還、沒有回家，他看到女兒來了，有些奇怪。
咦，他說，你怎麼也來了？
我來看看你，錢芝韻說。
到底女兒奸的，貼肉，老張向錢芝韻說，錢先生身體蠻好的。
我是不大放心的，錢芝韻說，他非要一個人呆在老屋里，叫他住過去他不肯的。
我不去的，錢先生說，到那邊悶的。
不悶的，錢芝韻說，那邊也有老人活動的地方。
我不歡喜的，老人說，我歡喜老屋里的。
外地人小金走到豆粉園門口，他往里邊看看，這里不幵放的？他說。
不開放的，老張說，不過，你要是想進來看看，也可以的。
小金點了點頭，就走進來，這是古典園林，他自言自語地說。
你的水池還漏不漏？錢芝韻問錢老先生。
有點漏的，錢先生說，不過也不要緊。
我叫個人幫你搪一搪吧，錢芝韻說。
也不用的，錢先生說，麻麻煩煩的。
不麻煩的，錢芝韻說，找個泥水匠。
小金向他們看看，說，我就是泥水匠，要不要我幫忙？
搪一個水泥的水池，錢芝韻說，要多少錢？
不出錢也不要緊的，小金說，一點點水泥，也算不了什麼，我幫你們到工地上拿一點就是了，人工是我自己的，我幫你們做做無所謂的。
你，錢芝韻又看了看他，你在哪里工作的？
我在鷹揚巷的工地上，小金說，我有身份證的。他把身份證拿出來給錢芝韻看。
錢芝韻不好意思看的，她說，如果你方便，哪天請你幫幫忙了。
咦，鄰居忽然想起了什麼，錢先生，好像說你女婿是樂園的老總呀。
是的呀，錢先牛說。
呀，鄰居說，老總的老丈人，搪一個水池還搪不起來？
小事情，不麻煩他的，錢先生說。
大事情要麻煩的，鄰居說。
我也沒有大事情，錢先生說。
樂園，小金眼楮里閃亮出一層光彩，樂園很大很大的。
在獅子山腳下，鄰居說，說到樂園，我倒想起來了，明天樂園有文藝晚會的。
是嗎？錢芝韻說。
這一次，都是著名的歌星來唱歌，鄰居說，有周華健，還有什麼什麼人。
你是不是要票？錢芝韻說。
我不要的，鄰居說，我不喜歡的，我是听單位里的人說起來，他們喜歡的。
樂園的門口有一個很大的噴泉，小金說，水噴得很高很高。
你去過樂園？老張說，我倒還沒有去過呢。
我沒有進去，我在門門看看，小金說，好看的呀，像宮殿一樣的。
從小我們都曉得獅子回頭望虎丘的，鄰居說，現在去看看，青山綠水的獅子，五顏六色、張牙舞爪了。
它不再是一個靜臥著的古老而悲涼的充滿詩意的傳說，而是一只站起來吼叫的猛獅。
葬于此的吳王僚和葬于虎丘的吳王闔聞，是不是已經被吵醒了？
——摘自《小蘇州的大手筆》
靜臥著好？
站起來好？
古城蘇州，細致秀逸的山水長卷宛若天成，在寧靜淡泊的水墨畫上添濃墨重彩的一筆，這一筆，添得如何？
和諧的。
有意義的。
是最大的敗筆。
1993年，蘇州新區經濟發展進入空前的**，一條非正式的新聞隨風撒向了蘇州的大街小巷︰在獅子山腳下建迪斯尼樂園。
問題迅即推到蘇州人眼前︰在古老的有常有民族傳統文化特色的蘇州，全面引進美國文化？建一個大樂園？
蘇州，處處蘊含著一個「靜」字，是緩緩的細小的溪流。
即將來到蘇州人生活中的迪斯尼文化卻不寧靜，它是喧鬧的文化，是張揚的性格，是奔騰的大海。
一石激起千層浪。
專家們心急如焚，獅山的自然景觀渾然天成，任何人工裹跡都將破壞這種風格。
文化人心情沉重，古城的風貌，是經過多少代蘇州人付出多少代價精心保護保存下來的，倘若在我們手里破壞了，我們將何以向子孫交代，我們又怎麼有臉去見我們的祖宗？
老百姓，抱著與己無關的態度，袖手旁觀。你干成了，我就來看看，指點你的不足；你干不成，我就罵你。
——摘自《小蘇州的大手筆》
王劍是在那時候走馬上任的。
手機響起來的時候，王劍正在接待外商。外國老板很賞識王劍的能力和見識。他試探王劍願不願意替他干，如果願意，年薪將是一個驚人的天價，王劍笑了笑。
我的想法，他說，要想干大事情，還是得替**干。正在這時候，他的手機響了，他看到手機上顯示的對方電話，王劍說，是秦市長？
王劍，秦天說，你的資料弄好了沒有？
弄好了，王劍說，我盡快給你送去。
好的，你馬上過來一下，秦天說，我有事情要和你談。馬上？王劍心里掠過一道預感，什麼事？
你曉得的，秦天說，明知故問。
王劍回到辦公室，把準備好的資料再看了一遍。
西曬的太陽落在豆粉園大門的門楣上，錢先生差不多也該走了，他站起來，又朝豆粉園里張望張望，走了，走了，錢先生說。
要不要我幫你去搪水池？小金說。
改日吧。
錢芝韻攙扶著老先生沿符深深長長的小巷慢慢地走出去，小金便呆呆地望著他們的背影，樂園，他自言自語地說，樂園。
樂園也吃到批評的，鄰居說。
為什麼呢？
為什麼？總之，總之，鄰居說，總之人家有意見的。哪天我也要去看看樂園，老張說。
門票很貴的，小金說，八十塊錢一張票。
王劍準備的資料的部分內容︰
a嚴峻的考驗游樂場泛濫
一組數字︰
11995年統計、全國微縮全國景觀25個，微縮世界景觀20個。
21997年統計，上海水上樂園17家。
3從1992年開始，無得先後建成唐城、宋城，三國城、水滸城、亞洲城。
4僅就主題樂園而言，在蘇州樂園開園之前，附近地區就有上海郊縣的環球樂園、夢幻樂園，蘇州地區的福祿貝爾科幻樂園、太湖明珠樂團、美越春秋等率先開業……
再看幾篇文章的題目
《主題樂園遭冷落令人深思》、《人造景觀建設應該劃上句號了》、《水上樂園不容樂觀》……
b熱得快，冷得也快幾乎只是一夜時間，火爆一時的游樂場突然熄滅了旺盛的生命之火，慘淡經營，奄奄一息。
曾經對游樂場情有獨鐘的游客，突然變了臉，拂袖而去，無情無義。
批評鋪天蓋地，指責紛紛而來，教訓一二三四五，後悔莫廈。
一方面，花大價錢大搞人造景觀，一方面，許多歷史古跡因為沒錢而得不到保護；
信息時代卻不重視信息，鄰近地區上馬的游樂項目如同孿生姐妹，重復，雷同，游客說，唉，走到哪里都一樣，文化品味低，層次淺，粗制濫造，在古人建造的精妙別致的山洞口，擱置一個現代人制作的粗俗的泥塑仙女歡迎游人，下雨的時候，不得不用塑料布將仙女蓋上、讓人哭笑不得……
最要命的是，投入了，卻回收不來，拿什麼來還貸款，拿什麼來還集資，拿什麼支撐敞開著的樂園，拿什麼來養活一大批的雇員？
站得高看得遠的人說，這是曇花一現的東西。
會算賬的人說，這是蝕本生意。
安分守己的人說，有錢還是存銀行吧。
蘇州樂園從它的孕育到誕生，分分秒秒都面臨嚴峻的考驗。
1995年7月，樂園首期——水上世界開固；1997年2月，樂園二期——歡樂世界開園。
再看幾組數字︰
1水上世界開園兩個月，游客67萬。
2歡樂世界開園半年，游客超過120萬，門票收八達7000萬元。
31997年5月1日，歡樂世界人數達3萬……
c結論其實是次要的對部分游客的調查了解︰
個體理發師︰一家三口，三八二百四，咬手了，還有，快餐太責。
上海人︰一家親戚朋友六人同來。答︰出來旅游，總是要用錢的，舍不得用錢，出來干什麼？
新加坡房地產商，回答兩個字︰很好。問︰好在哪里？答︰生活在古城的蘇州人，可以體驗一下現代化。
蘇州人︰女，某公司職員。問︰門票貴不貴？答︰門票倒還可以，但是人太多，等于花錢買排隊。問︰以後還來不來？答︰來。問︰為什麼？答︰為了孩子。
大學老師︰古老的獅山，注八了新鮮的生命的活力。
畫家︰纜車上山，太煞風景。
沒有統一的結論。
也無須去統計贊成和反對的比率。
王劍將資料放進皮包，我已經竭盡全力了，他想，這樣的東西，能夠撐住秦天的那爿天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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