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個月之後,夷陵城外的江面上,一條船順流而下。
正是秋高氣爽的時節,兩岸山青,一彎水碧,清晨的江風從舷窗里吹進來,略帶著些涼意,卻十分舒服。
顧嫣然正在看乳娘給小弟弟換尿布。將近半歲的小孩子睜大了眼楮,捏著個肉肉的小拳頭,轉著腦袋左右地看。乳娘散了襁褓,他的小胳膊小腿便自由地踢蹬起來,那小小的腳丫胖得不可思議,幾乎把腳趾頭都陷在肉里看不出來了,逗得顧嫣然伸手模了又模。
孟素蓉倚著迎枕,在一邊含笑看著女兒逗弄兒子。畢竟是三十幾歲才產子,這一胎養得還好,生得卻辛苦,如今兒子都過了百日了,她身子仍有些虛。
換完尿布,乳娘準備再把襁褓裹起來,小孩子便不讓了,用力蹬著小腿,發覺反抗無效之後便哇地一聲哭起來,聲音十分宏亮。顧嫣然看得心疼起來,道︰「橫豎穿著小衣裳,便讓他松散一回罷,艙里又不冷……」
乳娘忙道︰「是怕將來腿生得不直,才要包起來。」這大姑娘年紀雖小,卻是有主意的人,可不敢得罪了。
孟素蓉笑道︰「且讓他松散一會兒,等睡著了再包便是。」
乳娘應了,將襁褓散開,小孩兒雖重獲自由,仍舊大聲哭了幾聲,才慢慢停下來。孟素蓉看女兒一臉心疼著急的模樣,笑道︰「不妨的,小孩子哭一哭對身子有好處,只消不是哭得太過厲害,並不必急著哄。」
顧嫣然哪里懂得養孩子經,只是擔心道︰「蔚哥兒臉都紅了。」
顧蔚然這名字是顧運則起的。孟素蓉生子時他早就去沔陽任上了,見家信來說生了嫡子,也是十分歡喜,連忙取了大名叫顧蔚然,大家就蔚哥兒蔚哥兒地叫起來。這小子隨了孟素蓉,皮膚白淨得很,于是臉一哭紅就格外明顯。
孟素蓉笑著叫乳娘將兒子抱過來,自己親手抱了輕輕顛一顛,笑道︰「蔚哥兒脾氣大,不像你小時候乖巧。」她身子虛,到現在也不敢累著,楊媽媽也不敢叫她多抱孩子,生恐傷到了腰,將來落下病。
不過雖不多抱,也是母子連心,蔚哥兒到了她懷里立即就不哭了,只是哼哼唧唧地撒嬌。孟素蓉哄了他片刻,見他安靜了下來,便道︰「走罷,去給你祖母請安。」
顧老太太不慣坐船,這一路走水路過來,人也沒了精神。孟素蓉等人進去時,只听謝宛娘在講些從前在家中時打魚曬網的些瑣事兒,顧老太太靠著迎枕有一搭沒一搭地听,縱然見到兒媳抱了小孫子來也打不起精神,伸手才想抱抱蔚哥兒,船一晃就是一股惡心勁兒沖上來。
謝宛娘反應極快,一手扶了她,一手抓過旁邊的唾盒,只是顧老太太肚里空空也吐不出什麼來,按著胸口坐了片刻,又歪了回去嘆道︰「倒累了你……」
山藥方才都沒插上手,這會兒才端過一盅茶來給顧老太太漱口。謝宛娘又接了,一邊端著喂一邊低眉順眼地道︰「能伺候老太太是我的福氣呢。」
顧老太太嘆道︰「也幸得有你在身邊,不然更要難受死我了。」
山藥站在一邊,臉色不大好看。孟素蓉輕咳了一聲,安慰道︰「再有一半個時辰就到夷陵縣碼頭了,到了那里先住下歇幾日,然後換了馬車,後頭就不必再坐船了。♀」
其實馬車比船顛簸多了,但顧老太太此時只要不是坐船就好,聞言嘆道︰「阿彌陀佛,可要到了。」看一眼端上來的早飯,仍舊懨懨的不想用。孟素蓉便又道︰「母親勉強用口粥,不然餓得心虛更要難過了,待到了夷陵縣里再仔細用飯也好。」
顧老太太有氣無力地點頭︰「我自曉得,你們也回自己艙里用飯去罷,別餓著我孫子了。」
孟素蓉便順勢告辭。山藥把人送出來,瞅著左右無人便低聲道︰「太太,真不是奴婢不用心伺候,只是這位呂姑娘也太能……偏偏老太太愛听她唱兩句兒……老爺還沒去沔陽那會兒,奴婢還看見白姨娘指點過她,說老太太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所以謝宛娘才總能伺候到點子上去。
孟素蓉笑了一笑︰「她與你不同,也不知能留多久,你只管做好自己的差事就是了,老太太既願意讓她在面前,你就由她去,只听著說什麼就是。」
山藥連忙答應,一路送孟素蓉回到自己船艙里。其實孟素蓉出了月子也沒多久,一路坐船過來也有些不適,只是不肯露出來罷了,回了艙里坐下,面色就有些發白。顧嫣然連忙拿軟墊給她背後墊上︰「其實再晚些動身也無妨的,娘該再好生養養。」好容易用了秦太醫的方子兩年多,才把孟素蓉身子養好了些,這一折騰眼看著又不好了。
孟素蓉微微一笑︰「你就不想爹爹?再說,也該早讓你爹爹看見蔚哥兒才是。」心里卻暗暗嘆了口氣。並不是她急著上路,而是白姨娘又有身孕了,顧老太太一知道這消息,就急著要去沔陽,她做兒媳的,也只好硬挺著起程了。
顧嫣然正要說話,門邊上的錦心便道︰「柳姨娘和二姑娘來了。」打起簾子,柳姨娘在前,顧怡然在後,走了進來。
顧怡然暈船比顧老太太還厲害,孟素蓉是免了她請安的,平常用飯也都讓她在自己艙里用,這時見兩人過來,便順口道︰「怎麼過來了?可覺得好些?」
顧怡然稍稍抬了抬頭道︰「多謝母親關心,今日覺得好多了。」畢竟是小孩子,適應得快些,開頭幾天吐得飯都吃不下,這幾天也漸漸好了。
顧嫣然就招手笑道︰「二妹妹來,昨兒你吃的那魚糕還有呢,都給你留著的。」
柳姨娘忙陪著笑臉道︰「還是大姑娘友愛妹妹。」轉頭又看著在褥子上伸胳膊伸腿兒的顧蔚然,討好地笑道,「蔚哥兒可真有精神,依婢妾看,當初浩哥兒都沒這麼好精神呢。」過年時她撒潑倒了顧怡然一裙子茶水,那條新裙子落了污痕穿不得,被孟素蓉發現,叫了石綠去一問,石綠自然合盤托出。孟素蓉也不說什麼,只叫石綠帶話給柳姨娘,將顧怡然送到她屋里來養。
這下柳姨娘蔫了。女兒雖然不好,也總比沒有的好,若是這樣送去了,她在顧家還有什麼?將來更沒個指望了。于是掉過頭來,又對顧怡然噓寒問暖起來。只可惜不管她怎麼殷勤,顧怡然還是從前那般沉默木呆的模樣,柳姨娘只覺得是對牛彈琴,只得繼續執行討好孟素蓉的既定方針。
錦眉等人都各自忙著擺碗筷,將柳姨娘晾在那里,乳娘抱起蔚哥兒退到里艙喂女乃去了,柳姨娘也只得訕訕地坐下了。既在路上,孟素蓉也不叫她伺候,大家一起用飯,反而顯得她無所事事了。
眾人用了飯,孟素蓉要休息,柳姨娘雖想再站一會兒,但看孟素蓉臉色不太好,便也只得退了出來,看見顧怡然也跟著出來,不由得又恨鐵不成鋼︰「你留下來給太太端杯茶也好,怎這樣不帶眼色?」又念叨,「大姑娘見你喜歡吃那魚糕,全都留了與你,你也不知道謝一謝?」
顧怡然開始一語不發,後頭被柳姨娘念叨煩了,冷笑一聲道︰「空口謝了又能怎樣?大姐姐是太太生的,想給我什麼就能給什麼,我倒也想送她些東西,只是我有什麼?」
一句話把柳姨娘噎了個半死,半天想不出要怎麼回答,灰溜溜進船艙里去了。石綠跟在後頭,眼見這母女兩個又鬧得不快,只得低聲道︰「姑娘,姨娘也是好意教你……」雖說柳姨娘也是昏頭昏腦的,但做奴婢的,總不能調唆著姑娘連生母都不認。
豈知顧怡然突然冒出一句︰「她若是有眼色,當初也不當這姨娘了。」
這話將石綠也嚇了一跳,忙道︰「姑娘,這話說不得。」環顧四周,好在沒有第三人听見顧怡然這話。
顧怡然也向四周看了一眼,隨即閉緊嘴唇,低頭也進船艙里去了。
柳姨娘母女這番吵鬧,早也有小丫鬟看見了,雖未听到兩人說什麼,但柳姨娘與二姑娘之間的事兒,大家都知道些。小丫鬟報到孟素蓉跟前,孟素蓉听了點點頭,回頭輕輕對顧嫣然嘆了口氣︰「待到了沔陽,房舍比從前多,你也十歲了,該自己出來住,就將怡姐兒一起分出來罷。」既保全了柳姨娘的顏面,也將這兩人分開,免得親娘兒兩個,最後倒結了仇。
顧嫣然點了點頭︰「讓二妹妹來與我做伴也好,省得我乍一搬出來也不習慣。」
孟素蓉笑笑,模模女兒的頭發︰「又長了一歲,可真是大姑娘了,等到了沔陽,你爹爹怕都要吃一驚。」女孩子到了這個年紀躥個兒,顧嫣然這八個月里長高了一截兒,加上跟著孟素蓉學著處置變賣原先的產業,歷練了不少,看起來確乎是有大有變化。
「我還給爹爹做了個香袋兒呢,正好重陽用。」
孟素蓉含笑點頭,正要說話,就听錦心在外頭歡快地道︰「太太,到了夷陵縣碼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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