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海接到信之後,思量良久也想不到柳哥兒到底是怎麼被養歪了,又得歪到何種程度才能讓賈敏生氣成這樣,偏偏還遮遮掩掩不肯在信里明說。
直到見了他才知道賈敏的擔心絕非多余,這孩子真是不好教導。
初見時,林海本以為一個被親娘教訓了又送回揚州的孩子怎麼也該鬧點小情緒,卻不想從下船開始就一直平靜如常,進了家門正式拜見之時也是條理清晰穩重溫和。然而這樣才更讓人擔心,他越冷靜便越是心思深沉,也是清楚的知道自己從頭到尾在做什麼,絕非一時沖動。
按理孩子做了錯事,長輩就該當即給他糾正過來。見到他之後林如海便打消了本來的念頭,而是想著要先與他相處幾日加深感情之後再循序漸進的教導他。誰知柳哥兒卻開門見山道︰「母親不理解,我想著父親該是不會覺得我做錯了的。」
林如海眼皮不自覺一跳,笑道︰「你母親愛子心切,覺得你做的事不對了便想管教你,也是你這些年離了她身邊,讓她一直牽念的緣故。有些話你母親說的狠了,你不要怪她。來的信上說的含糊不清,為父現如今還沒弄明白到底是出了何事。」
柳哥兒淡淡地道︰「便是將姐姐送進東宮之事。」
林如海驚道︰「自古儲位之爭最是慘烈,咱們家何必要摻和進去,還是在這種關頭。這事是你做的不對。」
柳哥兒卻道︰「那是皇帝高壽,或是諸王年歲相當。當今多病,太子長二皇子等人十多歲,如何還有慘烈一說。」想當初,鄒旭同為嫡子之所以為王爺,就是因為遇到了與當今二皇子一樣的境遇,皇父多病長兄年長太多歲,爭都沒得爭,等他長到能娶親的時候兄長早就登基了。♀便是當初皇兄體弱,皇父還想著立寵妃之子,也因著嫡庶長幼主幼國疑等理由被駁回,後來隱約知道皇父亡故還有當初的太子妃娘家在中間使力。可惜了到後來皇後娘家沒斗過王爺,最後掌國之權還是到了鄒旭手上。
林如海心思急轉,岔開話題,「四書五經里的忠君愛國且不去說它,你熟讀史書,記得最深的一句話是什麼?」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林如海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兒,就听柳哥兒又道︰「項橐七歲為聖人師、甘羅十二歲拜相、孫權十九歲雄踞江東,可見年歲大小並不那麼重要,父親大可不必覺得我在異想天開。忠君愛國家國天下之語不過是寫來糊弄糊涂人的糊涂話,坐在高位上的人為了自家的統制才推崇備至將其推廣開來。若那些果是真理,也不會有那些改朝換代之事。便是如今坐在皇位上的,往前推四代,不過是領著一二百兵士的小吏罷了,拍馬也及不上咱們家。可看如今,咱們得由著別人生殺予奪,父親一輩子無愧于心又如何,還不是要營營汲汲才能保得全家無虞。如今正是好時機,埋下線頭別人只會以為是為了目前林家困境,誰也不會懷疑有別的心思。父親再將計就計自此沉寂,兒子以後棄文習武從軍也說得過去。姐姐更不會被人當成靶子,而以姐姐才智,自然能養下親子。如此進可攻退可守,見機行事,不過二三十年自可見結果。」
林如海越听越驚,顫聲問道︰「你是從何時有了這種想法?」
「一直都有。只不過之前只是心里不甘心,沒想著真正付諸實際,後來甄府出事牽扯到父親,見識了皇家權勢之後才起了念頭。世人同是上天之子,自然都可為天子,既然不想叩拜他人,莫若讓他人來叩拜自己。」
「你……」林如海都不知道說什麼好,這志向也太過嚇人,他活了大半輩子從來沒敢有一絲如此大逆不道的念頭。
柳哥兒搖搖頭頹然道︰「可惜母親阻攔,姐姐又心存芥蒂,白瞎了如此一大好時機,等下回還不知道要到什麼時候。」
林如海被說的張口結舌,腦子都快要打結,「你就沒想過萬一其中出點差錯,這可是抄家滅族的大罪啊!我林家先祖也會不得安寧!」
柳哥兒卻越發淡然,「事在人為,若這也要怕那也要怕,必然萬事不成。便是不做,單就老實做官忠君體國,也同樣有抄家滅族的時候,史書上也沒少見了。喝口水還有噎死的呢,男兒丈夫何必太過思前想後。成與不成總要試過才能知道,試了是有可能不成,不試則一定不成。便真是不成,也是天命注定,唯一死而已。」
林如海受的刺激太大,以至于都想不起來計較柳哥兒這一席話根本就是沒把林家放在心上,不管林家宗族存亡。搖搖晃晃走到書房里間,躺到床上閉著眼楮,心亂如麻。
柳哥兒這樣,單靠罰是解決不了問題的,壓制得了一時壓制不了一世,不讓他心服口服早晚也得折騰出事兒來。
第二天,柳哥兒沒事人一樣又來向林如海請安,林如海一夜之間憔悴了幾歲,便是前些日子最忙亂擔心的時候也沒有過,偏還誰都不能說只能自己憋在心里。
見到柳哥兒林如海連話都不想說,可是這是嫡長子又不能真的不管他,用過早飯之後,也不要求他去讀書寫字了,告訴他讓人領著去隨意逛逛看看世情,自己去衙門辦公。
衙門里朝廷邸報正好到,林如海當即便查閱起來。以往他不過是仔細看看與己相關的如戶部吏部等部門的消息,其他的翻一翻知道個大概便罷。今日因著柳哥兒,林如海連兵部的也逐字逐句從頭看到尾,及看到去歲從西海沿子回來的武將軍升為京營節度使時,眼楮一亮想到一個自覺不錯的主意。
西海沿子戰亂不斷,如今南安王爺這個是人都知道打仗無能的人因著太上皇之恩總領兵將,必然所轄之內百姓更苦。柳哥兒心智早熟,一般的道理講給他他必然不會听得進去,不若就讓他去體會一番戰亂之時尋常百姓家的苦處。改朝換代說的簡單,受苦的不過還是平民百姓罷了。什麼忠君之語可以認為是虛話,悲天憫人之心總該長存,一個人的信仰可以是君主也可以是百姓,為一己之私挑起戰端,陷萬千家庭于悲苦,不管如何都是要值得唾棄的。若是柳哥兒見了那等淒涼之景仍舊不改,再舍不得,這個兒子也該放棄了。
回府之後,林如海顧不得梳洗,連聲叫柳哥兒過來說話。
柳哥兒今日卻沒去別處,而是去了黛玉當日老師吳先生家里拜見。柳哥兒從骨子里就沒有對皇權的敬畏之心,吳先生也深有名士之風,對皇權看得很淡,一老一小相談甚歡,吳先生還可惜柳哥兒不能留在揚州,不然早收了他做弟子。
林如海道︰「為父思前想後,你的想法終究有失偏頗,‘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縱然有點子道理,可也該記得還有一句‘興百姓苦,亡百姓苦’。以史為鑒,當今雖不比漢武帝唐太宗,也算是清明之君。便不說成敗,若以一己之私,因著那點不甘之心便要大興兵戈,實在失了仁心。」
「你如今一意孤行,自覺有理,便是為父磨破了嘴皮子也不定能說服你。古人說‘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有些事還得你親眼見了親耳听了才知道,是非對錯總不是一個人想當然的。本來我看你功課,覺得過上一二年便可下場試試,如今想來還是出門游歷一番再行科考為好,先學會做人,擺正姿態,比什麼都強。」
「西海沿子連年征戰,民不聊生,特別是因著太上皇私心又派了南安王爺過去領兵,更是雪上加霜。你帶著林管家,再選一個機靈些的小廝,親自去瞧瞧,咱們回來再說別的。去的時候記得換上破衣爛衫,銀錢信物就都不要帶了,‘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你既不認為年紀幼小是其限制,那為父也將你平常對待,你既然要成大事,那麼總不會連自己也養活不起。一年為限,期間你不是林家長子林昭,而是破落鄉紳之家的公子柳樹,路引證明我明天就給你準備好。」
說罷,起身出去找林管家交代事情。
柳哥兒听得目瞪口呆,直到林如海出去也沒反應過來。這是什麼意思?要趕他出門?還不能帶銀錢信物,得自己養活自己,連林昭這個名字都不能用,要化名成柳樹?父親這是瘋了吧!
林如海還真沒瘋,過了五日做好安排,就將柳哥兒、林管家和安康三個人送出門。大門當著三人的面關上, 當的關門聲好像一直震到心底。三個人全穿著不知哪里來的粗布衣裳,黑布鞋,一人背著一個褡褳,褡褳里除了夠吃兩天的干糧什麼都沒有,全身上下找不出一點值錢的東西,頭發都是用的布條和木頭簪子束起來,更不要說銀子。
林管家苦笑一聲,心里為自己抱屈,大爺犯錯真的跟我沒關系啊。認命地道︰「大爺,快走吧,得先找個今晚要住的地方。我記得剛出城不遠有個破廟,以前來不及進城的時候在那里停歇過,咱們去看看。」
安康嘟著嘴,一步三回頭戀戀不舍的離開林府大門,拖沓著腳步,好像走慢點就能有人出來叫他們回去一樣。
柳哥兒一直處于迷茫狀態,養活自己?這是兩輩子頭一回遭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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