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冼前生傾倒在山水間,如今傾倒處換成了雲端上,反正是不染塵俗的絕世高人。♀若不是天底下的浮空石幾乎都被仙帝白衍拿去築了玉京,剩下的散散碎碎不易收集,他早就拿浮空石築作殿閣,自己也搬到空中住了。
因此上他十分看不上長安這樣住滿了武人和富商巨賈的俗地,才住了一晚就駕著車駕雲駕霧地回了滎陽,留下任卿自己在京城當家作主。
任卿也不覺著獨自生活有什麼壓力。前世在比這還要年輕的歲數就已經上了京,收攏任家的產業,由在京里做官的長輩親戚們引領著拜訪朝中重臣,然後一點點鋪開自己的人脈,成為京中人人贊譽的青年才俊,最終成了駙馬的不二人選……這輩子從頭再來,雖然任家已經改為只看重武力和地盤的武道家族,許多本該在朝任職的長輩都回滎陽修習武道了,但他扶持仙朝正統,成為皇帝肱股重臣的未來卻是絕不會改變。
不過在那之前,他得先帶徐紹庭去一趟太學院。
任卿本覺著自己在長安住了廿余年,早晚朝途中都能看到太學院,對它的位置已經熟得不能再熟,可是別院里的車夫拉著兩人到太學院的時候,他卻是狠狠吃了一驚。
——太學院已經不在前世那條街上,而是直接搬到了從前長樂宮的位置。而原本的三省六部等處的公廨都搬到了頭頂玉京上,官員們每天乘飛車上天辦公,不佔長安的地皮。
如今偌大個宮城現在都已經是太學所在,比前世擴建了十幾倍,而建築更是精美絕倫,樓台館閣都高達數丈,裝飾縟麗之處不讓宮室。而這片富麗堂皇的建築群外更似有煙霧籠罩,遠看著歷歷分明,近看起來卻處處模糊,半點聲音也傳不出來,令人無法窺視其中的真正情形。
這哪里還是太學,簡直就是在長安里另建了一座仙城了!任卿震驚地握著徐紹庭的手,激動得幾乎把真氣都用出來了,可真正施展出的力量卻溫和得像是情人的輕撫。再加上他臉上永遠能控制在喜怒不形于色範圍內的神情,看起來就像是絲毫不為這宏偉建築所動,只是為了照顧師弟而來,正冷淡地評估著這里的好壞而已。
這副司空見慣、不以為意的神情,頓時引發了師弟深深的崇拜和愛慕。特別是落在他手腕上那輕柔似羽毛般的握力,更是搔得他的心微微發癢,這座恢弘壯美的太學院在他眼里似乎也褪去了初見時神秘感和吸引力。
在這里學習,哪比得上從前在山上時與師兄日夜相處,跟著他讀書習武好?
兩人雖然想法不同,但是不為此地豪奢建築所動的神情卻是一模一樣,引得院里一名博士隔著門口幻陣贊嘆道︰「這對兄弟也不知是哪兒來的,這般年少就有了武士修為。♀天份高不說,心性竟也不錯,見到太學院時竟也絲毫不為所動。」
這樣好的苗子,若是能收做個親傳弟子該多好!看他們的衣服都不是京里式樣,應當是剛剛入京、想要考入太學院的世家子弟,那麼肯定也願意拜在他這個太學博士門下吧?念頭一起,他索性撂下手頭的事不管,通過門口幻境走到任卿身旁,十分和藹地笑了笑︰「你們二人是哪里來的武士,怎麼呆立在太學院門外?」
他的神情溫文儒雅、氣質卓然,沒顯露出半點兒誘拐良家子的猥瑣模樣,然而任卿看到他之後,那點被太學院新風貌震驚的感覺頓時消失,心里真真正正淡定了下來——地方雖然變了,太學博士卻還是那幾個熟人。
眼前之人名叫崔遠,在他上輩子曾任太學僕射,不過那也是二十年後的事了,現在他應當才過花甲,還在做著五經博士之一。
當然,這人對比前世也有些變化。因為習武的緣故,此世中人壽數都比前世長了不少,外貌也顯得更年輕,六十余歲的老翁看起來還像而立之年。若不是這位崔博士右眼下一溜垂著生了三顆淚水般的黑痣,五官輪廓大體也沒變,他還真不敢這麼肯定。
任卿認出他來,態度就更從容了些,拱手答道︰「弟子任卿,與師弟徐紹庭都是關山武學院鄭大宗師的真傳弟子,今日是來太學院報道,並帶師弟來長長見識的。」
好學生怎麼都有主了!崔遠不由得暗暗嘆息,因為見了這兩個好學生而燃起的激動火苗像是被水潑了,頓時只剩一堆不冷不熱的余燼,說起話來都不那麼端著了︰「你們來得太早了,太學入學測試要到明年三月才正式開始,過了初試的學生只能在驛館等著,不能隨意出入太學。」
任卿從儲物玉佩里掏出令牌,恭恭敬敬地遞了過去,沉穩地分辯了一句︰「弟子接了旨意,可以提前進入太學熟悉環境。」
他手里那枚令牌和徐紹庭的完全不同,玉料選的是昆侖靈玉,上頭刻了能與太學院幻陣氣息交融的陣符,正是太學院正式學生用的令牌。崔遠交游廣闊、消息靈通,自然也知道這份旨意背後的緣由,接過令牌看了一回,打量他的目光頓時帶上了幾分曖昧︰「小郎是便滎陽任城主的長子?」
「正是。」任卿略一點頭,任由他打量著,不卑不亢地問道︰「還請博士教我等如何用這令牌。♀」
對著這樣神儀清湛的少年,崔遠許多打趣的話都說不出口,只能維持著一副慈愛長輩的模樣把令牌放在任卿手中,指點他將真氣輸入令牌中,然後把令牌貼向大門。令牌上的氣息與大門處的幻陣交匯,原本看起來像是厚實鐵門的地方就無聲無息地打開一道半月型通道,露出太學內部的真正面目。
任卿向他道過謝,就攜著師弟並肩踏進門內。
門內與門外,完全是兩個天地。從外頭看來,太學是一片精致宏大的學舍,而真正進到這里面來,卻發現之前看到的亭台樓閣皆是幻象,太學不在宮城里、不在鬧市間,而在一片比關山更峻麗清幽的山水之中。
周圍天地一片青碧,遠處有幾座高拔入雲的孤峰,峰頂和山腰間隱約可見幾處高大的朱漆建築。大片白雲橫貫山腰,在空中結成一片雲海,其下隱隱露出幾個騎鶴飛行的瀟灑身影,無論是向前還是左右望去,都是一片看不到邊際的壯闊山河,哪里還有半分長安的影子。
唯有他們身後像是有道琉璃屏風,將這個世界與外頭人流喧嚷的朱雀大街完全隔開,雖能影影綽綽地看到街上的景像,卻是無法听到任何聲音。崔遠就從那片無形的牆壁中穿了過來,溫文含笑著說道︰「這片小秘境才是真正的太學,外面那片館閣都是幻像,吃驚了麼?」
……還沒有任家的小靈境大。
這種帶著嫌棄意味的話語雖然沒真正說出口,他們兩人過于淡定的神情就已經表達出一切了。崔遠自我調節的能力相當強,輕咳了一聲,就渾若無事地走上前說道︰「我帶你們去中樞閣登記身份,即日起你就能在弟子館住下,而你師弟麼……若要留下,就只能以隨從的身份與你同居一室,或者留在外頭等著復試。但住下來也不能進入學堂听博士們講課,不能進入藏書閣、不能在太學里隨意走動。留與不留,你們自行選擇。」
「我留下來照顧師兄。」徐紹庭答得理所當然,幾乎是壓著他的尾音就開了口。任卿卻既不答應也沒反對,只拍了拍師弟的手,對崔遠說道︰「弟子想看看住所條件再作決定。」
「你們師兄弟感情倒是深。」崔遠對兩人的印象更好了一層,含笑點頭,彈指召來一頭脅生雙翅的巨大黃羆,輕身躍到羆背上,招呼二人︰「上來吧,太學秘境地方極廣闊,殿閣之間不是憑雙腳能走到的,一會兒登記之後,你們也可以領一頭靈畜來代步。」
黃羆四爪騰空,雙翼展開有數丈長,比普通的飛馬速度更快,不一時就騰入雲海之間,飛向一座高大嶙峋的豎直山峰上。山腰間奇松怪石環抱著一座靈氣氤氳的瀑布,在這座瀑布邊上的密林中,便座落著一座比從前的太學更高大寬闊的殿閣,殿門上掛著一座大紅牌匾,上書「中樞閣」三字。
黃羆馴順地落在閣前,崔遠率先走了下來,領著他們兩人進了中樞閣。閣里有兩名助教坐鎮,因為沒有學生過來,正互相辯難武學招式,見崔博士這時候帶了兩個少年人進來,都有些驚訝,起身相迎時便問︰「不是明年才招新弟子進來,崔博士怎地這就帶人來了?」
崔遠就介紹了一下任卿的身份,要他們現在就為之登記,發下房舍、衣裳、代步靈獸之類正式弟子該有的東西。任卿彬彬有禮地謝道︰「多謝博士這一路上的指點,任卿與師弟來日必當刻苦修習武道,早日通經明義,以報聖上栽培之恩和博士的指點。」
崔遠微微含笑,一派慈愛師長的模樣︰「不錯,你們二人雖有天賦,更重要的卻是這不驕不躁的心態,勿以自己年少,就放松了追求武道的心念。早日打通全身經脈、跨入武師境界,才能在太學院立住腳,也不辜負你們這一身根器了。我是學院的拳經博士,將來你們若有興趣學拳法,盡可以在休沐日單獨找我。」
好!拳經好,有個拳經博士比有個毛詩博士指點對他更重要!任卿從沒這麼感謝過前世熟人們身份上的變化,立刻拱手謝道︰「弟子以後便要學拳掌,到時候還要多勞老師,萬望老師不要嫌我打擾。」
他現在因為聖母系統作祟,手踫到的東西都會變得無法傷人,若能好好利用這一點,這雙手便可以制住所有敵人。唯一的缺點就是他自己也不能傷到對方……可他不是還有師弟嗎?只要下回提前溝通好,別叫他受驚殺人,兩人配合著也就能抵御所有強敵了吧?
他的目光不由得從崔遠身上挪到了徐紹庭身上,抬手模了模他比自己已經低不了多少的後腦。
崔遠得了個好學生,雖然不能收成真傳弟子,也頗覺心滿意足,就在這殿上指點兩人一些鍛體功法中的疑難點。年輕些的助教丁湛便替他們作了登記,叫擔任職事人的太學生取來衣裳、丹藥和靈谷靈植之類的吃食,又替他們挑了一只溫順的白鶴作代步靈獸。
靈鶴雖然不及飛羆威風,但勝在乘坐起來既安穩又能顯出仙人般的姿態,大部分學生都喜歡用。徐紹庭也特別喜歡跪坐在鶴身上,緊抱著師兄的腰身,整張臉和大半兒胸膛都能貼在他背後的感覺,當場就替任卿拍了板︰「還是靈鶴好,讓我想起了在舅父家里乘鶴飛行于山間的日子。」
他師兄原本還想挑個更有男兒氣概的靈獸,听了這話頓時憐惜起他小小年紀就要背井離鄉,一語不發地在登記冊子上填寫了自己的名字。
另一位助教霍綱紀則去後殿挑了一處位置上佳的房舍,拿著令牌走過來親熱地說道︰「這間學舍位在成均峰竹林下,正鄰著成均峰的靈脈,位置清幽,靈氣也充足,你們師兄弟兩人一同修行也不會有靈氣匱乏的問題。旁邊還有一間空學舍我已經替你師弟留好了,將來他通過入學測試,就可以到我這兒來領取。」
他的態度十分親熱,倒不像是助教對學生,更有幾分刻意結交的意思。任卿不曉得根底,未敢回應,只跟他客套了幾句,就隨著崔遠去往弟子館那里看自己的新學舍了。
他們兩人離開之後,霍綱紀還戀戀不舍地站在門口,目送那頭白鶴消逝在雲間。回到樞機閣內,他臉上還帶著幾分回味的笑意,低聲問丁湛︰「你覺著任郎如何?」
「任郎固自佳,與你我女有什麼關系?哪怕他沒拜過師父,也有崔博士搶在前頭,輪不到咱們這樣的助教。」
霍綱紀搖了搖頭,臉上笑容淺淺,顯得高深莫測︰「我家中有兩個女兒,都在碧玉之年,雖然修為不值一提,容貌卻頗不惡……」
丁湛一把捂住他的嘴,拉著他到殿中坐下,指著頭頂低聲說道︰「任卿是宮中禁臠,你莫胡亂打主意。」
「難不成是……」霍綱紀的目光也隨著同僚的指頭落向頭頂橫梁上︰「皇長女何時選的駙馬,我怎麼沒听到風聲?」
「前些日子宮中發下旨意,讓他不必參加入學測試就提前進太學院習武,難不成真因為他姓任?天底下可不只滎陽任氏一家世族,怎麼可能憑著一個姓氏就能讓他壓倒天下武者,如此輕易地進了太學院。」
丁湛眉眼飛揚,滔滔不絕地述說著自己的推論,一直推到了徐紹庭身上︰「徐郎才十四歲就能有武士修為,又是鄭大宗師的外甥,前程定然不可限量。你女兒不是才大他兩歲,年紀正相當,何不打算一下?」
這兩人背地里議論皇室禁臠的時候,頭頂玉京的皇宮里也有一個人正想著任卿這個早已被他視為所有物的人。
白明月身著淡黃宮裝,長發如流水般披在肩頭,儀態恣肆倚在幾案邊,左手指尖把玩著一枚小小的紅珊瑚耳飾,嘴角微挑,雙瞳中流溢著近乎深情的光彩,緩緩說道︰「任郎在外頭流連了這麼久,可算是來到長安了。」
他身邊的宮女也附和著笑道︰「娘子若是想見他,不妨召到玉京來看一眼,反正陛下疼愛娘子,這點小事無有不允的。」
白明月橫了她一眼,眼神中卻沒什麼不悅之色,反而慵懶艷麗得連真正的女子也及不上。他將那枚耳飾挑到掌心,緊緊握住,側著頭緩緩笑道︰「任郎少年時害羞得緊,不知如今是否能有些改善。前些年他躲到外頭,我想下旨召他都不可得,如今終于是……又回到我身邊了。也不知道他現在還有沒有九年前為我擋刀那一晚,那樣令人心熱的模樣了……」l3l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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