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馬車在靈州城外的小道上急速行進,車輪滾滾,碾起一路風塵。♀
「我知道你現在心里很生氣,」紀風柔看著對面正閉著雙目不發一言的人說,「但這是我最後一次騙你。我一定會幫你把她救出來,但首先,你要離開眼前這個局。」
仍然沒有任何回應。
她的目光長久地停留在這張臉上,不覺有些出神,心頭泛起一絲澀意,讓她不由淡淡一扯唇角。
「忘塵……」她說,「這一次,是三方勢力聯手,事情不是你能以一己之力就能解決的。蕭家已經輝煌了太久,名聲財富不過是身外物,你讓一步,然後便能和家人平安一世,其實只要你能放下……」
「她在哪兒?」蕭忘塵沉聲平靜地打斷了她,睜開眼楮,眸子里是她從未見過的沉冷如山的氣勢。
紀風柔看著他,有些發怔,一時間竟然沒能接上話。
「讓一步?」蕭忘塵輕輕一笑,「你們又幾時讓過蕭家一步?你們要蕭家衰亡,那是你們的企圖,站在你們要報仇的立場,沒什麼不對。而我要逍遙府屹立不倒,這是我的責任,你讓我丟下這個責任被仇人施舍庇護——」
他說到這兒,頓了一頓,然後說了三個字︰「不可能。」
仇人……這個詞過去一直是她冷冰冰地對他所說,但此刻,經由他的口中說出,紀風柔才知道,這個詞原來比她原本以為的,還要殘酷。
然而這樣的殘酷還未曾停止。
蕭忘塵又再開了口︰「我過去一直覺得應該代我爹對你們感到愧疚,但是經歷了這麼多事我才明白,當初我爹為什麼會離開你娘。」
紀風柔驀然抬眸,神情卻有些凝滯。
他淡淡挑起唇角,似有些輕蔑地道︰「這麼狠毒的女人,換了是我,也會棄如敝屣。」
「你不能這麼說她!」她忽地抬起手來,眼楮里含了怒氣,卻又蒙了一層水汽。
這只手,隱隱有些顫抖。
蕭忘塵似乎連抬眼掃一下的興致都沒有。「想動手麼?」他說,「也對,你難得有這麼個機會。當初我對你還有興趣時,與你比試時自然舍不得下重手,後來麼,便是想起你們母女就覺得惡心。♀」
「……」她的手抖的更厲害了一些,「蕭忘塵,是你爹害死了我父親,害死了我哥哥,是你們先欠了我們的!」
「那又如何?」他冷冷道,「我說過了,是你娘自作孽。」
「蕭忘塵!」
隨著一聲怒喊,那顫抖的一掌終是忽地拍了下來。
正落在他肩上。
蕭忘塵咬牙,眉間一皺。下一瞬,右手閃電般襲出,紀風柔眼風掃到卻只來得及下意識地伸手一格,卻隨即就被他反手制住。
只眨眼間,蕭忘塵便封住了她三處穴道。
她眼中水汽未褪,震驚地看著他。
「多謝。」不再是先前那般冷漠犀利,蕭忘塵的語氣變得平靜溫和,一如他素來的模樣。然而這簡潔的兩個字,在有些人听來,更多的時候是一種疏離。
馬車已經被他回身叫停。
紀風柔看著他推開車廂門就要離去,一急之下喚住了他。
「你要去哪兒?她不在我娘手里!」而且你也不是我娘的對手……
「是麼,」蕭忘塵似乎並不意外,回頭看向她,「那她在哪兒?」
紀風柔狠狠咬了咬唇,「我不會讓你去送死。」
「要不要送死,是我的選擇。」蕭忘塵的話說的很平靜,很自然,也很耐心。
「紀姑娘,你知道夫妻的意義是什麼嗎?」他淡淡一笑,「當初你希望我與宋家聯姻,或許在你看來這只是一種報復的手段。但在我看來,從我與清徐成親的那一天起,她就是我這輩子不能放下的責任。」
「所以你的好意我心領了,但我的妻子,我自己去救。就算是送死,與我同穴的人,也會是她。」
與我同穴的人,也會是她……
「她在伏虎山寨子里,」紀風柔垂下眸,「以你現在的功力,硬闖是救不出她的。但你不要去找衙門的人幫忙,」她說,「你先解開我的穴道,我回去想辦法先把你的朋友帶出來幫你。」
蕭忘塵一忖之後,說道︰「既然如你所說阿璃暫時無恙,那我還是不要拖著她與我冒險了。」又是微微一笑,「不過等我救出清徐,自然會來向你母親要人。」
言罷不再停留,跳下馬車徑直而去。
紀風柔愣愣地看著他離開的背影,好幾次想叫住他,卻不知為什麼,熟悉的名字哽在喉頭,終是沒能叫出口。
***
天陽別苑的地牢里,盤腿打坐的蘭璃緩緩睜開了眼楮。
「不要勉強了。」君無瑕看見她額頭的汗珠,便已經猜到了幾分,「她的功力比你高出很多。」
蘭璃長吁了一口氣。
「怎麼辦?」她轉眸看著君無瑕,一臉不愉,「我突然有些怨念師尊大人了。這里又暗又潮,我不喜歡。」
君無瑕表示贊同︰「嗯,我也不喜歡。」
「回頭讓他賠些好東西給咱們壓壓驚你說好不?」
「也好。」
「三七分賬好不?」
「可以。」
「我七你三?」
「好。」
「……你今天怎麼了?這麼順著我,搞得我有些忐忑。」
「……」
「說起來梅冢里的那些寶貝也是……小心!」
一聲重重的悶響。
君無瑕只是听到了似乎是機關觸動的聲音,但還尚未來得及反應便被蘭璃從輪椅上撲了下來,重重倒地的沖力讓他痛的倒吸了一口涼氣,腦子也半晌沒有轉過彎來。
「你沒事吧?」蘭璃趕緊從他身上起來,緊張地把他扶了起來細細打量。
君無瑕皺著眉轉過視線,這才發現地上有明顯的水痕。
他拉過蘭璃的胳膊上下左右看了看︰「你有什麼不舒服沒有?」
蘭璃不以為意地抹了把被濺到臉上的水,「沒什麼。」又不解地道,「這玩意兒有什麼意義?故意嚇人的?」
君無瑕直覺認為傾容夫人不會用這種故弄玄虛的手段,但他見蘭璃又確實沒有什麼異常,不由也有些奇怪。
但他也並不會因此就放下防備。
「你要是有什麼不舒服,立刻告訴我。」他認真地看著她,「千萬不能忍著。」
蘭璃臉上露出笑意,點點頭︰「好,我不忍著。」
***
時間一點一點過去,身處地牢之中,君無瑕也只能憑著感覺推斷時辰。他轉頭看了一眼正趴在桌上小睡的蘭璃,估模著已經過去了一炷香的時間。
他听見她的呼吸不太穩,口中喃喃像是要說什麼。
「假蘭花?」君無瑕輕輕推了推她。
蘭璃雙眼朦朧地抬起頭望著他。
「你做夢了?」君無瑕問。
「好像是吧……」蘭璃回憶了一下,笑了,「我夢見好多人,還有你。」
君無瑕眉間微微一蹙,伸手去探她額頭的溫度。
沒有異常。
難道真的只是做夢?
他的手還未收回,蘭璃已輕輕用雙手握住它。
君無瑕一怔,好涼。
「毒梅花,」蘭璃笑意盈盈地凝眸看著他,「你知不知道,其實我很想你的?」
「……」君無瑕頓了頓,覺得眼前的情景有些玄幻,「想……我?」
「是啊,」蘭璃點頭,「每次和你分開的時候,就很想你。」又垂下眸,不曉得在想什麼,過了須臾,才道,「可是我不曉得你想不想我,所以我也讓自己不那麼想你。」
君無瑕覺得自己的腦子有些堵。
「你是說……」
「我喜歡你啊!」蘭璃忽然抬頭說道,「第一次見到你時我就在想,這個人,不管有多難親近,我一定要認識。」又喃喃道,「但你大概不會喜歡我這樣市儈又習慣了戴著面具和他們虛與委蛇的人。如果有一天你喜歡上了別的姑娘,我大概就不和你做朋友了,但你們要是有什麼事需要我幫忙,也不用客氣。」
君無瑕怔怔地看著她,心里像是被壓了個什麼東西,想開口,又不知該說什麼。
「我覺得心跳的有點兒快,」蘭璃深吸了一口氣,復又直直望著他,「但有件事,我早就想做了。」
君無瑕想問她是什麼事,但嘴唇動了動,卻發現自己依然喪失著語言能力。
她臉上的表情認真又忐忑,眼楮連一次眨動都沒有,就這麼睜得大大的,越來越靠近他。
君無瑕莫名地有些不安,身子不由自主隨著她的靠近一點點往後仰。
直到她猛然伸手捧住他的臉,突兀又笨拙地貼上了他的唇。
君無瑕呆住了。
多少年沒有過的?腦子里一片空白……
得逞之後她還在他的唇上停留了片刻,發覺他沒有什麼攻擊的反應,不由有些得意。
「嘿嘿,」她鼻尖快要貼著他鼻尖地笑,「你身上沒有落雨飛絮針,真好。」
「……」
「誒我的心跳快的有些難受,」她終于放開了捧著他臉的雙手,卻又將他抱住,把自己的腦袋靠在了他的肩上,「你讓我靠一會兒吧。」
半晌後,氣息漸漸變緩。
君無瑕驀然一頓,伸手撩開了她的長發,折開後領,一道紅色的紋路已從下至上生到了發根。
眉間狠狠一皺,他將已然迷糊的她斜抱在懷里,喚道︰「假蘭花,听到我說話了麼?」
蘭璃支吾了一聲,卻沒有睜開眼楮。
看來她已經等不及了,就算拼著與摘星派反目成仇也要找出鏡青衫的下落,自己到底還是低估了他們的恩怨。可是眼下……
他看了看懷里的蘭璃,眼中流露出猶豫。
難道真的只能如此了麼……
——娘,你醒醒啊,娘……
一念及此,腦海中便乍然閃現出這似乎早已變得久遠的一幕。畫面雖已朦朧,然而那種恐懼和痛苦,卻如昨日般清晰。
稚女敕的哭聲似猶在耳邊,君無瑕閉了閉眼,他早已不是當年那個才十歲的孩子,那時無力挽回的,現在,他不會再失去。
是的,他不會再失去。
他伸手拿起桌上的茶壺給她喂了一口水,「別咽下去。」他如是輕聲道。
尚有幾分迷糊意識的蘭璃顯然听進去了他的聲音,茶水並未落下喉頭。
然後,他不動聲色地咬破了自己的嘴唇,垂下頭,用一種近乎于蠱惑的聲音在她耳旁說道︰「阿璃,吻我。」
音落,唇接。
溫暖的觸感,融在水中的淡淡血腥味。
直達心底的溫柔。
心里有個聲音在告訴她,這樣的機會大概再也不會有。她不由自主伸手攬住他的後頸,更加貪戀地汲取著這樣的溫柔。
做這樣的夢實在不太好。她想,但如果能久一些才醒就好了。l3l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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