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秘密 §§第六章 德吉房間的香水味

作者 ︰ 劉德瀕

仁欽正在院子里煨桑,透過煨桑的縷縷青煙,可以看到在江邊炸索橋的那幾個牧民被洛桑踹倒在地,他們的氆氌被扒下來,露著光溜溜的脊背。♀友情提示這本書第一更新網站,百度請搜索+洛桑從水桶里拎出鞭子,狠狠地抽打他們。他們的脊背上立刻出現了鮮紅的血印子,他們鬼哭狼嚎地叫著。

洛桑發瘋地抽著,罵著︰「一群不長眼的東西,吃著我的糌粑,喝著我的清茶,還敢騙我!……其美杰布早就回府了,活蹦亂跳的,你們還敢說他掉河里了,你們長的是眼楮嗎?」

仁欽離開煨桑爐,示意管家去把洛桑叫過來。管家跑過去,在洛桑耳邊嘀咕了幾句,洛桑把鞭子扔在地上,氣哼哼地來到仁欽身後,看仁欽正在沉思,只好站在那里靜候。

仁欽抬臉看著洛桑,問道︰「你有力氣,沒處使啊?」

洛桑漲紅著臉︰「爸啦,不整治他們……」

「整治這些奴才,用得著你,也不怕髒了你的手!」

「我心里憋悶,不抽他們一頓,我不痛快。」

「做主子的沒點兒脾氣還叫主子嗎?但什麼時候發脾氣,怎麼發脾氣,那就另說了。一群奴才整天在你面前撅著,你不出聲,他們都嚇得直哆嗦,這才是本事。見了奴才壓不住火,那是做主子的不夠格。整天拎著條皮鞭,張牙舞爪,他們就怕你,就會把差事辦好?你不琢磨琢磨其美杰布是怎麼回事兒,跟幾個奴才犯什麼勁兒!」

洛桑好像突然開竅了︰「爸啦,你是懷疑其中有詐?」

仁欽思忖︰「我總覺得……德吉今天的狀態不對,其美杰布在家坐鎮,也輪不著她跑出來發瘋啊。」

「是其美杰布叫她這麼干的?」

「會嗎?其美杰布回來了,噶廈政府的文告就成了一紙空文,全廢了。她用得著跟你拼命嗎?」

「可那確實是德勒少爺啊。」

「看相貌……沒錯。但我還是覺得哪兒不對勁兒!洛桑,那些奴才還得用,派出去查一查其美杰布的底細!」

德勒府也同樣不輕松,客廳里,德吉、旺秋,還有依然穿著其美杰布衣服的扎西。剛珠則守在門外,不許任何人靠近。德吉站在窗前,思緒萬千︰「我真是不明白,你為什麼又回來啦?」

扎西搪塞地說︰「踫巧,我路過……佛門之人,慈悲為懷,正好從你家門口路過。」

德吉毫不客氣地揭了他的底︰「你是從後牆翻進來的,不是門口。」

「都一樣,反正……我最看不得好人受欺負。」扎西不好意思地說。

「你今天幫我解了圍,可明天呢?扎西喇嘛,你可以幫德勒家一時,不能幫德勒家一世。今天仁欽父子沒得逞,他們隨後會使出更毒辣的招數。」

「他有招數,你也想辦法。」

德吉忽然轉過頭來,大聲地吼︰「你今天不是在救我,而是在害我!你知道嗎!」

扎西和旺秋都愣住了。

「本來,我一把火燒了德勒府,一了百了。我揪著仁欽家那兩個惡魔一起下地獄,你來搗什麼亂!現在好了,你假扮我丈夫,把他們轟跑了,你以為我們家得救啦?錯了!仁欽想霸佔德勒府,一直找不到借口,現在有了,德勒家族落下一個欺騙噶廈的罪名,就憑這一條,噶廈政府隨時都可以沒收我們的家產。扎西喇嘛,你不是給我送來了驅妖除魔的金剛杵,而是給仁欽遞上了一個合手的刀把子。」德吉心中郁結,無處發泄,由于激動,她眼圈紅了。

扎西听傻了︰「我……嘿,這不是招事兒嗎我。德吉……少女乃女乃,我當時頭腦一熱,沖動。你這麼一說還真在理……那怎麼辦啊?」

旺秋不軟不硬地說︰「扎西喇嘛,你今天是義舉,幫人幫到底,把這出戲唱下去!」

「我是個喇嘛,留在你們府上,不合適吧。」

「你還真以為讓你當少爺?假扮的,假的,懂嗎?」扎西沉默了,盤算著。

德吉不想勉強他,于是說︰「他和少爺秉性、做派相去甚遠,不出十天就會露出馬腳。到時候,你這個替身,不但救不了我們家,自己還會受牽連。」

旺秋不甘心,接過話茬兒︰「少女乃女乃,今天大家都看到他了,他已經月兌不了欺騙噶廈之罪,不如將錯就錯,也許是條活路。」

扎西思前想後,下定決心說︰「仁欽他們就是害人的根苗,我也正要找他算賬呢。少女乃女乃,我拿定主意了,留在你家當少爺的替身。」

德吉將信將疑,再次強調說︰「你可想好了,假扮貴族,可是觸犯**人分九等的律法,是僭越之罪,一旦暴露,就是殺身之禍!」

扎西很自信,拍著胸脯說︰「我在印度演過話劇,演戲我有天賦,瞧著吧,我演你家少爺,會比少爺還像少爺!」德吉見他如此輕狂,心里反倒添了一份擔憂。

吃過晚飯,天已落黑,扎西被剛珠帶進一間奢華的臥室。他環視著房間,興奮地問道︰「我今晚……睡這兒啊?」

剛珠一邊把他的行李扔到地上,一邊說︰「對啊,這是少女乃女乃吩咐的。」

扎西一坐在床上,模索著綢緞制成的被褥,咧嘴笑了︰「沒睡過,還真沒睡過!」

剛珠一把將扎西拽下來︰「這是我們少女乃女乃的床,你下來!」

扎西誤解了剛珠的意思,嚷嚷起來︰「我是替身……我又不是……我可不陪你們少女乃女乃睡覺!」

剛珠打斷他︰「我踹死你,臭喇嘛!想什麼呢你。」

扎西嘟囔著︰「除了我阿媽,我從來沒跟女人睡過一個屋子。就別說一個床上啦。」

剛珠正要沖他發火,外面傳來腳步聲,兩名女僕推開門,旺秋引路,德吉走了進來。♀女僕們看到扎西,恭敬地行禮︰「少爺,扎西德勒。」

扎西雙手合十,回了一句︰「扎西德勒。」女僕們愣了一下,沒敢多想,馬上去床前鋪被子了。

德吉盯著扎西,皺起眉頭。扎西看到她的目光,明白自己露了身份,趕緊坐到了一邊。

女僕過來︰「少女乃女乃,給您更衣,就寢吧。」

德吉站在地中間,習慣性地伸起胳膊,等著女僕寬衣。女僕剛給她月兌了一件外罩,德吉就打掉她的手說︰「好了,你們出去吧。」兩名女僕退了出去。旺秋沖著剛珠擺手,剛珠明白,也向門外退去。扎西見剛珠要走,跟在他後面。結果,被關在了門里。

德吉見狀,問道︰「你想去哪兒啊?你是少爺,這是你的睡房。」

扎西找借口︰「這屋子一股什麼怪味兒,燻得慌。」

旺秋損他︰「這是法國香水,香奈兒,別人想聞還聞不著呢!」

德吉嘆息︰「睡這屋子你覺得別扭,我也覺得別扭。可這碉樓里,鋪床的,擦地的,哄孩子的;院子里喂馬的,背水的,磨糌粑的,干各種雜役的奴僕,幾十號人,就是幾十張嘴,你別看他們不哼不哈的,心里都明白著呢。稍不留神,你就會露出破綻。就算他們口風嚴,不敢張揚出去,可保不準仁欽父子使銀子花藏鈔啊。為了遮人耳目,你就忍忍吧。」

扎西無奈地說︰「我懂。」

「你不懂。少爺是從不對奴僕說吉祥話的。」

「我剛才……還沒適應,我先睡覺了。」他走到床前,拉開紗簾。

旺秋躥了上去︰「這是你睡的地方嗎?」

扎西反駁︰「我睡在地上!得有被子啊。」

「櫃子里有新被子,自己拿吧。旺秋,不早了,你也去歇著吧。」德吉吩咐道。

「少女乃女乃……今晚我在這兒侍候您。」他看了一眼扎西,又說︰「您一個人,我不放心。我就睡在地上,給您守著門。」

這一夜,旺秋躺在門口,兩眼直勾勾地盯著睡床。隔著紗幔,可見德吉在床上安靜地躺著。扎西則睡在屏風後的地毯上,他翻來翻去睡不著,最後呼的一下他把被子蒙在了頭上。旺秋受到了驚擾,收回目光,假寐。

一會兒,扎西的腦袋又從被子里探出來,他抬頭看見了櫃子上的紅酒,犯了酒癮。他看了看紗幔里的德吉和門口的旺秋,悄悄地爬起來,躡手躡腳地走過去,把酒瓶拿到鼻子下聞了聞,甘醇的酒香直沁心脾。他剛把瓶口湊到嘴唇邊上,忽然听到身後有響動,扎西轉過身來,看見德吉坐在床沿上,滿臉淚水,盯著自己,他愣住了。

扎西掃了一眼自己手中的酒,硬著頭皮走到德吉床前,遞上酒杯,心虛地說︰「我知道你睡不著,喝杯酒,利于睡眠。」德吉沒理他,扎西很尷尬,不知說什麼好。

旺秋過來,一把推開扎西,他看見德吉淚眼漣漣,心疼地說︰「少女乃女乃,您這個哭法,糟蹋身子啊。」德吉抑制不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旺秋趕緊半蹲著,弓著腰,把肩膀伸了過去。德吉趴在他的肩頭上淋灕盡致地哭了一場。

旺秋殷勤地說︰「少女乃女乃,您哭吧,都哭出來,心里就敞快了。」

德吉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她揚起頭來,抓過扎西手中的酒,一口喝了下去。

扎西看見德吉抽泣不止,勸她︰「一切法緣生緣滅,無常無我,德勒老爺、少爺是解月兌了世間之苦,沒什麼好悲傷的。」他抓過德吉的手,舉起酒杯,倒酒。然後接著說︰「他們的靈魂就像這葡萄酒,生與死,不過是把酒從瓶子里倒進杯子里,換個容器罷了。少女乃女乃,這麼想了,你也就灑月兌了。」

德吉安靜下來思索,她覺得扎西說得對,人來到這個世界上,**就是盛裝靈魂的皮囊,老爺和少爺走了,只是去換一副皮囊。我再傷心、再痛苦,又有什麼用呢?剩下的日子,我和蘭澤還得過!這場傷寒害了我們家,也救了我們家。我應該以此為借口,閉門謝客,為訓練扎西喇嘛爭取時間。再難,我也必須苦撐下去!

接下來的日子里,德吉每天教扎西學習貴族禮儀,扎西也乖乖地學起貴族的舉止做派。他不斷地矯正自己的動作,德吉還是不滿意。

扎西一臉的無奈︰「我又哪兒錯啦?」

德吉給他糾正︰「抬腿走路,先邁右腳。」

「你們這些貴族真是無聊透頂,走路就是走路,為什麼非得先邁右腳?」

「自打我來到這個世上,見過的貴族老爺都是這麼走路,沒人問為什麼。」

扎西氣得一坐在卡墊上。德吉盯著他,又說︰「你的坐法也不對,貴族都是先撩後擺,再撢前擺。」

扎西生氣,不理她,端起茶杯咕咚咕咚地喝了起來。

旺秋厭惡地說︰「你那是喝茶,還是飲牛?」

扎西跳起來,發牢騷︰「我渴了,練了一上午了,抿一口抿一口,急死誰啊?」說著,他賭氣地抓過桌子上一個盛女乃酪的大碗,把酥油茶倒進去,端起來就喝。

德吉輕蔑地望著他說︰「**的貴族最討厭用大海碗,用這種大碗喝酥油茶,像永遠吃不飽的餓鬼。」

扎西樂了,氣她︰「我是個農奴的兒子,臭喇嘛,從小到大就沒吃飽過幾頓飯,當然是餓鬼。」

「可你現在要扮成貴族,是拉薩城里數一數二富有的少爺。」

「好好好,我不跟你吵,既然我答應你了,絕不食言。但我要提一個條件,我只幫你渡過眼前的難關。按照你們貴族的慣常做法,你,德勒家的少女乃女乃,應及早招一個入贅的女婿上門,怎麼喝水,怎麼走路,怎麼抖衣服,這套爛規矩你留著教他吧。等你選定了真丈夫,我這個假冒的少爺就從德勒府消失,徹底消失!一天都不多待!」

聞听此言,旺秋眼楮一亮,他掃了德吉一眼,一個大膽的妄念在他心中蠢蠢欲動。

仁欽坐在客廳里抽著香煙,他一扭頭,看見在德勒府盯梢的乞丐跑來,在院子里向洛桑匯報著什麼,洛桑听完,把他打發走了。一會兒,洛桑進了客廳,對仁欽說︰「爸啦,探子回來報,這些天,其美杰布就沒出過院子。」

仁欽意外︰「閉門不出,不對啊。」

「其美杰布是出了名的賭棍,三天不模麻將,他手就得撓牆。從前跑印度回來,一定會約上一幫子人賭個昏天黑地,上次我在阿旺家踫見他,他已經一天兩夜沒下桌了。」

「洛桑,這次你說到點子上了。現在這位少爺,確實反常。」

「我讓人設個麻將局?」

「你別忘了,現在是德勒老爺的喪期,他不會出來的。」仁欽琢磨了一會兒,繼續說︰「每次德勒家的商隊從印度回來,一定會給關系近的親戚捎些東西,這些親戚也會上門去拜會,可以利用一下其美杰布的親戚們。」

洛桑茅塞頓開︰「爸啦,我明白了,這事兒您就交給我吧。」

一個禮拜之後,德吉準備試一試扎西,她讓旺秋安排僕人進來侍候。僕人端著干果、點心放在德吉和扎西的桌子上。扎西伸手幫僕人挪了一個盤子,又拎起茶壺倒酥油茶。德吉坐在邊上不動聲色地看著,等僕人走了以後,德吉告誡扎西︰「少爺是不會自己倒茶的,更不會伸手幫僕人擺盤子。」

扎西一臉窘態,嘟囔︰「拉薩的貴族,寄生蟲。」

「你說什麼?」

「不自己倒茶,不擺盤子,全等著僕人侍候,我記住了!」

「你還要記住,像我們這種有身份的大貴族,接僕人遞過來的東西,伸手不能超過一尺。」德吉給他做了個示範。扎西學著她的樣子做了一遍,他看見旺秋在邊上壞笑,于是說︰「旺秋,把茶遞給我。」

旺秋一愣,德吉示意他照辦,旺秋無奈,只好端著茶過去。扎西貴族派頭十足,看都不看他,伸出不超過一尺的手。旺秋把茶放到他的手上。

扎西故意折騰旺秋︰「看什麼呢?再來一遍!」

旺秋看了一眼德吉,敢怒不敢言,只好把茶端去,又重復了一遍。

扎西故意教訓他︰「做奴才的視線不能高于老爺的膝蓋,你這奴才,腦子被羊油糊了,看哪兒呢?」

旺秋氣得臉發青,瞪著他︰「你還真以為自己是老爺。」

扎西告狀︰「少女乃女乃,你看見了吧,他總在邊上搗亂,我沒法練了。」

德吉只好說︰「旺秋,照少爺說的做!」旺秋無奈,只好大弓腰,低視線,把茶遞了上去。扎西接過來,得意地喝著。這時,窗外傳來亂哄哄的聲音,旺秋快步過去,拉開窗簾朝樓下張望。德勒府院門外來了幾個人,吵吵嚷嚷地要進來,剛珠正在攔他們。旺秋轉身說道︰「少女乃女乃,好像要出事兒。」他又仔細地觀察了一下,說道︰「是堆龍德慶的遠房堂叔。」

德吉一听,生硬地說︰「不見!」

扎西卻說︰「從堆龍德慶到我們府上得走上小半天,讓他們進來吧。我也認識認識,省得以後出錯。」

德吉損他︰「你正稀里糊涂呢,跟他們一照面,肯定露餡。再說了,前幾天老爺出殯,這群親戚哪兒去啦?他們怕得罪仁欽,要麼躲著沒來,要麼推三推四……」

扎西听出門道︰「那現在就更不能轟他們走了,前些天,他們怕仁欽,現在就不怕啦?少女乃女乃,你想想吧。」

德吉馬上反應過來︰「他們來,是有目的的?……可你還沒準備好啊。」

窗外一陣喧鬧。德吉終于坐不住了,掀開窗簾朝下望去。只見堂叔等人氣哼哼地沖進院子,直奔主樓而來。德吉知道已經無法挽回了,轉身就走,要下去攔他們。她囑咐扎西︰「你別下樓,先躲一躲,我一個人去應付。」

扎西跟在她後面,叨嘮著︰「他們不見到我,是不可能走的。」

德吉擔心地問︰「你行嗎?」

「行不行,試試才知道。」

德吉無奈,只好一邊疾走,一邊告訴他︰「沖在最前面,戴黃帽子的那個老的,是堂叔,穿紫緞子的是他大女兒次央,穿黑色便服的是札措老爺,那個小姑娘叫卓瑪,八歲,邊上的是她阿媽,格桑梅朵,她是堂叔的二女兒……」

扎西跟在德吉後面,把她說的話嘟嘟囔囔地重復了一遍。他們在客廳剛坐定,堂叔等親戚就闖了進來。德吉一見他們,笑臉相迎上前招呼。親戚們有人面面相覷,有人驚喜,大家慌里慌張往外掏哈達,準備獻給德吉和扎西。

德吉笑著說︰「免了,免了,都是一家人還客氣什麼。」

扎西起身,客套︰「沒到外面去迎堂叔,讓您挑理了。」

堂叔上下打量扎西,臉上掛著驚奇︰「豈敢,豈敢,少爺身子骨不舒坦,能跟我見上一面,我這心里就踏實了。」

「堂叔,我听您這話……怎麼不對味兒啊?」扎西問。

堂叔有些不好意思,格桑梅朵搶著說︰「拉薩城里都在傳,說少爺染病回不來啦,還說你……掉江里了,你說這些人都揣著什麼心思啊!」

扎西盡量保持鎮靜,追問︰「梅朵妹妹還听說什麼啦?」

「那就多了。少女乃女乃,還有人說,少爺跟一個印度娘們兒私奔了。你說這些人的嘴啊,缺死德啦。」

德吉跟她開玩笑︰「還用得著私奔,有本事,他都領回府里,我替他養著。」

大家聞听,哄笑起來。扎西見氣氛緩和了,沖旺秋招了招手。旺秋帶著兩名女僕端著托盤過來。托盤里是瓦斯針手表、法國香水、英國香粉、鋼筆、剃須刀。

扎西笑呵呵地說︰「這都是些新鮮的洋玩意兒,本打算歇過這幾天,派人給堂叔送過去的。來來來……」

來客眉開眼笑,圍了上去。德吉坐在一邊,替扎西捏著一把汗。扎西從桌子上抓了一把糖果,沖著小姑娘招手︰「卓瑪,來,吃糖。」

卓瑪高興地跑過來,扎西把她抱到懷里,給她扒糖。卓瑪開心地說︰「這是英國糖,我吃過,真甜。」

「甜就多吃。來,抓一把,揣兜里。」扎西把糖果塞進了孩子的口袋。

札措老爺向扎西打听︰「少爺,听外面謠傳,夏麥莊園的瘟疫鬧得很凶,有這回事兒嗎?」

扎西點頭︰「可不是嗎,整個村子死的死、逃的逃,我們商隊回來的時候,正好趕上,慘哪!夏麥莊園過去是最能出青稞的地方,我一听說鬧了瘟疫,心想,能救幾個就救幾個,那可是我們自家的農奴啊。還別說,我趕到的時候,夏麥總管還活著,正捯氣呢,我就親自給他喂藥,那藥是從印度帶來的,可惜晚了,沒救活。夏麥總管死的時候,全身慘白,嘴啊、肚臍眼都爛了……」扎西故意做恐怖狀,逗卓瑪。

格桑梅朵警惕起來,奔過去把孩子搶了回來。

扎西繼續說︰「按說我也染上了,可能……老爺就是我給傳上的,他年紀大了,體力不敵……」

眾人聞听,紛紛躲避扎西,扎西見狀,開始裝冷,咳嗽。

堂叔坐不住了︰「少女乃女乃,你和少爺都好,我就放心了。天也不早了,我們的路還遠,趕著回去了。」

德吉松了口氣,虛情假意地說︰「吃了飯再走吧。」

眾人異口同聲︰「不吃了,不吃了。」他們忙不迭地往外擁。

扎西見狀,更來勁兒了,裝患病的樣子,竟然倒在了地毯上。德吉見眾人已經到了院子里,實在忍不住,笑了起來。

扎西意猶未盡,繼續裝病︰「少女乃女乃……你別踫我,染上……噢,噢……」他竟然開始口吐白沫。

德吉慌了︰「扎西,少爺……」

扎西見德吉真的被嚇著了,他一骨碌坐起來,把一個藥片從嘴里吐到手上,然後笑嘻嘻地說︰「不是早告訴過你,我會演話劇嘛。」

德吉見他沒事兒,翻臉︰「你嚇死我了!」

吃晚飯的時候,剛珠匆匆地從外面趕回來,他向德吉匯報,自己一路跟蹤堂叔,竟然看到堂叔鬼鬼祟祟地鑽進了仁欽府。扎西點頭︰「果然不出我所料,是洛桑指使他來的,仁欽父子對我起疑心了。」

德吉非常氣憤︰「這算什麼親戚!老爺在的時候,從沒虧待過他們,老爺剛走,他們就以為德勒府撐不下去了,就學會賣友求榮啦!」

扎西勸慰她︰「一個人一個習慣,一匹馬一個跑法。你何必跟那種人動氣。」

旺秋憂心忡忡︰「我們家成了仁欽眼中的麥芒,不拔掉,他不會罷休。少女乃女乃,您可得早拿主意。」

德吉有些緊張︰「少爺今天沒露出什麼破綻,這是萬幸。扎西,接下來,你要時刻小心,盡快對拉薩的貴族生活熟悉起來。」

「我對自己有把握,少女乃女乃放心。」

「那就好,我們把這些天的事兒前前後後捋一遍,看哪兒還有漏洞。」

「仁欽能買通外面的親戚,就不會買通府里的家奴?府上的人,我倒覺得更危險,家賊難防。」

「好在我們早有防範,府里沒有幾個人知道你的底細。」

旺秋突然一拍腦門說︰「少女乃女乃,您忘了,跟剛珠一起回來的伙計,他們對少爺的底細一清二楚。這些人,會壞事兒的。」

「我早叮囑過了,都關在庫房里。」

「那也不是長久之計,他們早晚要出來干活兒,不能白養著。少女乃女乃,我看,為了讓他們永遠閉嘴,不如……」

剛珠聞听,有些著急︰「管家老爺,那些伙計跟少爺風里來,雨里去,絕對忠誠。」

德吉扭臉問道;「剛珠,你能保證他們?」

剛珠連連點頭︰「能,能。」

旺秋還是不放心︰「人心都會變的,堂叔就是最好的例子。」

扎西已經猜出旺秋的心思,他不忍心傷害那些伙計,于是說︰「我倒有個好辦法。少女乃女乃,德勒府在門隅不是有個莊園嗎,那里是藏南,在喜馬拉雅山南坡,深山密谷,地廣人稀,離拉薩有近二十天的路程,您要是不放心商隊里的伙計,不如把他們送到那里,等德勒府風平浪靜了,再接他們回來。」

剛珠一听,高興了︰「行啊,行啊。」德吉覺得有道理,于是吩咐旺秋︰「你去安排一下,天一落黑,就打發他們上路。」

天黑下來的時候,剛珠和伙計們也做好了出城的準備。旺秋拉過剛珠,囑咐︰「去門隅的德勒莊園,路途遙遠,他們中沒人想去,要防止有人中途逃跑。不用多,只要是逃回來一個人,不出三天,全拉薩就都知道那個臭喇嘛了。」

剛珠向他保證︰「管家老爺,我要是帶丟了一個人,你拿我臉蛋子當馬抽。」

旺秋笑了︰「機靈點兒,沒壞處。剛珠,今晚走三十里,明天住在多朗村,睡一晚上,就別再歇了,第三天走六十里住在土日村,第四天過羊措雍湖。我給你逐日算計著,用不到二十天就能到門隅。你要快去快回,少女乃女乃等你的信兒呢。」

「管家老爺,你放心吧。」剛珠說完,抬腿就走。

旺秋想了想,又叫住他,從懷里掏出封信和一個錢口袋︰「剛珠,你到了土日村,替我把這個交給土日頭人,這是府上托他買土產的銀子。」剛珠接過信和口袋,揣到懷里,帶著伙計們出發了。

夜深了,旺秋給德吉倒了一杯紅葡萄酒,放在床頭,備著。扎西正準備躺在自己的屏風後面,看著那杯紅酒眼饞,于是問道︰「旺秋,少爺臨睡前也應該喝一杯紅酒,不是這樣嗎?」

旺秋把酒瓶子放到櫃子里,輕蔑地看著他︰「少爺是晚飯時才喝酒,他只喝貴州茅台。法國紅酒,是夫人的睡前酒,少爺從來不喝。」

扎西被旺秋頂了回來,他氣哼哼地卷鋪蓋要走。德吉恰好走了進來,她見狀,問道︰「這又怎麼啦?旺秋,你又惹少爺啦?」

「我沒惹他,你問他自己。」旺秋說。

扎西說不出口,只好找理由︰「少女乃女乃,自從進了德勒府,我就沒睡過好覺,你的睡房讓我渾身上下不自在,我搬到別的屋子去住,哪兒都行。」

德吉為難︰「你搬出去,讓下人們怎麼想。」

扎西靈機一動︰「現在正是德勒老爺的服喪期間,我去佛堂住,可以告訴下人,我要給老爺念七七四十九天度亡經,他們就不會懷疑了。」

旺秋贊成︰「少女乃女乃,念經期間,少爺不和少女乃女乃同房,這也是我們藏族人的習俗。」

德吉想了想,說︰「也好,旺秋,你帶少爺去佛堂。」扎西高興了,把簡單的鋪蓋塞到旺秋手里︰「你把它給我搬過去!」旺秋不滿,瞪了他一眼,但又不好說什麼,只好接過被褥,送扎西來到佛堂。

佛堂里有一面牆的佛龕,佛像前點著兩盞酥油燈,日夜不滅。旺秋走後,扎西在佛堂里轉悠了一會兒,感覺外面沒動靜了,他來到門口,趴在門上听了听,又返身回來,在佛像前作揖。然後,他一臉壞笑地端著酥油燈溜了出去。

扎西躡手躡腳地來到了德勒府的酒窖,他推開一扇沉重的木門,偷偷模模地閃身進去。借著酥油燈的光亮,他看到了架子上的法國紅葡萄酒、俄國的伏特加、貴州茅台、西寧大曲……琳瑯滿目。扎西心花怒放,抽出一瓶茅台酒,聞了聞。他找借口,自言自語地說︰「少爺喜歡喝茅台酒,這是旺秋說的,我得養成這個習慣,不然不像!」他啟開酒,對著瓶子就喝了起來。一瓶喝完,他覺得不過癮,又拿出一瓶瓶洋酒,逐一品嘗。

扎西自言自語︰「怪不得都想當貴族老爺,當一百年還不過癮,還要當二百年、三百年,他們拼了命地維護農奴制度,奧秘就在這兒,終于讓我給逮住了。我今天得喝透了,深刻體會一下,給自己一個明白。」

第二天清晨,旺秋翻遍了整個德勒府,才在酒窖里找到不省人事的扎西。旺秋怒不可遏,拿大鎖鏈子把窖門鎖了。然後才去向德吉匯報︰「我就知道他不老實,搬出睡房,他存著心思呢。原來是只饞貓,他不偷腥,他偷酒。」德吉只是無奈地搖頭。

一縷陽光透過門縫照射進來,扎西醒了,發現自己躺在一個黑漆漆的地方,他的頭有些疼,想不起昨晚發生了什麼。他模索著起身,卻踫響了一地的酒瓶子,扎西皺了皺眉頭,笑了。他來到木門前,卻拉不開門,發現自己被鎖在酒窖里。于是順著門縫朝外面看了看,喊道︰「來人哪。」

外面靜悄悄的,根本無人應答。扎西知道這是被人故意鎖的,他接著喊︰「旺秋……,你鎖的門吧?旺秋……」

旺秋其實就在門外,他听到扎西的喊聲,詭異地笑了。然後,大搖大擺地去了德吉的臥室。德吉見旺秋進來,問道︰「他怎麼樣啦?」

旺秋回答︰「這都下午了,還沒醒呢。」

德吉很惱火︰「爛泥擋不住水,腐皮割不成繩。讓他睡去!」

扎西坐在地上,也不知過了多久,他的酒早醒了。外面依然靜悄悄的,一點兒動靜都沒有,看來他們是故意整治自己。扎西又轉念一想,我是少爺,怎麼能把少爺鎖在酒窖里呢?你們想折騰我,誰怕誰啊!他站起身,開始踹門,大喊︰「怎麼回事兒?開門!少爺在酒窖呢!快來給我開門……」

果然,窖門一下子開了,德吉出現在門口。扎西一見她,不鬧了。德吉進了酒窖,她回頭看了一眼旺秋,旺秋明白,退守在門口。

德吉根本不理扎西,而是隨手拿過架子上的一瓶酒,輕描淡寫地說︰「這酒窖里除了家里自釀的青稞酒,一半是洋酒,波爾多干紅、聖彼得堡伏特加,還有白蘭地、杜松子酒,這些都是少爺從印度用騾馬馱來的。另一半是是內地的烈酒,西寧大曲、瀘州白干、貴州茅台,我們家沒有去內地的馱隊,這些酒是少爺拿印度絲綢、英國嗶嘰換來的。」德吉說著,遞給扎西一瓶茅台︰「這是少爺最喜歡喝的,啟開!」

扎西順從地啟開了酒,他模不透德吉的意圖,有些發蒙。

德吉倒了一杯,然後說︰「少爺說這種酒最香,喝了不上頭。」

扎西難為情地說︰「我……昨晚喝了。」

德吉端起酒杯,盯著扎西,突然把酒潑到扎西的臉上,發火︰「你要喝酒,就說話!德勒府這麼大個酒窖,夠你喝一輩子的。你見過誰家的少爺半夜跑到酒窖偷酒喝?下人們看見了會怎麼說?我把身家性命都押在你身上,你竟然當兒戲!」她把酒杯摔到地上,轉身走了。

德吉回到臥室,站在窗前,淚珠滾了下來。旺秋進諂言︰「這喇嘛嗜酒如命,他把佛祖的清規戒律都不當回事兒,更何況您的話!少女乃女乃,我們還是另做打算,從長計議吧。」

德吉惆悵︰「怎麼從長計議啊?」

「老爺臨終的時候,不是催您選一位入贅女婿嘛。」

「別跟我提這茬兒。」

「少女乃女乃,我也不想府上來個新主子,可是……您還年輕,這是遲早的事兒,您該考慮了。」旺秋把手帕遞給德吉。德吉拽過手帕,擦干眼淚,沉思著。

旺秋見機又說︰「最好選一個知根知底的,身份貴賤倒不打緊,最重要的是忠心,能幫您攏著這份家業。」他偷眼看德吉,見她在沉思,便伸手把粘在德吉後襟上的一根頭發捏下來,揣在了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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