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勒府的僕人們正在屋頂上換經幡,新的經幡插上,迎風招展,鮮艷奪目。不是所有站都是第一言情首發,搜索+你就知道了。德吉看著經幡,有些愣神。雖然扎西才走了三天,一股難以抑制的孤獨,從德吉的骨頭縫里滲出來,又潮水般地涌入心頭。恍惚之間,她不知道自己是在思念扎西,還是思念其美杰布,或者她把兩個人合而為一了。這種難以割舍的感覺,讓她幾乎無法忍受。
她去了扎西住的佛堂,站在門口,打量著這個房間,仿佛感覺到扎西的存在。德吉輕輕把門關上,走到扎西的卡墊前,坐下,撫模著卡墊,若有所思。
她又來到桌子前,上面有扎西的書和用具,她伸手拿起來翻看,神情中透著憐惜。最後,她的目光停留在一沓藏文譯稿上。德吉坐下來,細細品讀,竟然有了興趣,她找出英文版的《烏托邦》,把書打開,與譯稿對照,竟動筆直接譯了下去。
女僕慌慌張張地跑了進來,上氣不接下氣說︰「少女乃女乃,不好了……」
德吉一愣,問道︰「出了什麼事兒?」
「小姐……小姐……」
德吉聞听小姐二字,她什麼也不顧了,轉身就朝外面跑去,徑直沖進了蘭澤的房間。蘭澤躺在床上小臉燒得通紅,強巴和女乃媽陪在邊上,急得團團轉。
德吉急切地問︰「小姐怎麼樣啦?」
女乃媽都快急哭了,她說︰「我們陪小姐在院子里玩,好好的,不知怎麼的就開始發燒……」
德吉坐到蘭澤的床前,伸手模她的頭,很燙手,她輕聲地喚著︰「蘭澤,蘭澤……,我是阿媽啦,蘭澤……」蘭澤燒得迷迷糊糊,動了動腦袋,沒吭聲。
德吉喃喃地說︰「這可怎麼辦?她吃了什麼東西?」
「中午吃了兩塊點心。」女乃媽說。
「你領她去了不該去的地方?」
「少女乃女乃,小姐一直在院子里玩,最遠也沒離開過院門口,我和女乃媽一直護著她,沒撞著什麼不干淨的東西。」強巴答道。
「少女乃女乃,還是去寺里獻供,請喇嘛給小姐祈福吧。」女乃媽提議說。
德吉好像看到了一線希望,說道︰「我親自去。你到賬房領些銀圓,我們馬上出發。」
德吉帶著僕人去了寺里,燒了香,拜了佛,獻了供,磕了頭,喇嘛也為蘭澤念了經。可是一天下來,蘭澤還是高燒不退,暈暈乎乎地躺在床上。萬般無奈,德吉想起了湯姆醫生,于是派人把他請了過來。
湯姆醫生拿著听診器給蘭澤听診。德吉抓著蘭澤的手,焦急地守候在她身邊。湯姆做了簡單的檢查後,對德吉說︰「肺子里有音。」
「音是什麼意思?」德吉問。
「就是肺部有疾病的征兆。這樣一直高燒不退,會把孩子的肺燒壞的,我要先給她打一支退燒的藥。」
德吉點頭。蘭澤微微地睜開眼楮,強打精神,望著德吉。德吉安慰她說︰「蘭澤,醫生給你打針,不怕,打了針,你的病就好了。」
湯姆順利地給蘭澤打了針,然後說︰「小姐是受了驚嚇,這種病會反復,你要注意觀察,有情況再叫我。」湯姆醫生收拾好醫藥箱起身離開了。
蘭澤朝四下掃一眼,突然叫道︰「強巴,強巴。」
德吉這才注意到強巴不見了,她問女乃媽︰「強巴呢?」
女乃媽見德吉臉色不好,不敢出聲,彎下腰去。
德吉很生氣,厲聲地說︰「快去找!」
女乃媽剛要往外走,強巴急匆匆地進來,手背在身後。
「你去哪兒啦?」德吉生氣地問。強巴立在一邊,見德吉虎著臉,不敢出聲。
「小姐生病了,這種時候你怎麼能不在身邊……到處閑逛。」
蘭澤看到他,叫道︰「強巴。」
強巴從身後拿出一束野花,在蘭澤眼前晃了晃,蘭澤笑了,說︰「花兒,給我。」
強巴不敢妄動,看德吉。德吉見狀,氣消了,說道︰「給小姐吧。」
強巴來到蘭澤的床邊,把花遞到蘭澤的手里,說道︰「小姐,你聞聞,香不香?」
蘭澤勉強地笑了笑,說︰「真香。」
「府上的後院多的是,紅的、黃的,還有藍色的,可美了。小姐,你快好起來吧,你好了,我背著你去采,你要多少,我就給你采多少。」
蘭澤開心地笑了。德吉看在眼里,有些感動。
剛珠一邊隨扎西往村莊走,一邊小聲地埋怨著︰「這一路上,你可撒歡兒了,跟發情的騾子似的。」
扎西意猶未盡,興奮地說︰「我小時候,跟一群孩子在地里瘋玩,比騾子還歡實呢。」
「你雖然穿著少爺的衣服,可你還是個窮酸喇嘛,沒一點兒氣派。」
「我本來就是農奴,一輩子也改不了。」
扎西和剛珠等人來到一個岔路口,扎西掉轉馬頭,朝村莊而去。剛珠攔住他說︰「少爺,那村子不是咱德勒府的,走這邊。」
「我知道,我得去看看。」
「不是咱們府上的莊園,你去看什麼啊?」
扎西皺眉頭,沖他使了個眼色,意思是讓他把身邊的隨從打發走。剛珠心領神會,只好說︰「好,好,你是我爺爺,听你的。」他轉身沖隨從說︰「你們往前走,打听打听,前面是什麼村。」
隨從們領命,快步朝前走了。剛珠盯著扎西,突然問︰「認識你這麼長時間了,我一直納悶,你咋長的?跟我們家少主子那麼像?嘿嘿,你不會是我家老爺的……那個吧?」
扎西伸手打他,罵道︰「你嘴里放臭屁!還得拿牛糞糊你!」
「我沒別的意思,我就是說,你和少主子會不會是雙胞胎什麼的。」
「我跟德勒家就扯不上一點兒關系,我告訴你,我是個差巴的兒子,前面那個村,看見了嗎?那就是我家,我出生的地方。我要看看我阿爸阿媽……」扎西心情沉重地說。
剛珠感覺到扎西的情緒變化,開導他說︰「回家了,好事兒啊。扎西,我也算是你一兄弟,你阿媽就是我阿媽,你阿爸就是……你怎麼啦?」
扎西忐忑不安地說︰「我怎麼不敢往家里走啊,這腳下好像墜了石頭。」
「你激動唄,快走吧。阿爸阿媽見到你,肯定特高興。」
「我不知道……他們是不是還活著。」
「有你這積德行善的兒子,活著,活著,肯定活著。」
扎西遙望遠處的村莊,緬懷著說︰「你知道我當年為什麼進寺院嗎?」
「一定和很多苦孩子一樣,為了討口飯吃唄。」
「我七歲那年,也像今年一樣,是個豐收的好年景,可我們家卻沒有一粒可吃的青稞,沒有一塊可下肚的酥油。♀我餓得嗷嗷直叫,抓牆皮的土往嘴里塞,阿爸實在看不下去,只好用家里僅有的一塊藏被換了點兒喂馬的黑豆回來。」
「你們家的青稞呢?」
「當然是還了老爺的地租。我阿爸在當地是有名的‘十萬克’。也不知祖上哪一代借了莊園老爺的青稞,利滾利,滾到我阿爸這輩,我們家已經欠了莊園十萬藏克的青稞債。這些青稞債夠全莊園的人吃上一百五十年,我阿爸是永遠都還不清啦。所以,每年地里收來的青稞統統都被莊園主收走,如果老爺慈悲,還能給我們剩一點兒口糧。我的兩個姐姐和一個哥哥都被餓死了,阿媽不忍心我也被活活餓死,就同意多吉林活佛把我帶到了寺院……」扎西話語哽咽了。
他們來到一處破爛不堪的院子前,門前雜草叢生,里面沒有一絲人煙,扎西心里感到一陣慌恐。他伸手推門,門竟然倒地,騰起一陣灰塵。扎西踉踉蹌蹌地走進去,院內的土矮房已經塌坍變成一片廢墟,他傻在那里。
剛珠見狀,上前勸說︰「扎西,你別著急,老人家……也許搬走了呢。」
扎西仿佛沒听見剛珠的話,他走進廢墟,撲通一下跪在了地上,淚流滿面。一群小孩跑過來看熱鬧,剛珠沖著他們喊︰「小朋友,過來,過來。」兩個膽大的小孩湊了過來。剛珠問道︰「這家人呢?」
「搬走了,不住這兒了。」小孩說道。
「你是說,他們還活著,搬走啦?」剛珠驚喜地問。
「油菜還沒開花的時候,他們就搬走了。」扎西聞听,猛地轉過身來。
「多吉阿爸和央金阿媽都活著?」剛珠又問道。
「活著,我這件氆氌就是央金阿媽給我的。」
扎西從地上爬起來,激動地跑過去,問道︰「他們在哪兒?」
「他們住在那邊。」
「你們帶我去。」
「你是誰啊?」
「我是……」
剛珠趕緊把話攔住,對小孩說︰「他是從拉薩來的,貴族少爺。小朋友,你快帶我們去找多吉阿爸和央金阿媽。」
小孩們蹦蹦跳跳地在前面跑,扎西緊隨其後。剛珠追上他,提醒說︰「少爺,你慢點兒。注意身份!」
「你快點兒,快點兒!」扎西心急地說。
「扎西,我可提醒你,別忘了自己的身份,這個地方人多眼雜。」剛珠見隨從朝他們走來,于是又說︰「家里的隨從也來了,你別漏了底。」
「少廢話,快走吧。」
小孩們跑到一處富裕人家的院子前,大聲地嚷嚷著︰「多吉阿爸,多吉阿爸,有人找你。」扎西、剛珠和隨從也到了院子前,扎西望著眼前這個屋新院大的高房子,有些發蒙。他走進院子,幾個農奴正和多吉阿爸在修農具。多吉阿爸听到孩子們的叫嚷聲,站起身來,見來了一位老爺,趕緊彎腰吐舌。一起修農具的農奴也放下手里的活兒,彎腰吐舌,立在一邊。扎西一眼看到了自己的阿爸,百感交集。他走過去,看著父親。多吉阿爸見少爺朝自己走來,腰彎得更深了,向後退縮。
扎西上前把父親扶起來,輕聲叫道︰「阿爸。」
多吉阿爸有些驚慌失措,不敢正視扎西。剛珠上前說道︰「多吉阿爸,這是德勒府的少爺,來看你的。」
父親聞听,才敢抬頭看了一眼,怯生生地問道︰「您是德勒少爺?」
「阿爸,我是德勒少爺。」
多吉阿爸撲通跪在地上,開始磕頭,嘴里不停地叨嘮著︰「德勒少爺……您是活菩薩啊……」
扎西蒙了,不解地問︰「阿爸,多吉阿爸,你這是干什麼?」
「您的大恩大德,我一輩子忘不了你啊。」
「多吉阿爸,你趕緊起來,到底怎麼回事兒?」
「前一段鬧瘟疫,村里的人死的死、逃的逃,我也是撿了一條命。可是又斷了糧啊,要不是少爺您送來錢、送來糧,還給我買了這所新房子,我這把骨頭渣子早就進了天上老鷹的肚子了。」
扎西似懂非懂,他扭頭看剛珠。剛珠也蒙了,傻瞪著他,搖了搖頭。扎西無法與自己的親生父親相認,他難過地問︰「多吉阿爸,央金阿媽呢?」
多吉阿爸激動得說不出話來︰「她……她……」他哭了起來。
扎西心頭一緊,追問︰「多吉阿爸,你快說,阿媽在哪兒?」
「她,她昨晚做了夢,說有貴人臨門,就去背牛糞了。……這不,她回來了。」
扎西回頭望去,老婆婆背著糞筐從外面進來。扎西驚訝,剛才的那位老婆婆就是自己的母親,她蒼老了許多,以至于自己都沒認出來。老婆婆更是驚訝眼前的德勒少爺,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扎西走過去,幫老婆婆把糞筐摘下來。剛珠怕他說漏了嘴,趕緊提示說︰「央金阿媽,這是央金阿媽。」
「央金阿媽……這些年苦了你。」扎西心酸地說。
「感謝您,大福大貴的德勒少爺,因為您,我們才有了天堂般的日子。」
扎西抑制不住自己的情感,把央金阿媽摟在了懷里。跪在地上的農奴,越發感到奇怪,多吉阿爸抬頭望著扎西,眼神感激又復雜,他的心緒像熱鍋里炒的青稞豆子,亂蹦亂跳,再也無法寧靜了。幾個月前,拉薩的德勒府來了一位叫巴桑的管家,他出錢買了二十藏克的肥地、九頭牛、一百只綿羊,還新修了這個院子,一起送給了多吉老兩口。現在他們的糧食和酥油多得吃不完,就分給了鄉親們。而如今,這位積德行善的德勒少爺又來看望自己,這一連串做夢都夢不到的好事兒,竟落在自己的頭上。難道真是廟里的銅胎菩薩顯靈啦?
剛珠見情勢不妙,趕緊張羅扎西和阿爸阿媽進了堂屋,他關上門,退了出去。扎西把多吉阿爸、央金阿媽讓到卡墊前,請他們坐下。多吉阿爸和央金阿媽有些發蒙,不敢坐。扎西說道︰「阿爸、阿媽,你們坐吧。」他深情地望著兩位老人,眼中含著淚花。突然,跪在了他們面前。
多吉阿爸和央金阿媽嚇了一跳,從卡墊上彈了起來。阿爸哆哆嗦嗦地說︰「少爺,德勒少爺……」
扎西跪在地上,淚流滿面地說︰「阿爸、阿媽,我是你的扎西頓珠啊。」
多吉阿爸和央金阿媽驚訝,定楮看扎西。
扎西拉過阿媽的手,真切地說︰「您仔細看看,我是你們的兒子啊。」
「你……你不是當了喇嘛,雲游印度去了嗎?……我的兒子,怎麼成了貴族,這不可能,不可能……」
「這可能,我就是扎西頓珠,現在是德勒少爺。阿爸、阿媽,我回到**,沒能來看你們二老,兒子不孝啊。父母在上,受兒子一拜。♀」扎西說完,便開始磕頭。
多吉阿爸和央金阿媽驚詫不已,他們要扶起扎西,扎西卻抱著父母的腿哭了。老兩口一見真是自己的兒子,他們喜極而泣。
扎西在多吉阿爸這里住了幾日後,剛珠就催促他該啟程了。扎西雖然不舍,但還是同意了。次仁德吉為扎西父母所做的一切,讓扎西感動,也彌補了他多年來對兩位老人的愧疚。但她為什麼不告訴自己呢?就這樣背地里悄悄地進行。德吉的臉龐和身影浮現在扎西眼前,越來越清晰了。
剛珠和隨從把騾馬飲足喂飽,整裝待發。扎西從堂屋出來,故意表現得很開心,他見騾子身上馱著大包小包的犛牛口袋,問道︰「這馱的什麼東西?」
多吉阿爸一直跟在他身邊,解釋說︰「到拉薩要走兩三天的路,我給你準備的肉和茶,路上用。」
扎西見院子里來了一些村民,故意爽朗地說︰「好吧,既然是多吉阿爸的一片心意,我就收了。走吧,上路啦!」
多吉阿爸突然想起了什麼,叫道︰「少爺,您慢著,您慢著。」說著,他跑進了堂屋。一會兒又跑出來,手里拿著一雙羊毛鞋墊,遞給扎西說︰「不是什麼稀罕東西,是央金昨個兒一夜沒睡,給少爺織的,您帶上吧。」
扎西左顧右盼,才問,「阿媽……央金阿媽呢?」
「見不得場面的老婆子,不知躲到哪兒去了。少爺要走,她怎麼也不回來送送啊。」
扎西當著眾人的面,只好作罷。剛珠催促說︰「少爺,都準備好了,上路吧。」
扎西只好翻身上馬,對多吉阿爸說︰「您多保重身體,我走了。」
村民們拿著哈達往扎西的身上搭,遠處夠不著的,干脆就把系好的哈達扔過去。扎西在前,剛珠和隨從牽著騾子跟在後面,出了院門。
多吉阿爸和鄉親們一直把扎西一行送到了村口,扎西的目光也一直在四處尋找母親。扎西伸手抓住多吉阿爸,緊緊地握了握,他不忍多說,騎馬走了。多吉阿爸尾隨在後面,大聲地說︰「德勒少爺,一路走好啊。」
扎西不忍回頭,他狠狠地抽了一下馬,馬快步跑了起來。隨從們也一路小跑跟了上去。一行人越走越遠。路旁石頭牆上的牛糞餅已經晾干了,央金阿媽倚在石頭牆後面,她听到扎西從牆外路過,傷心地抹起了眼淚。扎西一行漸漸地遠離了送行的人群,他不敢回頭,有些依依不舍。央金阿媽從石牆後面探出腦袋,她見扎西已經走遠,情不自禁地跟了過去。
扎西似乎有了某種感應,他回頭張望,看到了央金阿媽,愣住了。
剛珠低聲提醒他說︰「少爺,您可不能露底啊,我們快走吧。」他揚起鞭子沖著馬就是一下,馬兒一尥蹶子,沖了出去。
央金阿媽望著遠去的扎西,她突然喊了一聲︰「少爺,少爺……」她小跑著追上去。
扎西在前面越跑越遠,他听見了,回頭向央金阿媽揮手。央金阿媽在後面不停地追著,她一個趔趄,摔倒在地。扎西眼圈紅了,他不敢回頭,狠狠地夾了一下馬肚子,馬兒飛奔,下坡不見了。剛珠和隨從們也消失在土坡後面。央金阿媽跑著跑著,又摔了一個大跟頭,她爬起來,氣喘吁吁地站在那兒,望著扎西消失的方向,不斷地揮手。
扎西終于忍不住回頭望去,土坡上出現了央金阿媽渺小的身影,他的眼淚掉下來。
蘭澤的病好了許多,強巴陪著她在院子里玩。蘭澤正把手里的花兒圍在藏裝洋女圭女圭四周,強巴看著她,一臉的憨笑。德吉穿著便裝,打著陽傘,眼楮望著女兒,耳朵听著巴桑掌櫃清貨。巴桑說道︰「……半年前從印度販回來的貨,短了一半,剩下的貨物都被水浸過,賣不上價錢。現在府上在八廓街上的幾個鋪面,貨源嚴重不足,黑河、昌都和日喀則的掌櫃們也多次來信催貨,我們在各地的商店有的已經無貨可賣了。」
德吉嘆息地說︰「少爺和剛珠去巡視莊園了,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府上哪騰得出人手。」
「少女乃女乃,您要信得過奴才,我願意帶著商隊去印度走一趟。」
「你行嗎?」
「少女乃女乃,您可能不知道,奴才十四歲就跟著商隊走印度,後來老爺發現我遇事機靈,才把我留在八廓街的鋪面上做掌櫃。」
「如果老爺在,這些事兒也輪不到我來掌管,既然你願意替府上分憂,那就辛苦你了。」
「請少女乃女乃放心,我一定把差事辦得妥妥帖帖。」
「巴桑,什麼時候走,帶什麼貨走,到印度又販哪些貨回來,你在行,听你的。但有一條,你要給我記住了,路上遇見其他商隊,不許爭路搶道,和人家較勁斗狠;如果踫見馬匪,保命第一,大不了,舍些貨物給他們。但商隊的伙計,你必須都給我帶回來,一個都不能少。」
巴桑馬上跪下來磕頭,感激地說︰「謝少女乃女乃,奴才這就回去準備,即日出發。」
「你去吧。」
巴桑剛到了院門口,扎西的隨從就從外面跑進來,叫道︰「少女乃女乃,少女乃女乃……」
德吉只見隨從,不見扎西,急切地問︰「少爺呢?」
「少爺在後面,讓我先回來通稟一聲。」
「他到哪兒啦?」
「已經過了大昭寺,腳跟腳地就到家了。」
德吉下意識往門口走了兩步,她忽然扔掉陽傘,轉身朝樓里跑去。陽傘摔在地上,滿地亂轉。院子里的奴僕們看著地上的陽傘,又望著跑走的德吉,大惑不解。
蘭澤開心地嚷著︰「爸啦回來了,我要找爸啦。」她朝院門跑去。
德吉跑回臥室,月兌掉身上的便裝後,打開衣櫃,經過反復挑選,最後拿了一件漂亮的衣服套在身上,她又跑到梳妝鏡前,往臉上擦起了香粉,德吉的臉上洋溢著激動和緊張。
扎西和剛珠等從不遠處走了過來,蘭澤向他跑去,大聲地叫道︰「爸啦……」扎西高興,一把抱起蘭澤,把她放到自己的脖子上。
德吉還在臥室里精心地打扮,她已經變了一個人,衣著華美,楚楚動人。她听到窗外人吵馬叫,臉上有掩飾不住的喜悅。德吉趕緊對著鏡子攏了攏頭發,讓自己安靜下來,她輕輕地揉了揉臉,面孔變得嚴肅起來。
扎西馱著蘭澤進了院子,德吉平靜地出現在樓前的台階上。扎西見到華貴的德吉,把蘭澤放到地上,朝她走了過去︰「德吉,我回來了。」
德吉輕描淡寫地說︰「路上辛苦了。」
扎西走近她,心懷感激地說︰「德吉,我去了曲水的莊園,見到了我該見到的人,謝謝你。」
德吉冷淡地應付了一句︰「啊。少爺,看你一臉塵土,快去洗漱吧。」她轉向剛珠,又說︰「剛珠,你帶人把貨都卸了吧,該入庫的入庫。」然後,轉身走了。
扎西被晾在那里,一時不知所措。
蘭澤仰頭望著扎西,扎西只好逗她說︰「我的寶貝女兒,爸啦很髒嗎?」
蘭澤笑了,卻問︰「阿媽啦漂亮嗎?」
扎西蹲下來,說︰「漂亮。」
蘭澤湊近他的耳朵,小聲地說︰「我告訴你個秘密,阿媽啦剛換了衣服。」
扎西這時才認真地打量不遠處的德吉,德吉正在看剛珠他們卸馱子。她听了蘭澤的話,臉騰的紅了。她見扎西看透了她的心思,難為情地走了。這樣扎西反而不知所措,他交代了伙計一些雜事,隨後去了客廳,卻不見德吉的影子。扎西只好回了佛堂。
入夜,扎西怎麼也睡不著,他對德吉的態度感到迷惑,不知自己下面該怎麼辦。于是,一翻身倒立在牆邊,大頭朝下,讓自己清醒清醒。窗外的風吹進來,把桌子上的書稿吹散,飄落在地上。扎西倒立著看飄過來的書稿,他感覺有些奇異,翻身下來,從地上撿起書稿。里面有自己寫的,還有一些很秀美的譯文,他明白了,那是德吉的筆跡。他拿著德吉寫的譯文認真地看了看,心情變得復雜。他把書稿收了起來,放到桌子上,隨手拿過雙面佛的石片壓在了上面。
扎西在屋子里轉悠,心亂了,他又回到桌子前,再次看到了雙面佛,耳邊又想起了多吉林活佛的話︰「正面是菩薩的憤怒相,背面是菩薩的慈悲相,雖然是兩張面孔,可這是一個菩薩。扎西,你也會有兩張面孔。臭小子,你啊,要變成另一個人,還會救活很多遭受磨難的人。」
扎西自言自語地說︰「扎西啊,扎西,你到底是哪面啊?……上師,你快救救我吧。」
其實,德吉也難以入睡,她在房間來回踱步,心緒不寧,不時地朝門口張望。她實在忍不住,問門口的女僕︰「少爺吃完飯干什麼去啦?」
女僕回話說︰「少爺回佛堂了。」
「他去佛堂干什麼?又在裝模作樣地念經,我就不信,他能念得下去。」
「少女乃女乃,要不,我去叫少爺過來?」
「不用,叫他干什麼!」
窗眉上的布簾迎風飄動,德吉看著它愣神。扎西的心思早就寫在了臉上,我能感覺得到。他是真傻,還是裝傻!難道非得逼著一個女人放下矜持,真沒有男爺們兒的風度!也許,他出身卑微,不敢啟齒?我是菩薩座下的母獅子嗎?就那麼可怕?他有什麼好怕的?他怕什麼?我今天非得讓他說個明白。德吉下定決心,轉身風風火火地奔了出去。她來到佛堂門口,卻停住了腳步,想推門,猶豫了。最後,她還是離開了。但剛走了兩步,又不甘心,于是返身回去,一把將佛堂的門推開。佛堂內空無一人,根本沒有扎西的影子。
扎西這時正倚在酒窖的架子旁,對著一瓶酒狂喝。他醉醺醺地嘟囔著︰「上師啊,你救救我吧……活佛,我的修證全都廢了,心里亂成了一團羊毛……」他把瓶中的酒全部喝完,將酒瓶扔到地上。酒瓶子滾走了,撞到德吉的腳下。扎西並沒有注意她的到來。德吉饒有興趣地看著扎西的狀態,自言自語說︰「你也有醉生夢死的時候,喝吧。喝成一攤爛泥,我看你還憋得住。」
扎西暈暈乎乎地醒來,他睜開眼楮,看到床上飄動的紗幔子,色彩華貴,他有些驚異。一扭頭,發現德吉守在他身邊,忙問︰「我這是在哪兒啊?」
德吉答道︰「還能在哪兒,在家唄。」
扎西又環視了一下,暈頭暈腦地問︰「這是少女乃女乃……你的床,我怎麼在你的床上?」
站在門邊的女僕故意地說︰「少爺,您喝醉了,一個人躺在酒窖里,少女乃女乃怕您著涼,和我一起把你扶上來了。少女乃女乃一夜都沒睡,一直守在你身邊,你昨夜吐了好幾次……」
德吉打斷她,訓斥︰「多嘴,出去!」
女僕知趣地退了出去。
扎西有些不好意思地問︰「德吉,我又喝到極樂世界去了,沒鬧事兒吧?」
「你還能不鬧事兒,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的,把自己的心肝肺全都吐露出來了,就差我在你的嘴巴上套個籠頭了。」
「我說什麼啦?……我怎麼一點兒都想不起來了。」
「反正沒句正經話。」
「……我真的什麼都不記得。」
「再想想,你昨晚都說什麼啦,我可全記著呢。」
「要不,你告訴我,我都說什麼啦。」
「說了,你也不認賬。」
扎西心里沒底,想坐起來,但腦袋一沉,又摔到了床上。他一陣惡心,又要嘔吐。德吉趕緊拿過銅盂,一邊給他接著,一邊給他捋著後背。扎西吐完了,德吉拿過毛巾給他擦嘴。他動情,抓住了德吉的手。德吉掙了掙,扎西不放,緊緊地抓著,德吉妥協了。
扎西急切地說︰「德吉,我……你別走。」
「我沒走。」
「我有話要跟你說。」
「你都說了一夜了,還想說?說吧,我听著。」
扎西有些緊張,難為情地說︰「那好,我再想想,怎麼說。」
德吉臉上露出了一絲幸福,她說︰「你慢慢想吧,想好了再說。」
女乃媽突然闖了進來,慌里慌張地叫著︰「少女乃女乃……」
「怎麼回事兒,一點兒沒規矩。」德吉生氣地說。
「我也是嚇壞了,實在沒法子才跑來找少爺和您,小姐她……」
「小姐怎麼啦?」
「她……她又燒得厲害,腦門子燙手。」
德吉扔下扎西就跑,扎西也爬起來,晃悠著跟了出去。德吉沖進蘭澤的房間,抱過強巴懷里的孩子,蘭澤忽然指著被晚霞燒紅的天際說︰「我要去了……我要帶著我的洋女圭女圭……到那邊去。」
德吉聞听,嚇得制止她說︰「蘭澤,你說什麼呢?」
「那是……有很多花兒的地方。」
德吉突然感到了一陣刺疼,一種不祥的預感襲擾著她︰「你淨亂說,那地方花再多,哪有家里好……」
蘭澤斷斷續續地說︰「那的花兒可香啦……又好看……」她閉上眼楮,昏厥過去。
德吉焦急地大叫︰「蘭澤,蘭澤……」蘭澤沒有反應,昏迷不醒。
扎西心急火燎地問︰「這孩子到底是怎麼回事兒?」
「你走了以後,她一直這樣,時好時壞。」德吉說完,把蘭澤放到床上。女乃媽拿過西藥片和水,德吉碾藥給她喂藥,孩子咳了幾聲,把藥噴了出來。女乃媽趕緊上前給蘭澤擦嘴巴,德吉傷心地落下淚。
蘭澤就這樣昏厥著,一天一夜沒有醒,她依然發著燒,小臉通紅。扎西、德吉守在她身邊,憂心忡忡。卓嘎、格勒從外面奔進來,扎西、德吉與格勒點頭示意,算是打過招呼。卓嘎輕聲地問︰「還睡呢?」
德吉傷心地說︰「到現在她就沒醒過。」
「阿佳啦,我大意了。上次耍林卡的時候,我就發現蘭澤半夜總說胡話,大呼小叫的,我還以為她是白天玩累了呢。」
德吉只听不說,眼淚汪汪的。
格勒問道︰「請藥王山的佛醫看過嗎?」
「佛醫請過了,還請過英國醫生。」
「他們怎麼說?」
「各有各的說法,也請了藥,但一直不見好。」
「去寺里請大喇嘛,多請幾位。我想,蘭澤突然間就病了,保不準是沖撞了什麼邪魔。請喇嘛念經,驅魔消災才管用……」
扎西看著蘭澤疼在心上,她在綁匪那里一定身心備受摧殘!沒想到孩子會病得這麼嚴重,如果早想到……自己又何必去各地走那麼一圈,應該及早給她治病,他為自己的大意感到懊悔。
「阿佳啦,還有一個辦法。」卓嘎突然說。
「什麼辦法?你說。」德吉忙問。
「听老人講,大老爺佔堆現在的名字就是後改的,他從前叫阿旺。小時候他大病過一場,差點兒沒命了,上師為了能把邪魔引走,給他改了名字,他的病就好了。」
「確實如此。也可以給蘭澤試試。請本尊上師給她重新起個名字。也許……她也會像大哥一樣幸運。」格勒也想起來了,補充說。
扎西听不下去,插話說︰「我懷疑蘭澤受了風寒,得了肺病。西洋醫學對此很有辦法。我們應該去醫院給孩子做徹底的檢查,不能再耽誤治病的時機了。」
卓嘎反對,她說道︰「你以為這是國外,能看門診,還能住院?我們**就沒這樣的醫院。姐夫,我看你是急糊涂了。」
「**確實太閉塞、太落後了。但印度的噶倫堡有醫院,如果不行就去加爾各答,去英國倫敦,只要能給蘭澤的病確診、治好,我們去哪兒都可以。」
「從拉薩到噶倫堡,千里迢迢,這麼小的孩子,一路顛簸,就是沒病也得折騰出病來。姐夫,太不現實了。」
「與其這樣硬撐著,眼巴巴地望著我們的女兒病著,卻束手無策,還不如折騰這一趟。雖然孩子路上受苦,但總有一線希望。」
格勒擔心地說︰「出國就醫是好,可**連一輛帶輪子的車都沒有,騎馬走二十多天,而且很多時候是山路,蘭澤恐怕吃不消。」
「蘭澤年紀小,不能騎馬也不能坐轎,我就是抱著她,也要把她抱到噶倫堡。」扎西堅定地說。
德吉感動地望了扎西一眼。眾人沉默了。
德吉想了想,表態說︰「卓嘎,妹夫,治病還得靠醫生,我想……還是听你姐夫的吧。拉薩的醫療條件確實有限,能想的辦法,這些日子我都想盡了,去國外看病,是最後一條路了。」
卓嘎還是有些擔心,與格勒對視了一下,沒再言語。
扎西深沉地說︰「德吉,既然我們決定了,那就及早準備,等蘭澤蘇醒過來,我們就出發。」
德吉和扎西回到房間收拾東西,他們把衣物裝進皮箱。扎西想了想,叮囑德吉說︰「我們要翻越喜馬拉雅山,路上保暖的衣服要多帶一些,尤其是蘭澤的。德吉,窮家富路,你再想想還落沒落什麼東西?」
「德勒府在印度的銀行里有存款,夠我們開支的。我把尼泊爾商行的憑票、印章也帶上,以防萬一。」德吉說。
「我說的不是錢,是保障蘭澤路上安全的必需品。」
德吉抬頭望著他,突然問︰「扎西,我們這一遭,你真的有把握嗎?」
「……我只能說,你的女兒就是我的女兒。」
德吉鼻子一酸,眼圈紅了。扎西見狀,伸手摟了一下德吉的肩膀,安慰她說︰「救蘭澤,我們還有別的辦法嗎?」
德吉倚在了扎西的肩頭,喃喃地說︰「我听你的。」
「我在印度這些年,也見識了西洋的醫院,他們的醫術水平、醫療條件比這高原上強很多……」
剛珠從外面闖進來,嘴里還念叨著︰「少女乃女乃,騾馬十六匹,伙計……」他見扎西摟著德吉,趕緊背過身去。德吉和扎西見狀,下意識地分開了。剛珠撅著,背對著他們又說︰「我把騾馬已經備好了,十六匹,還有三天的草料,您看夠不夠?」
德吉轉身走向門口,對剛珠說︰「騾馬的事兒,你跟少爺核計。」說著,出門走了。
蘭澤依然昏迷不醒,德吉在床邊抓著她的小手,憂心忡忡。強巴手里拿著各種各樣的野花跪在床邊呼喚著︰「小姐,你快看看吧,我給你摘了好多漂亮的花,馬蘭花、格桑花、玫瑰花……你快睜開眼楮看看吧……」強巴往蘭澤的方向扇花香,又說︰「小姐,你聞聞,是不是很香啊。小姐,你笑了。你再聞聞,香吧,小姐,你笑了,你喜歡這花兒。」
蘭澤真的笑了。強巴激動地喊道︰「小姐笑了,小姐真笑了。」
扎西這時也快步來到床前。強巴使勁兒扇著花兒,他說︰「小姐,你愛聞,使勁兒聞……」
蘭澤竟然醒了過來,她睜眼看了看床邊的人,叫了一聲︰「阿媽啦。」
「蘭澤,蘭澤,你嚇死阿媽啦了,醒了,醒了就好。」德吉激動地說完,伸手把蘭澤抱了起來。
「阿媽啦,我看見了爸啦。」蘭澤虛弱地說。
德吉听了心頭一沉,說道︰「爸啦不是在這兒嗎?」
「你夢見我啦?」扎西問。
「嗯,還有爺爺……爺爺說,要接我走,去他的花房子里住。」
德吉听著有些緊張,板著臉說︰「蘭澤,別亂說。」
「真的。阿媽啦,爺爺的花房子……可漂亮了!」
「德吉,孩子做的夢,你何必當真。蘭澤,爸啦和阿媽啦確實要帶你去一個地方,很遠很遠,在喜馬拉雅山的後面。想去嗎?」
「是真的嗎?我要走了?」
「是真的。那里有很多好看的花兒,還有你夢見的花房子。」
「我要去,爸啦……」
「好,你養足精神,我們明天天亮就出發。」
「爸啦,走之前,我有一個請求,你和阿媽要答應我。」
「請求?你說,是什麼?」
「我不想帶強巴一起去。」
強巴聞听,驚訝地叫道︰「小姐……」
「你不喜歡他?」
「強巴哄我玩,他對我好……他有一個像我一樣的女兒……他想她。阿媽啦,我看到強巴哭過……好幾次呢……你讓他去找他的女兒吧,放他走吧!」
強巴看著這個善良的孩子,感動地流著眼淚說︰「小姐,我不走,哪兒都不去,這一輩子就侍候小姐。」
「你走吧,阿媽啦會讓你走的。」
德吉和扎西對視一下,她有些感動,于是說︰「阿媽啦答應你。」
四名女僕端著茶點進來,一一擺放在茶幾上。
「好女兒,你餓了吧?」扎西問。
蘭澤笑了,說道︰「我真餓了。我要吃得飽飽的,明天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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