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王府那里毫無進展的時候,齊家這邊氣氛已經輕松多了——呂良醒了。
到底是受傷輕些,身體又結實,呂良醒來之後很快就退了高熱,且能進食。被指派到齊家來的太醫見狀,頓時松了口氣,這般的外傷,只要能吃能睡又不熱,好起來也是很快的。之前不能去晉王府為王妃治病,他還有幾分遺憾——失去了立功的機會,可如今听說晉王妃仍舊昏迷,他倒慶幸起來了。畢竟給貴人們治病,治好了固然是大功,可若是治不好,那便成了罪了,不知有多少太醫是死在這上頭呢。
「既是如此,下官也要先回太醫院回稟一聲,明日再過來給呂校尉診脈。」這幾天太醫也累得夠嗆,齊家供奉雖豐,但呂良那里吊著命,誰也沒心思享受。
「馬車已經備好了,這幾日多虧太醫。」周鴻一邊說著話,小廝已經送了個封紅上來,「明日一早,我派馬車再去接太醫,還要勞煩太醫幾日。」
太醫接過那封紅,入手輕飄飄的,便知是張銀票,以平南侯府之富,少說也是五十兩,頓時覺得這幾日的辛苦都值得了,笑著客氣了一句,便讓小廝送了出去。
這里齊大爺與周鴻夫婦一起松了口氣,顧嫣然忙著去廚房叫人炖煮各樣的羹湯,呂良此刻還以粥湯為主,漸漸才能進食硬些的飯食。好在他年輕,身體底子好,到了晚間精神已然好了許多,也只略略有些熱,並沒有高熱起來。依太醫臨走時的說法,晚間略有些熱也是常事,只消不是高熱便無妨,眾人便又放心了幾分。
「舅舅也好幾日沒有好生用飯了。」顧嫣然把碧月從府里調了過來,在齊家廚房里備了幾樣拿手菜,一一地端上來,「如今表兄已經無事,舅舅也該放寬心,莫把自己身子弄垮了。」
碧月的手藝本來不錯,又是精心準備,幾樣菜肴也不過是家常的,卻是色香味俱全。齊大爺這幾日都是胡亂填填肚子,此刻心情一松,嗅到飯菜香味,月復中頓時唱起空城計來,不由笑嘆道︰「果然你一來就不同了,是得快些給良兒娶個媳婦,這家里有個人操持中饋,就是不同。」
顧嫣然抿嘴笑道︰「這次表兄對公主有救駕之功,陛下那里定有賞賜,要給表兄尋個媳婦有什麼難的,只怕舅舅到時候挑花了眼呢。」
齊大爺不由大笑。呂良此次少不得官職要往上提一提,不過他畢竟出身低微,縱然做了齊家的義子,也與親子尚有差距,說到挑花了眼不免有些夸大,但替他尋個書香門第小官家的女兒為妻,卻是不難。
說到呂良的妻子,齊大爺並不想求娶高門。雖說高門娶婦低門嫁女,但呂良的妻子該以知書達禮能主持中饋為主,什麼門第嫁妝都不必考慮。老實說,縱然真有那等高門大戶看在齊大爺頗得聖寵的份上願意聯姻,齊大爺也不敢給呂良定這樣的親事,否則呂良自己出身田畝之中,與那等高門中的女孩兒根本無話可說,甚至妻子說不定還要瞧不起他,這日子又如何能過得好呢?
齊大爺一邊琢磨,一邊似乎已經看見呂良娶了個小官之女,容貌秀麗性情溫和,既能管家理事,又會生兒育女,小夫妻兩個和和□□,小小的孩子繞著他的膝蓋跑。這一副天倫樂圖在心中浮起來,齊大爺都不曾現自己已經咧開了嘴。他自己這些年在羯奴境內已經被熬壞了身子,難有子嗣,將來呂良若生了兒子,第一個姓呂,第二個就姓齊,接續齊家香煙。
「舅舅想什麼呢,這樣高興?」周鴻也覺得好笑,「莫不是已經在想表兄將來成親的事了?」
齊大爺呵呵笑了幾聲,既沒有承認,也沒否認。幾人這幾天來是頭一次放下心思,歡歡喜喜用了一頓飯,只是尚未用完,便有個小廝連滾帶爬地跑進來︰「老爺,老爺,宮里有人來了!奴婢看著,是金吾衛的人!」他一向跟著齊大爺上朝,雖然只能在宮門外頭等待,但對宮里執事的金吾衛卻還是認識幾個的。
金吾衛是天子近衛,這時候深夜而來,難道是皇帝有什麼旨意?眾人心里惶惑,連忙起身迎出去。
只見夜色之中,十幾名金吾衛迅速控制了齊家的前門後門側門,另有一人穿著帶兜頭風帽的大氅,在兩人的扶持之下走了進來。雖然廊下燈光昏暗,但周鴻和齊大爺都現扶持的兩人微微弓著腰,且步態也與常人不同,居然是兩名內侍!若是由內侍扶持,那中間的來人該是誰?
不等兩人念頭轉完,那人已經走到了燈光之下,緩緩揭下了風帽︰「齊卿,平南侯。」
「陛下!」齊大爺也不由得驚了一跳,頓時呼啦啦跪倒了一地人,「臣等不知陛下駕臨,未能出迎,死罪死罪。」
「罷了。」皇帝身上還有傷,也並不在門外多做糾纏,「不知者何為罪呢?都起來罷,進去說話。」
顧嫣然連忙打小廝和丫鬟下去︰「都把嘴巴閉緊了,該說什麼自己知道!」
皇帝坐定了,含笑看看她︰「想不到平南侯夫人也有這樣厲害的時候。」
「陛下——」這話真是讓顧嫣然不知如何回答。
皇帝倒哈哈笑了兩聲︰「听說平南侯嫡子已經滿月了,今年過年宮宴之時,不妨抱來給朕瞧瞧。」
雖然顧嫣然不大願意把孩子抱進宮去,但皇帝這卻實在是給了極大的榮耀,也只有連忙應是的份兒。皇帝又說了幾句閑話,才問道︰「太醫回稟,說呂校尉醒了?」
「是。」齊大爺連忙答道,「是今日一早醒來的,太醫醫術高超,今日進了粥湯,並未再高熱。太醫說,若是不再高熱,幾日後便可痊愈了。」說罷,小心翼翼問道,「犬子微末,竟勞陛下回京探望,實不敢當……」您總不會是為了呂良回京的吧,而且如今京中尚未得到皇帝返回的消息,大家都當皇帝還在北山行宮養神呢。
皇帝笑了一笑,倒也沒有隱瞞︰「朕前幾日便回了京城。」
「那陛下的傷……」顧嫣然忍不住低聲問了一句。皇帝雖然能走動,但臉色還有些蒼白,且行動之間都由內侍小心扶持,兩腳看起來卻又並無滯澀,似乎不像是對外所說腳踝扭傷的樣子啊。
齊大爺微微一驚,這樣探問皇帝的傷勢未免有些犯忌諱。皇帝倒是笑了︰「平南侯夫人還是這樣直爽。」
周鴻忙道︰「內子冒失了,只是關切陛下,一時失言,請陛下恕罪。」
「既然是關切朕,何罪之有?」皇帝笑道,「平南侯也不必如此緊張,果然是夫妻情深啊。」說到後頭,已經有幾分調侃。
齊大爺料不到皇帝今晚似乎心情不錯,對顧嫣然的話並沒有任何不悅之意,忙笑道︰「陛下說的是,平南侯年輕,難免有些沉不住氣。」
「年輕好啊……」皇帝似乎有幾分感慨地說了一句,「朕年輕的時候,也跟平南侯這般。」
這話眾人可就都不敢接了,連忙都低下頭去。好在皇帝只是說了這麼一句,便轉了話題道︰「呂校尉既然醒了,朕想去瞧瞧他。」
齊大爺嚇了一跳。呂良雖然有救駕之功,但說起來以臣救主乃是本份,皇帝派人來賞賜一番也就是了,怎麼還能勞動皇帝親自來呢?不過這時候誰又敢提出異議,連忙起身引著皇帝過去。
呂良也被嚇了一跳,待要下床行禮,卻被皇帝止住︰「卿是有功之臣,又有傷,免禮。朕只是來看看你。齊卿且出去罷。」
齊大爺心里暗暗擔憂,卻也只能跟周鴻夫婦一起退出門外,關上門時,听見呂良道︰「這都是臣的本分,不敢說有功。」話雖不夠,卻也應對得當,才稍稍放下心來,只在外頭等著。
皇帝由內侍扶著坐了下來,點頭笑道︰「你救了公主,怎說無功?來來,跟朕說說,你想要些什麼賞賜?」
呂良漲紅了臉︰「公主是君,君有難,做臣子的自然要救,實在不敢說有功。臣是個草芥之人,在西北還被羯奴俘過,若不是陛下恩典,臣哪能做官?實在不敢再要什麼賞賜了。」
皇帝不禁又笑了︰「你倒是實在之人。不過朕也听說了,你在西北軍中時也曾手刃數人,被俘之後亦心系故國,又隨齊卿為大軍引路,有諸般功勞,才得授校尉一職,並非只靠朕的恩典。來來,告訴朕,這次朕該賞你點什麼才好?」
呂良遲疑片刻,咬牙下定了決心,掙扎著從床上起來,跪在皇帝面前︰「臣有一事,一直不曾向陛下稟告,若是陛下要賞臣,臣請求陛下赦臣欺瞞之罪,準臣——告御狀!」
皇帝萬沒想到他會說要告御狀,大為詫異︰「你要告誰,且說來听听,朕不追究你隱瞞之罪。」
「臣,臣要告茂鄉侯之弟6鎮,告他殘殺平民冒功,欺騙陛下!」呂良梗起脖子,中氣雖然不足,卻是一字字說得十分清楚,「他殘殺呂家村二百五十七口人,將成年男子一百零四人級充做海匪,冒名邀功!臣,臣就是呂家村僥幸逃月兌出來的。」
「殺平民冒功?」皇帝的記性素來不錯,呂良尚未說完,他已經想起了當初孟節被貶的那件事。在那時候,孟節就是彈劾6鎮殺民冒功,可是他找來的那個證人卻是假的,孟節在事後也承認,他是上了這個假冒證人的當。可如今,又有人提起此事了!究竟是6鎮當真殺民冒功,還是又有人想拿此事做章,彈劾6鎮,彈劾6家,乃至彈劾齊王呢?皇帝臉上看不出有什麼神色變化,淡淡道︰「你細細說來。」
呂良磕了個頭。他等了這些年才等到這機會,激動之下不免說得有些結結巴巴,將自己在呂家村的生活敘述了一番,又講到6鎮屠村的那個傍晚︰「……臣逃了出來,去縣里找了父親,向縣令稟報此事,可是當晚客棧就起火,只有臣一人月兌逃,父親卻被冠上了私通海匪的罪名,也斬示眾……」
呂良聲音哽咽了一下,又連忙忍住。皇帝凝視著︰「你有何證據?」北山圍場事,正是齊王與晉王相持不下的時候,顧孟兩家乃至平南侯的立場都是明擺著的,呂良是齊家養子,在此時重提屠村之事,是否意在立儲之事呢?
「平南侯夫人手中那枚核舟,是臣自呂家村廢墟中拾得的。」呂良連連頓,顧不得身上傷口又有些開裂,滲出血來,「那時候臣孤身逃竄,在戲班里藏匿蹤跡,輾轉到了荊襄。臣打听到顧大人祖籍亦是福州,京中又有親戚,本來想去向顧大人告狀,就將這枚核舟假稱小販拾得,賣給了顧大人,原是想借機接近顧大人遞狀子的。可是後來戲班子進了顧大人家,臣又怕了,怕顧大人也像那縣官一般,不但不接臣的狀子,還要殺了臣討好茂鄉侯府——這狀子就不曾遞上去。」
「那你如何又去了西北邊關呢?」皇帝神色無喜無怒,看不出什麼來,只淡淡地問。
呂良心如擂鼓,接著道︰「那時臣便起了個妄想——若是臣能做大官,豈不就能向陛下告狀了,總好過遞狀子給那些信不過的官兒。恰好顧老夫人喜歡臣的戲唱得好,要賞臣銀子,臣就勢求了顧大人,說臣父親從前就在西北從軍,後來陣亡,尸骨無存。臣也想去西北從軍,也好打听臣父的尸骨葬在何處。」
呂良說的這些,都是從前與顧運則商議過的,九真一假,只隱瞞了顧運則當初就知道6鎮殺民一事︰「顧夫人心善,就托了孟老大人,將臣送去了邊關。只是臣無能,非但不曾建功,還被俘了。幸而跟著義父返回朝內,卻只是個小小校尉,仍舊告不得6家。」
皇帝雙眼漠然,忽然道︰「那顧卿到底知不知道你的身份?」若說顧運則現在還不知道,他可不相信。
呂良心里一緊,照著商議好的回答道︰「顧大人現在已經知道了。臣在羯奴境內遇到義父,便將冤情相告。回京後方知顧家與平南侯府聯姻,因有這姻親關系,顧大人便也知道了。因此陛下派遣他前往福建任知府時,他才帶了臣一同前往……」
「你是想去調查此事?」皇帝似笑非笑,「那可查出什麼了沒有?」
呂良心里惴惴。皇帝最恨的便是臣下不忠,雖說顧家隱瞞真相情有可原,可倘若被皇帝記下這一筆,也說不準什麼時候便會因此被定了罪。即使不定罪,只怕也會被皇帝厭棄,至少是不會再加以信任了。故而他們商議許久才商議出這樣的說法,就是為了有朝一日呂良能到皇帝面前去告狀的時候使用,如今也不知效果到底如何。
不過皇帝就在眼前,也容不得呂良多想,忙道︰「呂家村屠村之事已過去了八年,實難查證,但臣與顧大人卻查到福建駐軍之中有些蹊蹺之事……」將那百余人調動及死亡之事一一道來。他是親自去查的,一條條都是了如指掌,講得清清楚楚。
皇帝的臉色終于漸漸陰沉了下來。軍士麼,戰死並不稀罕,但一支隊伍百余人被分散開來,卻又全部死去,就實在有些太過湊巧。這世上,太過湊巧的事兒多半都並不是湊巧。
「你起來罷。」皇帝像是才現呂良身上的傷口又開裂滲出鮮血來,「朕知道了。」
呂良不敢再多說,謝恩起身。當初顧運則就說過,只要皇帝有所疑心,听完了他的話,呂良就算完成了任務,萬萬不可再去催促皇帝。
「你歇著罷,此事,朕自有處置。」
「臣謝陛下。」
皇帝微微吐了口氣,轉身出了內室,一看見外頭眾人,便冷冷道︰「平南侯夫人,你將核舟送去宮中時,可知道這核舟的來歷?」
周鴻心里一緊,顧嫣然已經答道︰「回陛下的話,那時臣婦已知呂良身份,頗疑心此核舟的來歷。只是萬沒想到,竟在宮中見到一模一樣的核舟。」
皇帝看著眼前這個少婦安詳從容的神態,莫名地覺得想笑。孟家顧家教出來的女兒都是這般莊重麼?即使在自己面前也是不卑不亢,更沒有失措的舉動。相形之下,自己的女兒景泰雖然貴為公主,卻心胸狹窄,竟在皇宮之內隨意設下陷阱對付臣子之妻。更可笑的是居然連個周密的綢繆都沒有,不但被人當場揭穿下不來台,還將6鎮暴露了出來。
這兩枚一模一樣的核舟,再加上呂良以及福建駐軍內查出的消息,讓皇帝幾乎已經能夠肯定6鎮屠村殺民冒功請賞的事確實無疑。這樣的核舟,並不是想找到就能找到的。只是如今還沒有實證,就是皇帝也不能做什麼。且6鎮若只是殺民冒功,皇帝也並不是不能容忍,畢竟呂家村算什麼,那些小民又算什麼呢?但若是6鎮不忠……
「齊卿,朕欲立儲君,齊卿覺得立誰為好?」
啊?皇帝一句話,驚得屋里三人都怔住了。齊大爺反應過來,連忙道︰「陛下春秋正盛,並不急于立儲。且此事——非臣等所能置喙。」
「朕被行刺,身受重傷,此時此刻自宜立儲,以免朝中人心動蕩。」皇帝似笑非笑地道,「立儲乃是國事,你等既在朝為臣,自可開口。」
周鴻略略一怔,才明白皇帝是要在北山圍場一事上大做章了。若以他的意思,當然是立晉王最好,可是模不清皇帝的心思,若貿然開口推舉晉王,萬一反給晉王帶來禍患,也不是不可能之事。
齊大爺卻已經理清了思路,緩聲道︰「陛下,臣以為此事並不必著急,可讓眾臣各自上表。陛下心中若取定了哪位殿下,也宜徐徐示之,令未曾被選定的殿下心平氣和,庶幾不傷兄弟之情。」
「齊卿厚道啊。」皇帝嘆息了一聲。說是不傷兄弟之情,其實是為了不傷父子之情。齊大爺的意思,是怕不中選的皇子一時想不開做出什麼謀逆之事,那時自己縱然舍不得,也只得處置了。
皇帝只有三個活著的皇子,若是到了知天命之年還要將自己的兒子弄死幾個,縱然他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心里也不是無所觸動的。若是兒子們都能冷靜些,各安君臣之份,自然是美事。
「那,齊卿意在何人呢?」贊嘆歸贊嘆,皇帝最後到底還是似笑非笑地問了一句。
齊大爺低頭道︰「陛下若容臣置喙,則臣推舉晉王殿下。一則晉王殿下為中宮嫡出,名正言順;二則潞國公府循規蹈矩,子弟皆為規矩之人,日後不致為外戚之玷。」
這番話說得可算是尖銳,卻又字字句句皆佔著道理。皇帝微微點了點頭,並不置可否,又看了周鴻一眼︰「平南侯想必也是要推舉晉王了?」
「是。」周鴻也低頭道,「臣不懂政事,然而臣是武將,保家衛國是臣本份,故而臣只能追隨如許將軍一般忠心為國之人,不能追隨6將軍這般可為一己之私便戕害自己軍士之人。許將軍乃是晉王之舅父,6將軍卻是齊王之舅父,若齊王為儲,臣恐許將軍便不得所用。若日後邊關再起戰事,臣心中實不安穩。」
「哈哈哈。」皇帝這次大笑了起來,「平南侯果然直爽!罷罷罷,朕知道你們的心意了,自有處置。回宮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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