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樣是家宴,潞國公府今年的家宴也是極其沉寂,雖然有陳雲珊努力說笑,奈何別人都不大捧場。不過吃了幾口飯後,陳太夫人便托辭不適,要回自己房里。如此一來,旁人還怎麼坐得下去,也只好跟著散了。陳雲鵬將祖母送回房中,想說點什麼,最終還是沒有說出來,低頭出去了。
陳太夫人從窗口看著他的背影,忍不住又嘆了口氣︰「比不上他祖父和父親。」
「哥兒也不必那樣,如今日子與從前也不同了,哥兒能守成就極好。」旁邊的嬤嬤寬慰著她,眼尖地看見一個人影,「夫人來了……」
馬氏的身影躲躲閃閃的,仿佛是想進來,卻又縮了回去。陳太夫人只眯著眼楮看了一下就收回目光︰「不必管她。點上檀香,我念一卷經。」
陳太夫人念上經,那就不容人打擾了,因此馬氏好容易下定決心要進來的時候,又被丫鬟攔在了外頭,足足站了一炷香時間,才得進來。陳太夫人屋里還有檀香的氣息,坐在羅漢床上,抬眼看了看她︰「有什麼事?」
馬氏一肚子的憤怒,在門外已經被消磨得差不多了,陳太夫人這樣問她,她一時竟不知道說什麼才好。陳太夫人等了片刻,不見她說話,便道︰「既無話便回去吧。過幾日也該替鵬哥兒擺一擺酒,請幾個親眷好友過來。」
馬氏的手指在袖子里打著哆嗦,半晌才道︰「太夫人幾時上的折子?」她竟半點都不知道!原本她以為她做了潞國公夫人這些年,這潞國公府里上上下下都是她把握住了,誰知道陳太夫人往宮里送折子這樣的大事,她竟也半點不知道。
「就是平南侯夫人及笄第二日。」陳太夫人漫不經心地回答,隨手轉了一下佛珠。
「太夫人——」馬氏心里不知有多少話,最後卻只沖出來一句,「鴻哥兒也是您的孫兒,老爺是您的親兒子!」
陳太夫人很從容地點了一下頭︰「是。原本我打算著鵬哥兒將來靠自己去拼個前程,鴻哥兒生性太柔懦,就承了爵位也好。」
馬氏震驚得連禮數都顧不得了,抬頭看著陳太夫人︰「什麼——」陳太夫人原本是這樣打算的?那,那為什麼……
陳太夫人也在看著她︰「可惜我到那日才發現,鵬哥兒太過善良,連沈二那樣的丫頭,他也能被自己嬸娘壓著認下來,又怎麼指望他將來自己去拼前程呢?所以我想來想去,到底是長房長孫,還是承爵更為穩妥。」
馬氏兩手哆嗦,說不出話來。她寧願陳太夫人是在說謊,寧願她早就打定主意要幫著長孫爭這個爵位,也好過相信陳太夫人說的是真話。因為這樣一來,豈不就是她自己斷送了自己兒子的前程?若是她當時不想著給佷子塞一個沒助力的岳家,是不是就不會顯得佷子太過「善良」,是不是陳太夫人就會一直指望著陳雲鵬自己去打拼,而把爵位留給陳雲鴻?
她不能相信陳太夫人說的是真的,可是這些年,她好歹也知道,自己這位婆婆,是不說謊的。
陳太夫人看著馬氏搖搖欲墜的模樣,連一絲憐憫都沒有,淡淡地道︰「珊姐兒也大了,該說親事了。」
馬氏已經掉到底的心一下子又揪了起來,緊張地看著婆婆。只听陳太夫人緩緩道︰「咱們是女家,縱然有意,也不好自己先上門去提,還是要尋人與男家通個氣,請他們先上門來才是。過幾日宮中飲宴,我正好去與平南侯夫人提一提此事,請她從中說項。」
平南侯夫人?那就是說,婆母與自己選的該是同一人了。馬氏剛剛吐出口氣,就听陳太夫人續道︰「孟家清貴,珊姐兒的嫁妝不必太過張揚,也要與夫家相宜才好。」
孟家!這兩個字一落入馬氏耳朵里,驚得她月兌口就問了出來︰「孟家?什麼孟家!」
「自然是孟老祭酒家。」陳太夫人仿佛早就料到了她會這樣問,淡淡道,「孟老祭酒的孫子孟珩,今年也有十八歲了,跟珊姐兒正好相配。人我也是見過的,生得清俊斯文,學問也扎實——」
「不成!」馬氏失態地叫了出來,「太夫人,太夫人明知道,媳婦看中的是韓家!韓探花!」
「韓家看中你了嗎?」陳太夫人不動聲色地反問。
馬氏死死捏住了雙手,到底還是沒能忍住︰「若太夫人不在此時給鵬哥兒請封世子,韓家焉有不應之理!」都是這老太婆,都是她!這事突然宣揚出去,人人都知道韓雲鴻不再是未來的潞國公,那韓雲珊的身價自然也就降了。否則,國公嫡女嫁給一個探花郎,還算得是下嫁呢。
陳太夫人笑了,滿眼鄙夷︰「倘若如此,那韓家娶的是媳婦,還是岳家?你便是這樣為女兒挑夫婿的?原以為你不過是貪心了些,卻想不到數十年仍舊如此蠢笨,毫無長進!」
「那孟家又有什麼好!」馬氏也豁出去了,尖聲道,「孟珩如今才只是個舉人,連進士都沒考中!孟老祭酒年紀大了,過不了幾年就要致仕。孟大人在同文館,听著有官階,可同文館是什麼地方?編書,畫輿圖,這算什麼?」
「有那樣的祖父和父親,孟公子三年之後要中個進士何難?」陳太夫人看著這個媳婦,本已經懶得與她多說,但想到又活潑又貼心的孫女,還是多說了幾句,「孟家家風清正,雖不似有些人家,有明令四十無子方可納妾的家規,但歷數下來,自孟老祭酒父親一代起,家中子弟就從無妾室,甚至連通房都沒有。反觀韓家,韓家大爺有庶子庶女各人,听說房中還有美婢相伴。有其父方有其子,韓探花風流人才,只怕不會守著妻子一人過日子。你自己並無妾室及庶子女之憂,怎麼不替珊姐兒想想?倒是珊姐兒天性純樸,不知世事艱難,夠不夠格做孟家宗婦,妥當打理家事,尚是未知呢。」
馬氏想說話。她想說孟家這樣只會讀書的人家,還得罪了茂鄉侯府,將來有什麼前途?可是她隨即就想起來,潞國公府是晉王府的外家,若是齊王成了太子,潞國公府難道會有好日子過?到時候是不是與得罪過茂鄉侯府的人家結親,還有什麼不同麼?
「你下去罷。」陳太夫人看馬氏面上神色變化,最終低下了頭,便淡淡說了這麼一句,等馬氏低著頭消失在門外的夜色中,她才轉頭向身邊的嬤嬤嘆了口氣,「總算還沒有糊涂到家。」
嬤嬤也有些嘆息︰「到底是當娘的……」無論心思怎麼糊涂,還有愛子女的一片心,總算知道陳太夫人的選擇,才是對陳雲珊最好的。
陳太夫人按了按眉心,又嘆了口氣︰「珊姐兒的事倒還好辦,可鵬哥兒該娶個什麼樣的媳婦,這才難辦。他這脾性,不娶個性情堅韌辦事能干的,將來怎麼做得他的賢內助?」內助,這名字不是白叫的,所謂相夫教子,可並不是管好丈夫的衣食住行,替他安排好美妾美婢伺候就算完了的。內助,就須得對丈夫真正的有所助力,這些助力,遠不是一個只會听話柔順的女子能提供的。在京城之中,所謂賢良淑德的貴女有很多,可是拋卻她們背後的娘家,真正能本人給丈夫助力的,很少。
九月重陽,家家登高時,戶戶菊酒香。
德妃的生辰宴在平明殿舉行,酒宴擺在曲曲環繞的廊閣之中,外面就是上百株精養出來的名品菊花,飲宴、賞菊,兩不耽擱。此時此刻,廊閣中坐滿大妝的命婦,還有幾個帶了自家的女兒佷女的,頓時花團錦簇,把外頭那些真正的鮮花都壓下去了。
潞國公府女眷的位置,當然是要比平南侯府的高一些,但也離得不遠。潞國公太夫人入席之後,便笑著對年輕的平南侯夫人招手︰「過來坐,陪我說說話兒。」
如此一來,本來應該坐在潞國公府下面一席的那幾位女眷,也就很識相地跟平南侯府換了個位置——雖然她們也是出身國公府,但早敗落得差不多了,別說跟潞國公府比,就是跟如今炙手可熱的新平南侯比,也是棉線串豆腐,提不起來,哪個會這般沒眼色得罪人呢?且潞國公太夫人的年紀輩份都擺在那里,她讓平南侯夫人去陪著說話,就是德妃都不好說什麼。
如今德妃雖然還只是妃,但她執掌六宮,而中宮無人,就是叫一聲副皇後都不差了。她過生辰,又是皇帝親自下令舉辦酒宴,自然各宮嬪妃和公主皇子們都要來祝壽,滿滿當當坐了一殿。景泰公主是德妃的獨女,當然也在其中,正跟她的伴讀王姝說話,看見潞國公太夫人將平南侯夫人叫到身邊,拉著手十分親熱的樣子,就忍不住哼了一聲。
王姝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便知道景泰公主心里想什麼,連忙先嗤了一聲道︰「瞧她輕狂的,還坐到別人的席上去了!這便是顧家的家教?到底是鄉下出來的,就是不知禮數。」
景泰公主拉著臉道︰「你光說這些有什麼用?如今人家是侯夫人,有本事,你當著她的面去說!」從前王姝的奉承在她听來是很順耳的,可是如今才發現,奉承雖然好听,卻沒有什麼實質作用。譬如現在,就算她和王姝在這里把這位新任平南侯夫人罵個狗血淋頭,又怎麼樣呢?瞧瞧那些命婦們,還不是頗有人上前討好?
王姝沒想到屢試不爽的法子今兒不管用了,只得低下了頭,在心里把景泰公主罵了一句。她今年也十五歲了,可是至今尚未定親。王尚書忙著朝廷上的事,是不管後宅的,要管也只是管管教育兒子,女兒的事,他是全然扔給王夫人的,不管是之前前妻留下的長女被養得懦弱糊涂也罷,還是嫡次女至今親事未定也罷,他都不管。
就如之前王夫人挑唆王嫻在晉王長子事上鬧了一把糊涂,倘若不是影響到了他在皇帝面前的「忠心」,他只怕也是不會管的。如今王嫻在晉王府里過得並不怎麼舒心,他也同樣不過問,只不過叫人去送了句話,叫女兒「謹守本份」罷了。
而王夫人,真正是高不成低不就的範例了。她在京城里挑了半天,都覺得沒有特別配得上自己閨女的人才。身份高的,差不多都已經成親了,她的女兒總不能去做妾吧;而沒成親的,她又覺得身份不夠高。她在丈夫面前抱怨過幾次,丈夫只說叫她不必心太高,可在新進士中撿擇一二便可。但在王夫人看來,這些新進士哪個配得上尚書府的嫡女?或許也就只有——韓探花還勉強?可韓探花的父親又沒什麼出息。
這麼折騰來折騰去,就導致王姝已經十五歲了,親事還沒有半點動靜。王姝眼看著當初在閨學里的同窗都已經一一出嫁,她縱然再擺出一副不在乎的模樣,心里也有些著急了。
心情一變,性情也就變了。從前王姝在景泰公主面前曲意奉承,且並不覺得有什麼不悅,可現在,她卻是沒有那麼多耐心了。一個馬屁拍到了馬腳上,她便不想再說話了。
景泰公主等了等,沒等到王姝再說話,不由得也不悅了起來︰「怎麼不說話了?剛才說平南侯夫人不是說得挺高興的?怎麼這會又沒動靜了?你也就只有這點本事了!」
王姝狠狠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低聲道︰「公主說的是。」然後又沒動靜了。
景泰公主更不悅了︰「這就算完了?你不是挺有主意的麼?趕緊替我想個主意,怎麼整整顧家那丫頭!」
王姝有幾分詫異地抬頭看了看景泰公主︰「公主,今日是娘娘的壽誕。」在親娘的壽誕上鬧點事出來,德妃娘娘的臉面往哪里放?
可惜景泰公主根本沒有想到這一點,反而道︰「正因是母妃的壽辰,她鬧出點事來,我才好以大不敬來治她的罪呢!快點快點,快想個主意出來!」
王姝不敢。一來,她不敢在宮里鬧事,要知道一旦搞得不好,連她也要牽連上的;二來,她怕父親知道了這事會責怪她。畢竟上次她和母親挑唆著姐姐在晉王府里鬧的那一出,害得母親挨了個耳光,母女兩個好幾個月沒有出門。父親平日里並不怎麼管束她,可是那一日,實在有點嚇人。
但是說不敢是肯定不行的。王姝腦子轉了轉,一眼看見在德妃身邊坐著的陸氏姐妹,頓時眼楮一亮,囁嚅著道︰「公主,我這——一時實在想不出法子來。若不然——若不然公主去問問陸家幾位姑娘?說不準她們會有法子?」
「沒用!」景泰公主嘀咕了一聲,忽然警惕地看著王姝,「你不會是因為你姐姐去了晉王府里,就打著主意不給我出力了吧?」
王姝嚇了一跳,忙道︰「公主冤枉死我了。就不說我姐姐是被晉王妃強求了去做妾的,只說如今我姐姐在晉王府過的是什麼日子,公主也該知道的。」
王姝說著,就往晉王妃身邊看了看。晉王妃身邊坐著的,正是孟瑾。她比做姑娘的時候豐腴了些,神色也比從前更溫柔,坐在晉王妃身邊雖不說話,但面含微笑,氣色極好。有不少人都在悄悄看她——晉王府兩位側妃,可晉王妃只帶了孟側妃過來,且听說已經將孟側妃之子記在了自己名下,這說明什麼?
景泰公主看了兩眼,勉強算是信了王姝的話,但隨即道︰「既然這樣,你只听我的。嗯——你說,將她引到我宮里去,說她偷了我的東西怎麼樣?」
「這——」即使是王姝,也覺得這主意實在太簡單粗暴,「平南侯府素來富貴,若說她偷盜,也——不大可信……」皇宮里當然有好東西,可是平南侯夫人也不會隨便去偷啊,除非她是傻的。
景泰公主眼珠子轉了轉︰「那若是不值錢的東西呢?不值錢,又有趣的東西,你送給她,她想必會收下的吧?」
王姝的臉一下子就白了︰「公主——」這不是生生把她連帶進去了嗎?
景泰公主卻覺得這個主意不錯︰「你悄悄送她,誰能證明那是你送的?雖說不是值錢東西,可只要鬧起來,就能給她個難看。」她當然不是說就要因此治顧嫣然的罪,只不過是想讓她臉上下不來罷了。
王姝只覺得想一頭撞死。真要是鬧大了,將她也牽扯進來,那她的名聲不也一樣要受影響麼?難道她曲意奉承景泰公主,就是為了今日被她這樣連累?只是當面拒絕,她是不敢的,想了半天,總算勉強想出個主意︰「公主,不如扔在地上讓她拾到,那豈不是更可信些?」
「若她不拾呢?」景泰公主覺得這樣听起來雖然可信,可是似乎不大牢靠。她眼珠子轉了轉,忽然有了主意︰「你帶在身上,就說是你的東西,之後再掉了讓她看見,想必她會拾了還給你,那時候——」
王姝只覺得半點不靠譜,可是又不敢違抗景泰公主的意思,只能苦笑道︰「可是若被別人看見,怕是先有人疑心我偷盜了。」
「拿件不值錢的東西便是。」景泰公主很隨意地道,想了一想,打發貼身宮女去了一趟,便拿回一樣東西來,「瞧這個如何?」
王姝看了一眼︰「這不是公主的二舅舅送您的桃核舟嗎?」
「正是。」景泰公主拎起系在舟末小孔上的絲繩,給王姝塞進了腰間的香囊里,「這個不值錢,可眾人都知道是我的東西。一會兒我會跟母妃說叫大家伙去外頭賞菊,就看你的了。」
王姝真是欲哭無淚,想去尋自己母親商議一二,景泰公主卻陰陰地瞧著她︰「你若是不願意就直說,我另找人去做便是。」
王姝怎麼敢說這話。若是她說不去,景泰公主明日就會跟皇帝說,換了她這個伴讀。做公主伴讀是榮耀之事,可若是被公主退回去,那就不是榮耀而是恥辱了。此時她真是萬分後悔,為什麼會跟著景泰公主。這個陷害的主意實在拙劣之極,景泰公主顯然並不求當真給顧嫣然扣上什麼罪名,只是要鬧一鬧下她的臉。可問題是,她身為公主,鬧罷了也不會有什麼事,可她這個伴讀只怕就要倒霉了。
不能做……王姝的頭腦從來沒有這麼清楚過。平南侯如今已經不比從前了,景泰公主大概還覺得自己是金枝玉葉,還覺得顧嫣然仍舊是那個小官之女,對她做點什麼都行,而她王姝不過是個臣子之女,可不能如公主一般隨心所欲看不清形勢。不說別的,萬一事情鬧出來,她做替罪羊那是鐵定的了。
如果這事沒做成,景泰公主其實也不能怎麼樣。畢竟這個主意實在拙劣之極,不成功的可能性完全比成功更大。而之後,她可以裝病,只說自己被嚇著了,哪怕是從此不再入宮呢?自己年紀也到了,還是出嫁更要緊吧。
「公主既然這樣說,我就盡力一試。」王姝低下頭,捏著腰間的香囊,「只是公主一定要安排好了宮婢,且千萬不能叫別人看見我身上有這個,否則只要有一個人出來作證,這事就不成了。」
「這好辦。」景泰公主拍胸脯保證,「我自然會叫人將你們帶遠些的,不會再有第三個人看見。」
怎麼會這麼蠢……王姝默默地看了看景泰公主張揚的臉,忽然油然生起了一種不平衡之感。就這麼個蠢人,只因為她會投胎,做了寵妃之女,就能隨心所欲,想做什麼就做什麼。而她比景泰公主不知聰明多少,卻只能被她呼來喚去,指使著做事。老天,真是太不公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