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情報站 第二十章

作者 ︰ 劉光

「你明白不明白,他是一把手啊,千難萬險,都由他來擔著,你紀檢必須配合他工作,哪能‘踢開黨委鬧革命’呢?再說,你眼里還有沒有上下級啦?」

鐘勇突然哭了,午飯時挨打的傷痛還陣陣作痛。尋找網站,請百度搜索+為查個小小的田處長遇到的困和難,一下涌到眼前。

呂江山不禁緊緊抱住鐘勇的臂膀。他實在太愛這個六親不認的了,似乎又看到了當年的自己,那個只認死理的自己。

鐘勇擦去眼淚。

「我不能不管啊。水庫關系下游多少人生命財產安全,田處長他們為撈錢不擇手段,我真不知道,他們還是不是中國人!」

呂江山喃喃地說︰「過了這一段,過了這一段,他升上去再說……」

鐘勇用手背抹了一把臉,一言不發,轉身向門外走去。走到門口又轉身,冷冷道︰「呂廳長,當年你和我父親打美國飛機,想的也是升上去嗎?以前你給大家作報告,說指導員犧牲了連個尸骨都沒有。那時我非常自豪,可就是不願意讓大家知道我跟你、跟呂宇的關系。可現在,我要問你一句︰咱們的黨旗上有多少烈士的鮮血啊,他們都是為了升上去嗎?」

鐘勇連頭都沒回離開了。

當這位年輕的「一點方式方法也不講」的紀委書記離去後,從沒遭受下級這般頂撞過的呂江山被老伴扶到床上,服了速效救心丸,耳邊卻始終是鐘勇的厲聲責問。呂江山不禁連連罵道︰「叛逆,叛逆。」到最後,他卻不能不回想當年,反問起自己來︰「當年我們所作所為,難道內心深處真的是想升官嗎?」

他好像又看到當年的情景。

美國飛機擊落後,團里來調查,要給有功人員請功。呂江山絕口不提是自己瞄準了敵機的要害。結果,團里給當時所有對空射擊的十幾個干部戰士都記了三等功。後來還是兩個傷員在醫院里證實,他們清楚看見了呂江山那道道發光的彈跡,是他擊落的敵機。♀團政委和團政治處主任親自帶干事來調查,呂江山卻矢口否認,態度十分堅決。他想︰指導員為給同志們報仇,犧牲了連個整尸都沒有,想想他,我憑什麼跟大家爭功呢?指導員活著的時候老給我們講,爭榮譽爭地位是最可恥的,不配當革命戰士,我怎能做那種下三濫呢?于是,不管首長們怎麼誘導,大家如何議論,他決不改口,不知不覺又顯現「俏貨」的本色了。調查到最後,那些同志依然是三等功。可不久之後,團里不讓他當戰士了,他進了團政治處,沒多久又被提升為干部。大家莫名其妙,他更是丈二金剛模不著頭腦,可干部當久了才悟出,領導們並不傻,也許,他們看中的恰恰正是自己這「見榮譽就讓」的態度吧?

到發展他入黨的時候,呂江山感到就連團首長們對自己都不一樣了,就像當年的連排長們,好感的神色似乎更重。不過越這樣,他越膽怯心慌。在團政治處,他每天除了沒完沒了地掃地和提壺打水,其他什麼都插不上手。看著大家整日寫的寫、畫的畫,下連隊調研的下連隊,可唯獨他自己整日只能縮在角落里看報。剛開始的時候,他就連報紙都看不下去,椅面上就像有團火,燒得他連半小時都難坐住。日復一日過去,他終于明白早年大家對自己的「俏貨」看法確有道理。

有天,他想幫別人忙卻一腳踢翻了顏料碗,毀壞了大家花多半夜精心做出的報頭橫幅,盡管誰都說沒事,可他再也忍不住了,就像那天看見指導員犧牲,一沖動,便漲紅著臉找政治處主任,請求放他回連隊,說他願意再當大頭兵打坑道去,只有這樣才算沒白吃部隊飯。其實,政治處主任對他更撓頭︰呂江山是個好同志,沒錯,家庭燻陶更好;可就是個放毛驢的,層次太低;還多多少少有點兒頭腦不清楚。主任叫呂江山寫出申請,然後拿上這份語句不通、字跡歪扭的材料找到政委,什麼話沒說,交這位當初拍板呂江山命運的領導看,請領導自己拿主意。

政委一眼掃完,然後歪起頭來,炯炯的眼楮微微眯起,仿佛要向主任射擊,反問道︰「你的意見呢?」主任小心翼翼了,可在領導反詰下又不能不露出真實想法,便一臉苦笑道︰「在政治處,顯然不合適。♀當個干後勤的排長?又能領導得了誰呢,戰士們服不服呢?也許,還是尊重本人意願吧?」政委再反問︰「還當戰士,沒法培養啦?」主任沒吭氣,想當初表彰可以,越級提拔就是不適當。政委發怒了︰「你這個大學生,說你們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世界觀有問題,還不服氣。井岡山時候,**說過,不管聾子、瞎子,只要想革命,都有用。」他派人叫來呂江山,當下臭罵一通,什麼拈輕怕重、逃兵,全出來了。辦公室里雷霆滾滾、排山倒海。之後,政委下了命令︰

「從明天起,每天的《人民日報》、《解放軍報》,對,加上軍區小報,一個字不落,從頭到尾,統統給我抄下。」當時,汗珠子直順呂江山的溝子往下淌,盡管他什麼都沒听清,卻一個勁兒「是,是,是」。

知道了政委下的命令,政治處的秀才們全在背後抿嘴笑。果不其然,這命令差點兒要了呂江山的命。開初一兩個月,他從一大早抄到深夜,每天汗如水洗,連上廁所都得憋著,幾泡並作一泡。有時,他剛挺直腰桿喘口氣,覺得再也撐不下去了,想請政治處做好事放自己回連隊,卻馬上像看見政委這尊凶神,只好又趕緊咬緊牙抓起筆來,繼續埋頭照字帖抄寫下去。半年過後,他才慢慢沒了那種想找根繩子扔到房梁上再將腦袋鑽進這繩套的心情。

又過了些時候,政治處的秀才們驚異地發現,這個昔日放毛驢的竟練出了一手鋼筆字,簡直可說得上「剛勁挺拔」,還越來越流利。呂江山自己倒沒意識到什麼,只覺得完成政委的任務不那麼費勁了,听到大家的贊許,這才發現自己不一樣了。後來他還听他們講,就連自己說話都像大家議論的「整範兒」了。呂江山高興地想,以後我有資格當連隊文書,不再白吃飯了。可他還沒高興幾天,政委又把他叫去一頓臭罵,接著又下命令,叫他去連隊采訪。他差點兒沒嚇死,可在宣傳股股長押送下,又無路可逃。歸來後一下筆,他竟發現詞句一個勁兒滾滾而來,全是報紙上現成的;一篇篇文章好像全印在腦海里,自己所要做的,不過是將已經采訪到的人名、地名和事情經過,照葫蘆畫瓢裝入其中,再稍稍改頭換面即可。幾番退稿之後,軍區小報竟登出他撰寫的通訊稿,他樂得幾乎蹦起來,逢人便給人看,眼巴巴瞅著人家的臉等待夸贊,再無早先終日無語的埋頭和低調了。他頭一次感到,穿著這四個兜的干部服,現在也可以挺起腰桿啦。

可不知怎的,這又叫政委知道了,再把他叫去,臭罵一通,說他還差得很遠,別學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賤樣,沒怎麼樣先翹尾巴,「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接著,政委命令他起草團里的通知。又是幾番挨罵,幾次被政委拍桌子撕碎後,那份幾百個字的文件竟經政委修改後下發各連隊了。到這時他才知道,政委竟也是個「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是中止大學學業投身抗美援朝的,學的就是教育專業。打這以後,政委又要他起草團首長們的講話。慢慢地,一些連「秀才」們也想不出的漂亮語句,竟從他筆下源源不斷流出,這叫政治處同仁們大惑不解,直到偶爾翻舊報才意識到他這突如其來的「才華」的源頭。

打這以後,呂江山越寫越起勁,越寫越感到自己是個人物,還就此成了種愛好,一日不寫心里就跟貓抓似的。到後來,他竟成為師團聞名的「筆桿子」,而且出口成章。有時他渾然不覺,可那來自黨報軍報、黨刊軍刊還有各級「首長講話」的話語,早語驚四座了;也在他不知覺之中,把有些人噎了個跟頭。結果,在整個師團里他都有了「黨性」的名氣,一些領導夸獎他「好樣的,原則性真強」。到這時,上萬名干部戰士再沒一個瞅這位出眾的呂江山是「俏貨」。一些稍帶奸滑的干部全驚懼傳言︰就是走路,都得離這個瘋子遠遠的。

後來,政委轉業了,政治處主任升任政委,報請上級破格提升呂江山為宣傳股股長。到更上一級「集體研究」時,領導們對別的干部是一遍遍過篩,對他卻半點爭議沒有。他稀里糊涂升了官,竟較政治處同事們早「進步」一大截。

之後,他按政委拿捏自己的辦法訓練本團未來的筆桿子,可這些「苗子」全在背後罵他法西斯,而後要麼陽奉陰違,要麼敷衍了事,沒一個有他當年那股子吃苦勁兒,到頭來全半途而廢。後來,他按規定轉業,作為正營職干部,帶老婆孩子全家進了省城,就在這個廳任辦公室干事,不久提拔為辦公室副主任,再後來便一步一步升到退休前的高位。

回想著自己的經歷,呂江山明白了,當年我們確實沒想著要給自己撈什麼好處,包括升官。接著,他又有些不理解了,不禁反問起自己來︰為什麼當年就沒今天這麼多事兒?同樣是**的天下,為什麼現在就這麼復雜呢?兒子,還有鐘勇,大家干干工作,為什麼都這般艱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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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勇繼續調查,決心不惜跟所有人撕破臉,包括昔日自己的最大、最有力的支持者——呂江山。他想,必須實踐中央紀委要求的「七不怕」,破釜沉舟反**!

這天,他在機關打字室復印證據材料,嗅著移動著復印光亮的機器發出的淡淡的烘烤氣息,卻輕輕哼起歌曲。他想︰盡管前面道路萬水千山,困難重重,可這個案子終于打開了一個缺口︰當年,田處長乘調動之機,在人事處的配合下,將自己正科級偽造成副處級,還偽造了省委組織部的任職公文,已經觸犯《中國**紀律處分條例》第165條。

鐘勇想︰全套的偽造公文一復印完,自己立刻上報紀工委,田處長起碼受重處分。到那時,廳機關和直屬單位的黨員群眾可能就再沒什麼顧慮了,有可能站出來,水庫建設中的**問題就能大白于天下了。

復印材料一疊疊變高,這時,他衣兜里的手機響了,拿起一听,卻是一個陌生的聲音︰「鐘書記,我有些證據交給你。」

鐘勇立即緊張起來,知道這個節骨眼上自己一點兒差錯不能出,田處長他們狗急跳牆,什麼卑鄙手段也使得出。他警覺問起這人的身份來,手機中答道是那個水庫工程的技術員,「有個很重要的證據」。

鐘勇細心收拾起證據材料,回到辦公室,小心鎖進檔案櫃中,再鎖好新近換上的多重保險的門鎖,乘電梯急匆匆下樓去了。

不一會兒,一位年輕男子進入他辦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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