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趙家無人主事,姜憐心一來是姜家家主的身份,二來也與趙歡沾親帶故,故而送殯隊伍中的首席便由她擔任。♀
雖說與趙歡有過那許多恩怨,可姜憐心卻也不介意,只是不得不騎馬而行。
直到出得府門準備上馬時,畫末始終與她並肩而行,在門前立定之際,他又側頭看了看跟在他們身後的碧芙,以只有他們二人听得見的聲音道︰「你當真要將孩子交由她撫育。」
姜憐心亦回頭朝那女子看去,但見碧芙自方才初握住這孩子的手,就再不曾松開。
此刻她正小心翼翼的照料著孩子抬腳邁過門檻,低眉細語間雖還掛著哀思,卻已不再是生無可戀的絕望神色。
看到這一幕,姜憐心便微彎了嘴角,自言自語般道︰「人總要有個念想才好活下去,否則漫漫時光,如何挨得過?」
待她說完這句,收回目光之時,畫末卻正深陷沉思。
見他沉若無波的墨瞳,仿佛沒有焦距那般目光清遠,姜憐心只當他並不贊同自己的方才的話,卻又思及她方才也不過是隨心一言,便也懶得糾纏。
此時的姜憐心並不知曉,畫末的沉默源自于那模糊而又遙遠的記憶。
記憶里的人早已看不清模樣,只隱約在空氣里彌漫著清冷的梅香。
少艾就立在梅樹下,明明是清澈如水的聲音,卻好似帶著千年的滄桑,仿佛自言自語般說著同樣的話。
當布滿迷霧的畫面定格在那一刻,畫末下意識的蹙緊了雙眉,心魂歸位時正看到姜憐心在尋下人調撥馬匹。
出殯的隊伍本是有定數的,眼下卻憑空多出碧芙和趙歡之子,姜憐心又念在碧芙痴心,令她送趙歡最後一程,且趙歡之子于理也該同行,便將他們臨時納入到隊伍里來。
姜憐心先把自己的坐騎讓了出來,由碧芙攜著趙歡之子同乘一騎,正要吩咐人另外備馬,可那門口的小廝才應了她的話卻被畫末攔了下來。
在她詫異的目光中,畫末抬眼朝停駐在他們面前的另一匹馬看了看,竟是示意她與他坐同一匹馬而行。
姜憐心不明他這樣做是何用意,正躊躇不前,卻听畫末壓低的聲音于她耳邊道︰「另備馬匹怕會耽誤吉時,況且馬上風大,我與你一道,也好渡些氣與你。」
他說得有理有據,實在不容推拒,姜憐心便只得順從的與他先後上了馬。
伴著送殯的隊伍出發,畫末一手環過她的腰身握住韁繩,一手覆在她的腰月復處催動妖力。
果然有一股暖意自他手心相觸的地方彌漫開來,逐漸遍布全身。
行進中,不時有風拂過身旁,將他垂落胸前的發絲揚起,撫過她的面龐,亦擾動了她心底的波痕。
她下意識的斂目垂首,卻又瞥見兩人的發絲在微風中交纏在一起,如此親密,如此微妙。
姜憐心正陷入不知所措的尷尬之中,卻被一陣人群的騷動聲喚去神思。
待她定楮朝路邊看去,才發現浩浩蕩蕩的送殯隊伍兩旁竟然早已站滿了看熱鬧的人群。
那些百姓原本只是觀瞻富貴人家的紅白之事,卻漸漸的指指點點起來。
閑言碎語越說越大聲,最後竟變成導向一致的斥罵。
「瞧瞧,那就是姜家家主,听聞是個不祥之人。」
「生下來就克死母親,家里人都被克光了,而今連沒有血緣的舅舅也被她害死。」
「她竟然還有臉送葬。」
「這樣的人呆在金陵城中,會不會也牽連到無辜的人。」
「前段時日出了好些命案,還說是鬼怪作亂,說不定就是她這鬼怪。」
「這小妮子準是個妖精。」
……
閑言碎語算得了什麼,她姜憐心從小听多了。
只是,這樣惡毒的話卻不斷勾起那些可怕的回憶。♀
鬼魅纏身,命格凶險,她也不想啊。
她一個孩子能知道什麼,可為什麼那些人偏要將一切都歸咎于她,連解釋的機會都不給。
把她關在漆黑的屋子里,鎖在寂寞的院子里,把她當做異類躲避。
他們也不過是和她一樣的凡人,憑什麼說她是妖。
憤怒與絕望的情緒剎那間自心底蔓延開來,頃刻就將她沒頂。
她閉了眼,拼命的不去听也不去想,卻又覺得自己就像一葉孤舟,無助的在黑暗中飄搖。
原本以為將要這樣飄搖下去的孤舟,卻在下一刻忽然靠了岸。
姜憐心被拉回現實才知那不是岸,而是背脊上倚靠的觸感。
坐在她身後的畫末忽然貼緊了她的身軀,甚至松開了韁繩,與那只渡氣給她的手一道移至她雙耳前覆住。
他的一雙臂彎便形成一個狹小的空間,將她圈入其中讓她覺得安全又寧靜。
姜憐心的情緒終于得到安撫。
她也終于將自己拉回現實,意識到一切都已過去。
她不再是那個無助的孩子,而是姜家家主。
終于鼓起勇氣睜開雙目,她看向道路兩旁的目光卻坦然許多。
這本不是她的錯,她自己問心無愧就好。
「你們這些人都沒有心嗎?不會用眼楮去看,只相信耳朵听到的嗎?」
「你們可知,就是這不祥之人開設粥鋪救濟百姓,你們食了她的米糧,而今不也好好的站在這里?」
姜憐心本想硬著頭皮熬過這段路,卻忽然听到一個熟悉的聲音由遠而近的傳來。
她朝著前方聲音的來處張望,只見一身青灰道袍的磯元正策馬而來。
他原本應該在墓園里提前安排下葬儀式,不知為何出現在半路上。
經他這一番吆喝,原本在街道兩旁看熱鬧的人們則愈發嘈雜起來。
那些人或是質疑磯元的說辭,或是感嘆姜憐心的善心,也有道她是為了贖罪的。
雖然是眾說紛紜,好歹也算止住了方才一致指向她的矛頭,替她解了圍。
在人們的議論聲中,磯元勒住馬繩,翻身而下,而後大步向送殯的隊伍行來。
「家主。」見到隊伍最前方的姜憐心,他便忙綻出一臉笑容,方才喝止路人時,彌漫于周身的凌厲之氣,頓時煙消雲散。
然而就在他欲進一步湊到姜憐心近前時,卻被畫末目光中的寒意生生頓住,不得不訕然的往後退開兩步,繼而對她稟道︰「我在墓園中等了許久都不見家主身影,怕是路上出了什麼事耽擱了,故而折回來查看查看。」
听明了磯元的來意,姜憐心便寬慰他道︰「方才確是遲了些自趙府出來,倒也不曾誤了吉時,無妨。」
說罷,磯元又重新上了馬,送殯的隊伍繼續向前行去。
待到達提前備好一切的墓園後,眾人則在磯元的帶領下依照道家禮制行了葬儀。
最後由碧芙領著趙歡之子,與姜憐心和其他人等朝著他的墳頭進過香,總算完成了這持續將近一日的繁復禮儀。
此時的姜憐心已有些體力不支,但見碧芙仍跪在趙歡墓前,流著兩行清淚不肯離去,便也不忍相勸,只得立在她身後默然而視。
與她並肩而立的磯元則又輕闔雙目,默念了一段咒文,而後若有所思般低喃道︰「世間有貪、嗔、痴三大孽相,皆一念可成魔,趙歡便是貪念太重。」
姜憐心總覺得這樣蘊涵哲思的話,自磯元那張嘴里說出來,顯得格外別扭,可此情此景听聞,卻也頗有感觸,便不禁嘆了又嘆。
「你不是說讓我設立那些粥鋪,是為你積德嗎,方才怎的……」姜憐心想起方才他為自己解圍的一幕,便忍不住相問。
磯元卻甚是平靜的應道︰「若能普度眾生便是功德,何必計較歸于誰,況且幫你洗月兌冤屈也是功德一件,你我既然是家主與掌事,且也是朋友,何必分得那樣清楚。」
「我們是朋友?」姜憐心側過頭去,詫異的看著磯元。
「難道不是嗎?」磯元亦回望她,竟有幾分委屈的意味。
姜憐心于是重重點了點,臉上再難忍笑意綻放。
又不知待了多久,還是磯元忍不住勸了碧芙兩遭,說時間久了怕小孩子受不住,這才說動碧芙起身。
碧芙又在趙歡墓前哭了一陣,方才依依不舍的離去。
接著磯元又向姜憐心告假,稱卜算鋪子里有事,得先回去。
姜憐心心道鋪子里的事都是大事,就毫不猶豫的應了,而後只與畫末領著眾人回去。
至趙府門口別過碧芙,又遣散了參與送殯的眾人,便只剩姜憐心和畫末二人,攜著少許僕從繼續往姜府回去,
方才還浩浩蕩蕩的隊伍,此刻忽然安靜下來,卻也讓姜憐心有些如坐針氈。
碧芙入了趙府後,那匹馬就空了出來,他們本可以分乘兩騎,但不知為何畫末沒有提出來,她便也忍不住裝傻。
可依理來說,應當是她主動提出來比較好,畢竟她不願走畫末也不便趕她,眼下這樣他會不會覺得她不夠矜持。
接下來的一路,姜憐心便一直糾結于這件事,竟連那忽然有些凜冽的風也不曾察覺。
當畫末將手臂攬至她身前,拉近兩人距離時,她才驟然回過神來,于是有些尷尬道︰「我……我還是回那匹馬上吧。」
說完這話,她卻忍不住有些後悔,滿心緊張的等著畫末回答。
不想畫末卻將手臂收緊了兩分,貼著她耳際應道︰「不必那樣麻煩,就快到了。」
姜憐心沒有再答話,面上卻不由的浮出一抹淺笑,唯覺籠于周身的墨香沁人心脾。
伴著心中漸漸升騰的暖意,她禁不住兀自低喃︰「我原以為此生注定孤寂,所有人都將我視為怪物,不願與我接近,想不到上天待我不薄。」
「恩。」畫末似乎沒有听清她所言,不經意的應了一聲。
姜憐心于是繼續說道︰「有你和磯元兩個朋友,憐心也總算不枉來這世上一遭。」
「朋友?」畫末自言自語般喃喃著這兩個字,聲音里卻是無盡的落寞,而此刻心下正浮著春風暖意的姜憐心卻並未察覺到他漸漸緊蹙的眉宇。l3l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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