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鎮靜靜地坐在書房里。天已經黑了,他卻沒有叫掌燈,因為黑暗能更好地遮掩他的神色。
齊王在一炷香前已經離開了。想起他說的話,陸鎮就不由得露出了一絲笑意——說到底,齊王還不是要求著他幫忙?
當然,如今的形勢是比不得從前了,那又怎麼樣呢?如果他什麼都不做,齊王說不定順順當當地做他的郡王,將來皇帝駕崩,臨終前大約會一紙詔書令他繼位。是如此一來,他這個舅舅便什麼作用都沒有了。
皇帝寧多年空著中宮,寧讓齊王不是嫡子,在繼位之事上有諸多麻煩,也不肯將德妃封後,為的不就是怕茂鄉侯府這個外戚勢大,尾大不掉?這就是帝王,在器重你精明能干的同時,也始終提防著你。當初他借著丁憂將福建的兵權都交了出來,皇帝仍舊不肯將德妃封後的時候,他就算看清楚了。
齊王在這一點上,其實真不愧是皇帝的兒子,他也一樣是倚著茂鄉侯府,倚著他這個舅舅的戰功,卻仍舊不願讓陸家坐大。若是他波瀾不驚地繼位登基,陸家也不過就是個富貴閑散侯爺罷了,而他陸鎮,連爵位都沒有,更不知會如何呢。
如今好了,齊王比起晉王來已經沒有半點優勢,甚至在兩位公主的婚事上,皇帝都不肯行半點方便。齊王順風順水久了,眼下形勢已月兌了他的掌控,他便慌張起來,終于是要用到他這個舅舅了。
富貴險中求。陸鎮自幼就知道這個道理。他不是他兄長茂鄉侯那樣的中庸之才,只想守著個爵位逍遙一世也就罷了,他的理想,是要位極人臣,手握重權。而這樣的理想,大約只有從龍之功才能為他實現。而現在,他正走在從龍的路上。
「老爺——」門外傳來心月復小廝的聲音,「徐先生來了。」
徐先生快步進來,難得地腳下竟有幾分不大沉穩︰「將軍,那謝氏找到了!」
陸鎮眼楮驀地一亮︰「果真?」
「正是!」徐先生連坐都來不及坐便道,「將軍的籌劃,半分不錯!底下人是在江北小鎮子上尋到謝氏的,已嫁了個鄉紳人家。我們將她綁了出來,只稍稍嚇唬,她便招了——哪里是周鴻的妾室,正是蔡家的外宅!」
這下子,饒是陸鎮早有猜疑,也不由得激動起來︰「果然如此?」
「正是正是!」徐先生也是激動莫名,「謝氏所生之子,根本不是周氏血脈,分明是蔡家子!說什麼著了風寒夭折了,不過是防著有人查問,報了個假死送出去養著了。不單周鴻,便是那顧氏也是知道的。還有許家!當初將謝氏從西北帶出來,就是許家的安排!這一樁樁一件件,謝氏都講得明白,再遮掩不過去的!」
「好,好!」陸鎮坐不住了,起身在書房里踱著步子,搓了搓手,「違逆聖旨,私藏蔡家血脈,還偽稱是周家子,這是混淆血脈,還有欺君之罪!」混淆血脈,不過是周氏族里自己的事,這欺君之罪,足夠將周鴻與許騏一同拿下!
「謝氏的話做得準?」陸鎮踱了兩步,又沉下心來,「萬勿到了聖上面前,又被翻供!」
徐先生面上的笑容有些掩不住︰「將軍放心!謝氏怕死,她一家子性命都握在我們手中,哪敢翻供?且屬下許了她,若此事成,日後讓她丈夫做官,保她一家榮華富貴。她如今不過是溫飽不愁罷了,許她富貴,她焉得不喜?」
「好極!」陸鎮以拳擊掌,「既如此,你去安排!許家且不必管,先將周鴻那小子拿下再說!」
徐先生略有些疑惑︰「有了謝氏,一舉扳倒周許兩家亦不費力,將軍為何……」怎麼還要先放過許家?
陸鎮輕輕咳嗽了一聲︰「若事情一下子揭開,唯恐皇上多疑。倒不如留下蛛絲馬跡,由得皇上自己疑心去查。皇上查出來的事,總比我們查出來的要信些。」
徐先生不疑有他︰「將軍睿智!既如此,屬下這就去安排。」匆匆走了。
待他走了,陸鎮臉上才露出一絲笑意來。留著許家,固然有他方才所說的道理,但更多的是要替齊王暫時留下一個對手。若是他出手就將晉王的靠山全部打翻,齊王的勝利來得太快太過容易,自然也不會珍惜他這個功臣。只有慢慢地、一步一步地來,讓齊王煎熬、困頓,才會覺得援手之貴,才會牢牢記得他的從龍之功!
陸鎮坐了許久,才起身出了書房,往陸二太太院里去了。
陸二太太正在屋里跟心月復媽媽說話。如今她最愁的就是女兒陸盈的親事,連看了幾家,一則自己挑剔,二則略覺好些的也被陸鎮搖頭否了,到如今還沒定下來。今晚這說的是兵部侍郎的佷子,年紀十八,已然是個秀才,只是因喪父守孝,到如今還沒定下親事。
「這喪了父,將來是少些扶持,不過有個做侍郎的叔叔也不差……」陸二太太略有些舉棋不定,「不過,我總覺得壽王妃的兄長人才更好,周二太太實在……」那個婆婆,不是好伺候的。她捧在手心里養大的女兒,這般聰明能干,不是養出來送給婆婆磋磨的。
她的心月復媽媽其實也有同感︰「周三少爺委實人才不錯,听說這幾年苦讀,今年秋闈是要下場的。」縱然今年考不中,但人要上進,再晚三年至少一個舉人是跑不了的。再說有壽王妃那樣的妹妹,只要周瀚自己爭氣點,將來的仕途比別人不知平順多少。只是他的父母實在是……周二老爺不說了,自打爵位歸了長房,他就再沒個動靜;周二太太則是娘家終日惶惶,自己也並不好伺候,不是個寬厚的婆婆。
「別看她平日里在外頭知書達禮賢良淑德的模樣……」陸二太太皺著眉頭輕輕嗤了一聲,「越是這樣的人,越是規矩多得數不勝數,斷然不是那等仁厚的。」
那心月復媽媽正要附和,便听外頭丫鬟喚了一聲二老爺,連忙從錦墩上立起身來退到一邊,便見陸鎮大步走了進來,沖她一擺手︰「都下去罷。」
陸二太太見他打走了下人,不由得問道︰「老爺這是——」
「方才我在外頭,听你在議盈兒的親事?」
「是——」陸二太太還沒將自己的考慮一一再重復一遍,陸鎮已道︰「我倒給盈兒看好一家,就是宮衛統領李雁平的堂弟,李雁起。」
李雁起的事兒,雖然只是在長里私下議論的,但陸家是德妃的娘家,這里頭的事兒陸二太太怎能不知?頓時變了臉色︰「老爺這是什麼意思!那李雁起他克妻——」
「休要胡說八道!」陸鎮低聲喝斥,「若是他克妻,娘娘怎麼會將他列入駙馬人選?既能選了做駙馬,公主雖未挑中他,也自然是好的。說起來年紀也合適,這幾日你就托個人往李家遞句話罷。」
這事實在太突如其來,陸二太太都呆了,半晌才反應過來,騰地一下站起來,尖聲道︰「老爺這是要做什麼!難道景泰不要的,就讓咱們女兒去揀嗎?」
「你住口!」陸鎮一巴掌將她推得坐倒回椅子上去,「你不要命了!敢說這種話!」
陸二太太跌坐回椅子上,雖然不敢再說,卻是胸膛起伏,連眼楮都要紅了。陸鎮瞪了她一眼,冷聲道︰「這都是什麼時候了,若是齊王不能得大位,到時候咱們家還不知在不在呢!娘娘給景泰挑中李雁起,自然是有道理的。只是景泰那孩子不懂事——」
陸二太太實在忍不住了︰「景泰不懂事,就要拿盈兒去頂?我曉得老爺是什麼意思,無非是為了替齊王籠絡人罷了。難道就沒有別的法子,非要讓盈兒……」
「你懂什麼!」陸鎮不耐煩道,「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將來齊王登了大位,盈兒要什麼風光富貴沒有?若是齊王敗了,你縱將她嫁了皇帝,又能如何?婦人之見,真是愚不及!休要多說,總之你這幾日就托人往李家遞個話,景泰是皇上指給韓晉的,娘娘雖看重李家卻也不能違逆皇上。這時候咱們家許出個姑娘去,才是娘娘的好意呢。」
陸二太太噌地跳起來︰「娘娘要看重李家,為何不許長房的丫頭?」別的事也就罷了,陸盈是她的掌中珠,自十三歲起便想著要為她挑一門十全十美的親事,如何能拿來替德妃籠絡人才?
陸鎮真想一巴掌把搞不清狀況的妻子抽到一邊去︰「許長房的丫頭,那功勞還有你的份嗎!蠢貨!」夫妻之間爭吵最忌惡言出口,只消說了一句,就不由得翻起一串子來。陸鎮罵了一句蠢貨,便想起從前陸二太太做過的蠢事來了,「從前那核舟之事你就壞了我的大事,若是皇上心狠些,此刻連你也要下獄了,安能坐在此處與我爭論!若這件事再弄砸了,我便休了你!」都是什麼時候了,還在跟長房爭長論短!
陸鎮拂袖而去,陸二太太怔怔站了片刻,腿一軟坐倒了下去。她當然不願意將陸盈嫁給李雁起,——她更不敢違逆陸鎮的意思……
皇覺寺為已故皇後做法事,自然是大肆鋪陳。宗室之中,除了晉王妃實在病著不能出門之外,眾人都要來。呂良扈從護衛,他做事素來仔細穩當,提前兩日先到了皇覺寺,帶著幾個侍衛,把寺里每座禪房都仔細看過,引得跟著他的侍衛笑道︰「這事怎麼還勞駙馬親自驗看?」
呂良听見駙馬二字,臉就直紅到耳根,低頭道︰「陛下雖下了旨,公主還不曾出嫁呢,我如今是侍衛,自然當差要盡心。」
這番話說得老實。侍衛們也知道他當初是如何拼了命救下寧泰公主的,有幾人還是親眼看見他血淋淋叫人抬出圍場,雖然不免有些羨妒他的好運道,但這也學不來,倒都收了心思,夸贊他實誠。
這皇覺寺正寺還不算大,只周圍的地土實在不小。一部分是皇家賞賜的田地,做為香火供奉;另一部分是些無家歸的信男信女附庸而來,有些在正寺旁邊立個小廟的,還有個尼庵,專門收容被夫家驅出無處容身的女子落,平日里做些針指買些柴米,又自己在庵里種些菜度日。
這庵名為青雲庵,開始只是窮人家女眷在此落腳,後來漸漸就有富貴人家女眷做下見不得人的事,也有送了來的。說是為了家中來誦經,其實就是變相禁閉了起來。故而這青雲庵如今也不比從前,人來人往的不大安寧。
呂良既知道了,自然不敢不來看。雖說男子不宜進尼庵,但也要在外頭看看,想著到了做法事那日該在何處安排下守衛,以免庵里有什麼不妥當的人進了正寺。且不說刺客,便是有什麼人來沖撞了貴人,也是護衛們的失職。
青雲庵面積不小,呂良將幾名侍衛分開,繞著青雲庵勘查一周。他自己站在青雲庵與正寺之間的小樹林中,正思忖明日如何布防,便見一頂不起眼的青布小轎從山下抬了上來。
青雲庵這樣的小轎來去極為平常,轎內坐的若不是被打進庵里來的女眷,便是上山來送月錢的僕婦。呂良瞥了一眼,正欲移開目光,卻覺得有些不對。這頂轎子走得極快,見轎夫是有功夫的人。這還罷了,跟在轎子旁邊的丫鬟卻是步步緊跟,面不紅氣不喘,竟然也是有底子的。
大戶人家養幾個有功夫的家丁護院倒是尋常,但家中養這樣的丫鬟僕婦卻是少見。呂良不由得就注目起來,只見轎子抬到角門處停了一停,轎子里頭的人似是想看看到了哪里,伸手掀起了窗簾,卻被旁邊的丫鬟一抬手便按了下來。片刻之後角門打開,小轎抬了進去。
呂良怔在當地。方才那窗簾雖然只掀起了一下,但轎子里的人向外張望,卻是露出了大半張臉。若是別人,隔著這些距離他或許認不清楚,但那人卻是他萬萬不會認錯的——謝宛娘!
宛娘怎麼會在這里?她是犯了什麼錯會被送進青雲庵?呂良這念頭只在心里轉了一轉,便悚然一驚!
事情不對!謝宛娘的去向他不甚了解,但也知道周鴻替她遠遠尋了兩江一帶某個殷實人家嫁了出去,亦即是說,謝宛娘所嫁的人家遠離京城,縱然她有什麼不對之處,也斷沒有送到京城的庵堂里來的道理!
如果不是謝宛娘的夫家送她進的京城,那又是什麼人送她來的?呂良雖然一時還沒有抓到頭緒,卻是本能地感覺到了其中的危險,回手招過一名隨行的京兆尹衙門里的衙役,急道︰「麻煩你,替我送封信去平南侯府上……」
呂良沒有看錯,坐著小轎進了青雲庵的人正是謝宛娘。
小轎拐進一處禪房,隨轎的丫鬟才打起轎簾︰「娘子出來吧。這兩日就在此處歇著,後日是正日子,娘子別誤了事。」
雖是個丫鬟,說起話來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口氣,謝宛娘卻只能听著,一句話也不敢反駁。她實在是怕了。當初呂家村被屠的時候,她都沒有這麼害怕過,畢竟那時候她並未親眼看見殺人,只是見到了幾具無頭尸身,還很快被大火燒成了灰。但如今,卻是確確實實地一柄刀架在她脖子上了。且這還不是她自己一條命,更有婆家六口人的性命,甚至她肚子里,如今也揣了一個呢。
禪房的門被從外頭鎖上了,丫鬟冷冷地在門外道︰「一會兒自然會給娘子送飯食熱水過來,娘子好生歇著,再想想後日該說些什麼做些什麼。這件事若是出半分差錯,娘子就模模自己的腦袋罷。」
謝宛娘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那丫鬟頓了頓,又換了口氣︰「娘子也不用三心二意,只消此事成了,自然保你們一家子榮華富貴,錦衣玉食,也不必你再自己做活計了。」
門外腳步聲遠去,謝宛娘雙手護著自己的小月復,慢慢蜷縮到單薄冷硬的禪床上。只要演一場戲就行了,就能保住自己的性命,保住一家子的性命,還能過上好日子……將軍,不是妾不想護好你的骨血,實在是,實在是沒辦法了……
正日子那天,皇覺寺好不熱鬧。晉王府來了兩位側妃,壽王妃挺著個肚子也過來,齊王妃夫婦自不必說,連幾家的孩子也都帶了來,滿滿當當站了一個大殿。
上香,誦經,四面都是梵唄之聲,香煙繚繞。雖說是做三晝夜的法事,但貴人們不過是在每位菩薩面前磕頭上香即,法事當然都是寺中僧人來做。
寧泰公主跟著晉王,一路將皇覺寺中各正殿偏殿的佛陀菩薩羅漢統統拜過,也已經跪得雙膝疼,頭昏眼花,出了最後一殿要下台階時,不由得腳下一軟,一腳踩空就跌了下去。身邊宮女拉都拉不住,方自驚呼一聲,已經有人從旁邊閃出來,雙臂一伸將寧泰公主接住,自己跌坐在地上,硬做了個肉墊子。
宮女剛松了口氣,看見來人身上的侍衛服色,心里就是一緊——到底是男女有別。只是這念頭尚未轉完,便看清了此人相貌,頓時就抿嘴笑了,一面過來攙扶寧泰公主,一面道︰「給呂統領請安。」其實是呂駙馬,只是現在尚未大婚,不好叫出來罷了。
寧泰公主自己臉上也紅了紅,在宮女攙扶下忙忙站起來,低聲道︰「你跌傷了?」
呂良也一骨碌爬起來,連自己身上的灰都顧不得拍,直問寧泰公主︰「公主傷到了哪里?」
寧泰公主低著頭道︰「我並未傷著。」她是跌在呂良身上,哪里會傷到呢,「倒是你,怕是跌得不輕罷?」
「我皮糙肉厚,不怕跌。」呂良雖然擔著些心事,也不由得憨憨一笑,「公主莫替我擔心。」
寧泰公主臉上更紅,她的心月復宮女抿著嘴笑,也知道今日與駙馬見面等于是皇帝默許的,便有意道︰「公主這裙子沾了土,奴婢去取一條新的來,公主且在這邊略坐一坐。」將寧泰公主扶到樹下,一人去取衣裙,另一個稍稍退開幾步,留出二人說話的空間來。
呂良只會抓著頭笑。寧泰公主看他這樣子,初時的拘謹也沒了,情不自禁地一笑道︰「有什麼話說就是,只笑算什麼……」
呂良便收了笑容,訥訥道︰「我,我只怕委屈了公主。說起來,原是我當日做事不妥當……」
話猶未了,寧泰公主已經白了他一眼︰「說些什麼糊涂話!當日那般危急,你若還能想什麼妥當不妥當,怕我的命已經沒了。」自那日之後,她連著做了幾夜的噩夢,夢中皆是那猛虎一躍到了面前,口中噴出的腥臭熱氣都直沖到臉上。但夢里也有個身影,牢牢地抱著她擋在她身前,任由那猛虎撕咬,到底也不曾松開……
呂良便又憨笑了幾聲,正抓耳撓腮想說句什麼,忽然听到前頭隱隱地有些亂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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