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主看得那樣仔細,別說猛地被人拉到身邊打量了半晌的福娘心中不自在,就是蕭氏也不禁泛起了嘀咕。
她面上倒還是八風不動,笑得一臉慈愛的望著福娘,仿佛孫女被女道拉著不放就像午睡起來吃片瓜一樣沒什麼大不了的。
見蕭氏不上鉤,觀主也就失了興味,一改與蕭氏單獨相處時的凌厲,淡漠出塵的放開了福娘的手,一抬眉一舉手很有些仙風道骨的意思。
「老夫人家大姑娘的面相,倒是極好的,命中雖有些小波折,卻無傷大雅,定能圓圓滿滿、得遇貴人。」
觀主參經書半生不得悟,看人卻比年輕時更準了些。
當年她還顧忌著天機泄露太多恐怕會遭報應,遇人只說三分話,如今她自持已經墮入泥濘,再如何也不會比眼下更壞,說話再沒了什麼顧慮。
是以觀主能如此說福娘,那就是福娘當真面相富貴順遂了。
福娘命格上佳,蕭氏真是十二分的欣慰。
她正贊許的看著向來乖巧聰慧的福娘再次給觀主行禮道謝,觀主卻突然古怪的看了三姑娘曾蘭一眼,看得蕭氏心底咯 一下。
三姑娘曾蘭也是一怔。
她們姊妹三人一同行禮請安時,各府的夫人拉著大堂姐福娘細瞧是常有的事兒,曾蘭也沒覺得今日拜訪的女道有什麼不同,之前就一直安份的站在姐姐們身後。
沒想到這位觀主瞧完了大堂姐,卻不像旁人那樣再拉著二房的長女二姑娘曾芷噓寒問暖,而是直接望向了她。
目光還帶著點說不清道不明的不善。
曾蘭情不自禁的瑟縮了一下,那邊蕭氏已經端坐著含笑問了出來︰「可是我這三孫女投了觀主的緣?」
自打蕭氏在宮內當著陳皇後並一眾妃嬪的面兒夯實了二姑娘曾芷跟徐家的親事,三姑娘曾蘭在家中的地位就微妙了起來。
不論她是否受寵,靖平侯曾 如今也只得了兩個女兒。
先前被諸多夫人們記在心上的二房長女這麼早就定下來與舅家親上加親,余下的曾蘭自然就是想與襲爵的二房聯姻的不二選擇。
加上新晉封侯的三房膝下無女,即便二老爺曾 襲爵後碌碌無為,曾蘭的身價也是水漲船高,雖然不如大姑娘福娘那樣耀眼,卻也引來了許多信奉中庸的家族的青眼。
蕭氏雖說對三孫女曾蘭不怎麼偏愛,卻也有十分看重,如今擅于相面的老友只一個照面就對曾蘭面露不喜,她自然要一問究竟。
可嘆蕭氏一輩子不信神佛宿命,老來反倒時常心中猶疑,也如尋常內宅婦人一般盼著壞的不應好的靈。
觀主又豈會看不出蕭氏的心思。
她微一斂眉,也不看眼中滿是探究的蕭氏,只盯著忐忑難安,一雙小手直扯手帕的曾蘭。
「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只此一句諺語送與曾三姑娘,只願姑娘萬事莫貪,方得善果。倘若他日當真猶疑不定,不妨多想一想。」
觀主幽居已久,每日里對著的不是隨她出家的舊僕就是收入門下的弟子,聲調里自有一股清冷威儀,曾蘭被她一說便下意識的點頭,面上卻始終帶著幾分懵懂,顯然並不是很明白這一番話。
蕭氏即便明白老友是說三孫女曾蘭命中怕是會因為「強求」二字給她自己招來苦難,心底卻不甚贊同。
遠的不說,就說她們二人,如若早年就輕易認了命,又哪里還有緣分暮年相見,共品一壺青茗?墳頭上的草都該有人高了。
萬事莫貪心不假,可是如果人人皆有所求,那又該怎麼界定何謂強求?
蕭氏自己一輩子面對公婆丈夫時都沒有逆來順受,自然也不會教導孫女無欲無求,做個不爭不搶的面團兒。
觀主或許也明白蕭氏的脾性是听不進這些話,她不置可否的對蕭氏點了點頭,就慢慢端起茶盞沾了沾唇。
端茶送客。
蕭氏一滯,有心再與觀主爭辯幾句,心底卻深知她的為人,又顧忌著孫子孫女們在旁,只得帶著滿月復思慮端著風儀告辭。
福娘與二哥兒對視一眼,又瞧了瞧目光茫然的曾蘭,與觀主行過禮後便一左一右虛扶著祖母出去了。
曾家的人一走,觀中便又恢復了最初的靜謐。
才收進來的小丫頭們路過觀主獨居的院落時大氣兒都不敢喘一下,也只有從總角時就陪著觀主的老僕方敢說上一句。
「您又何必說的蕭大姑女乃女乃不痛快?統共也沒剩下幾個與您說得來的舊人了。」
如今人人都稱蕭氏老夫人,觀主身邊的老僕卻還是依著舊稱喚她。
當年與觀主還算親厚的幾家閨秀有的同娘家或者夫家一道零落,有的賢良恭儉讓卻早亡,有的富貴安樂卻對觀主這等破家之女避之唯恐不及,還有心且有能力來探望她的,也只余一個蕭氏。
觀主的脾氣又哪里能听得進這等話。
「裝著說得來就能投契了?說不來就不要來。」她哼了一聲,堵氣似的把蕭氏用過的茶盞推出老遠,抬了抬手卻到底沒把杯子扔出去。
想來心底還是十分在意蕭氏這個多年的舊交。
老僕將將松了一口氣,靜坐半晌的觀主突然一臉倦怠的冷笑道︰「我心中將舊日的情份當個寶,她身邊有子有孫,又哪里顧得上旁人?」
「你看她曾家一門雙侯,進一次山隊伍首尾相隔數里,何等的 赫榮耀,少我這一個舊相識也是不痛不癢,又何須你來白操心。」
老僕曉得自家姑女乃女乃這一會兒又犯了左性,淨說些戳人心窩子的氣話,便不再頂撞她,由著她說了個痛快。
不過觀主有一句話沒有說錯,曾家的排場確實不小。
為了保護老夫人和姑娘哥兒周全,內有婆子們嚴陣以待,外頭還有家丁並三老爺曾磊留下的親衛盯著。
山外的官道還好,自家注意著些也不會阻了旁人的路,山路卻是蜿蜒狹窄,曾家的車轎直接就把路堵了個嚴嚴實實。
特意帶著新收的徒兒前來拜訪觀主的女尼明法遙遙望見曾家的車轎,就領著徒兒們遠遠避到了一旁,生怕招惹了是非。
還沒有剃度的林家大姑娘安靜的在樹下找了塊干淨的地兒坐了,比她早入門的了塵卻還是少年心性,忍不住探頭望了眼侯府的排場,又趁她們師父明法閉目誦經的功夫湊到了林大姑娘身邊。
「師妹,」了塵咽了口唾沫,壓低了聲音問道︰「這便是京城里世家大族的威儀了?俺們家鄉那的太太女乃女乃們比這可是差的太遠了。」
了塵是明法師太在鄉下化緣時從村中領回的孤女,見識過的最繁華的地方就是故鄉的縣城,對京師的十里紅塵喧鬧很是向往。
林大姑娘被了塵那副賊兮兮的模樣逗得彎了彎唇,只一瞬便又恢復了一貫的冷漠。
「師父已經在瞧你了,俗世孽障,師姐還是莫要多問多看的好。」
了塵听得頭皮一麻,也顧不上教訓林大姑娘沒大沒小不敬師姐,苦著臉扭身看了蹙眉盯著她的師父明法師太一眼,就臊眉搭眼的過去請罪了。
耳邊終于清淨下來,林大姑娘輕輕舒了口氣,眯著眼望了望頭頂青天,眼角卻不免瞥見了曾家的車馬。
其實曾家這點排場又算得了什麼呢?
寧安伯府雖然爵位不如曾氏的一門雙侯,排場上卻比曾家講究的多,還再三教育兒孫,說這才是禮。
特別是她的親祖母,或許是自覺身為繼室在那些元配夫人們面前矮了一截,對己、對兒孫們在禮節上講究的近乎刻板。
她還在林家當著眾星捧月的大姑娘的時候,連面上的笑容深了淺了都恨不能有老嬤嬤拿把尺子來量。
小到一步邁多大、一頓吃多少,大到衣裳首飾如何搭配、女紅女德是否精熟,更是一丁點兒都不能錯。
身為林家的大姑娘,她就該成為閨秀之典範,方才對得起祖母的養育之恩。
可惜除了爹和只見過幾回面的大姑姑,誰也不肯信她這麼個自幼就「慣愛扯謊」的丫頭。
名門富貴、世家威儀,院中的花香蝶影,回想起來仿佛都成了上輩子的事兒。
林大姑娘眨了眨眼,听見師父明法師太似乎起身往她這邊來了,急忙起身,險些又習慣性的福身為禮。
「俗家養成的習性,看來確實難改。」明法師太嘆了口氣。
她對這個弟子始終懷有幾分憐惜,只是她佛法淺薄,不知如何點化弟子,只得求助他人。
抬手想要為林大姑娘正一下僧帽,明法師太猶豫片刻還是在弟子冰雕雪刻一般的容顏面前收回了手,雙掌合十念了聲佛號。
「難舍終須舍,只盼觀主能化解你心中困惑。下月初一為師便要為你剃度,你可要再等等林四老爺?」
苦求無果,萬念俱灰的林四老爺已經遠離京城休養,林家老夫人當然不會派人捎信給林四老爺,讓他回來見即將遁入空門的獨女一面。
不過若是林大姑娘思念父親,明法師太卻不介意違逆林家老夫人的意思。
林大姑娘听得心中微動,低頭想要再瞧一眼父女分離前父親給自己戴上的手串,卻不慎先模到了腕上拿草繩串著的一塊碎玉。
指尖一痛,林大姑娘淺笑著搖了搖頭。
「師父不是為弟子取法號為了緣?又何必再橫生煩惱。」
了緣,與她無緣的究竟是空門還是俗世,還是兩說。
觀主與她說甚命里無時莫強求,這句話連觀主自己,恐怕也未必信。
作者有話要說︰被機油說了一頓,渣作者自己看了眼更新,真是羞愧的無以復加。
我腫麼可以這麼墮落!我要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