辭過磯元出來,姜憐心滿腦子還是畫末為了她吞下煉妖石一事。
這件事就好像骨鯁在喉,又或者是堵在心上的石子,讓人憋悶得喘不過氣來。
她下意識的放慢了腳步,以至于不長的一條街竟走了許久才到頭。
眼下的她實在不知回去後該如何面對畫末,若是跟他說「謝謝你的舍命相救,我必當銘記在心」似乎顯得過分矯情,若是說「你的恩情我定當報答」則又太過虛偽。
「閣下可是姜小姐?」
姜憐心正思忖得入神,猛然被一個略顯蒼老卻又中氣十足的聲音拽了回來,于是頗有些倉促的停下腳步。
她朝喚她之人微笑著點了點頭,同時略將那人端詳了一遍,但見其手挽拂塵,身負利劍,一襲青灰道袍仙資翩然,儼然是個年長的道人。
在確認了她的身份之後,老道頗為仙風道骨的捋了捋垂至襟前的花白胡須,聲如洪鐘的拱手道︰「在下乃是茅山派掌門,道號青峰。」
姜憐心這才注意到那道人看起來十分面熟,想來正是那日出現在秦宣府上的老道,也正是他逼迫畫末服下了煉妖石。
雖說那時天色幽暗,她的神思也不甚清晰,然則這老道的身形她尚且記得,想必不會認錯。
她又想起磯元說過他的師父是茅山派掌門,且那日秦府上他亦曾喚這道人師父,于是確認道︰「您是磯元的師父?」
老道沒有回答,卻撫著胡須點了點頭,顯然是默認了。
姜憐心頓時喜上眉梢,嘆道︰「太好了,我正有一事想向師父求教,只是磯元說您回去了,眼下又遇上當是緣分。」
「姜小姐何事?但說無妨。」
不愧是掌門級的人物,就是和那些生意場上的人不一樣,雖然只有幾面之緣,可听說有事相求也不推諉,大大方方就令人說來。
姜憐心仿佛看到了極大的希望,也不來那套虛的,直接開門見山道︰「我是想求師父取出畫末體內的那顆煉妖石。」
然而,怎料她話音才剛落,就遭到了老道人斷然拒絕。
「此事萬萬不可。♀」老道人略抬了抬手,儼然是沒有商量的余地。
他的反應著實出乎姜憐心的預料,她想不通為何方才還慈眉善目,相當好說話的老道此刻態度卻發生了如此大的轉折。
這遠比他回答無能為力還要傷人自尊。
不過事到如今也顧不得臉面問題了,將憐心正打算收起她那點自尊,死纏爛打也要讓他取出那煉妖石,不想他卻先她一步說道︰「老夫在此等候姜小姐,就是為了這件事。」
原來這偶遇不是巧合。
姜憐心便沉下心來听他說下去︰「老夫是想提醒姜小姐,莫要執迷不悟,為今後種下惡因,釀成苦果。」
他的話雖然頗有深意,然而要表達的意願卻十分了然。
姜憐心有些不悅的蹙了眉,卻仍維持著表面的平靜,恭敬有禮道︰「姜某不過是一介生意人,圖些薄利罷了,與趙歡之流難相企及,何曾執迷不悟。」
她話里亦暗藏含沙射影之意,可老道人卻不領受她打太極的態度,直接揪住問題的關鍵道︰「姜小姐如此聰慧,自然知曉老夫所指之事並非于此,至于你方才提到的那件事,恕老夫無能為力,且即便那煉妖石有解,老夫也不會這麼做。」
真是個一根筋,也不知如何當的掌門,姜憐心默然月復誹,卻還是不甘心道︰「就因為他是妖?」
在她質問的目光下,老道人仍舊波瀾不驚,仿佛不食人間煙火般應她︰「且不論人妖殊途,他若只是普通的妖也無妨,可是他乃命定魔星,將來定會給三界帶來劫難,若不以煉妖石牽制其力,後果非你我所能設想。」
「我原本在煉妖石上施加了符咒,鎖住他全部妖力的,卻因為鬼靈之事不得不將其解除。而今那煉妖石雖能吸取他的妖力,可也要積年累月的時間,若是他成魔之日不遠,只怕也難逃浩劫。」
說到這里,老道人的語調里還攜了幾分悔不該當初的意味,然而他苦口婆心的話听到姜憐心的耳朵里卻甚覺荒謬。
「未來之事,尚且不曾成真,如何下得定論,我只知現下他不曾為害人間,傷害無辜之人性命,也不相信今後他會成魔。♀」
面對老道的言論,姜憐心亦拿出了斬釘截鐵的態度。
然而那老道人卻兀自嘆惜了許久,方才自言自語道︰「冤孽啊冤孽,萬事皆有定數,他將成魔亦會是不爭的事實,又何苦如此執拗。」
姜憐心卻不甘示弱,爭道︰「正是因為相信了命運才有命定一說,我只相信因果,畫末不曾捏造惡因,又為何要承擔惡果,這便是到大羅神仙面前也是說不通的道理啊。眼下就下此結論,姜某以為是師父太過杞人憂天,對畫末亦是不公平的。」
面對姜憐心愈漸激烈的情緒,老道人卻忽然沉聲不語。
他似乎沉吟了許久,才終于再度嘆息,啟言道︰「罷了,這本是你們二人之間的孽緣,只是老夫仍要提醒一句,姜小姐本非凡俗之人,莫要因為一時痴念,荒廢了千年修來的機緣,妖終歸是妖,且好自為之吧。」
他話既說得這樣不客氣,姜憐心也不削再裝君子,便換了咄咄逼人的語調追問︰「什麼叫一時痴念?什麼就荒廢了機緣?還請師父一一教導。」
她雖緊迫相問,那道人卻只留下句「天機不可泄露」就轉身離去了,只留下未及反應的姜憐心仍立在原地,才發現那老道人雖已年長,步履卻十分輕盈,不過須臾間,只于眼前一晃,則已消失于人群中,再尋不到蹤影。
這真是生生吊起人的胃口,卻又將話擱在了半截。
姜憐心此刻的感覺就如同吃了蒼蠅一樣,別提有多難受。
她暗自于袖下握了拳,心道日後定要找磯元欺負回來,以報今日難消之怒。
可話說回來,她又對自己方才的表現感到驚訝。
分明她對于畫末的了解,也只有這不過幾月時間,在他度過的漫長時日中不過白隙過駒般短暫,可為何在方才的那一瞬她卻覺得自己對他的本性是了如指掌的,所以才會那樣肯定的說出他不會成魔的話。
這是怎樣一種心理,姜憐心自己也說不清。
雖然如此,眼下困擾她的另一個問題卻隨之豁然開朗。
她忽然明白過來,對于畫末的舍身相救,她不該再思前想後。
她原不是那般喜歡逃避的人,怎的在這件事上就犯了糊涂。
既然畫末是為了她吞下煉妖石,那麼她身為一家之主,就應該擔負起這個責任,努力的尋找破解這煉妖石的方法,即便不能破解,這一世也要好生待他,幫他實現所期望之事,即便成魔也對他不離不棄。
或許只有這樣,才能報答他稍許的恩情,才能讓她心安。
或許,真的只是這樣而已,只是為了報恩而已。
懷著紛繁的心緒,姜憐心終于回到姜府,詢問下人,卻被告知畫末尚在外面與主顧周旋,還不曾回府。
她于是有些蔫蔫的回到寢屋里,看了一會兒賬目,又索然無味的用過晚膳。
整個過程中,她總是不經意的抬頭撇過天際,掃過那逐漸西沉的日陽和緩慢浮現于天際的月亮,竟有些坐立不安的味道。
等到丫鬟進來催促她就寢時,正在看書她才意識到月已至中天,于是似不經意的問道︰「白管家回了嗎?」
「回家主的話,白管家剛差人捎信回來,說今日月兌不開身,明早再回。」
丫鬟答得甚是恭謹,姜憐心卻有些莫名煩躁。
什麼叫月兌不開身,他不是素來最不喜應酬的,竟然也會有夜不歸宿的時候。
縱然知曉畫末是為了姜家的生意才會如此,姜憐心還是忍不住月復誹。
「家主先把藥喝了再歇息吧。」那丫鬟小心翼翼的將一碗湯藥呈到她面前。
姜憐心只掃了一眼,便隨口應道︰「先擱在這兒吧,我一會兒再喝。」
得了她的話,丫鬟踟躕了片刻,見她雙眉緊蹙,似乎心緒不佳,終于還是將湯藥擱在了一旁的機上,繼而退到一旁垂手而立。
她便又添了一句︰「你先退下吧。」
丫鬟抬起頭猶豫的看了看她,卻還是退出了房門。
獨自呆在這空無一人的房間里,姜憐心然覺得有些清冷,目光不經意間撇過緊閉的兩扇窗,于是下意識的行至近前,將窗戶推開,腦中忽然浮現出畫末說過的話。
他說這園子里的花木都有精魄,所以熱鬧得緊。
這樣想著,陰郁的情緒便緩和了許多。
她轉過身來回到床榻邊,緩緩嘆了一口氣,終于還是躺了下來,然而才躺了一半就看到床頭前那張矮機上擺著的湯藥。
伸出的手眼看就要踫上那白瓷碗,卻忽然頓在空中,她的眉又蹙緊了幾分,繼而迅速的收回手,轉身睡去。
次日梳洗過後,畫末才回到府中。
進來伺候的丫鬟看著那碗分毫未動的湯藥,似乎十分惆悵,正要開口相問,畫末便已推門進來。
這次他總算學會了先敲門,也算是一大進步。
昨夜的生意似乎談得不錯,他一進來便將談判的情形詳細說來,然而本該高興的家主卻坐在妝台前一言不發,浮著血絲的雙眸顯得無精打采。
丫鬟們一早就覺察到了這明顯的低氣壓,故而得了畫末的令後,皆是一臉如釋重負的表情。
畫末緩步移至她身後,清俊如仙的面容便出現在銅鏡里,與她的面容相疊,那景象就好像兩人靠得很近一樣。
看著銅鏡里的畫面,姜憐心不禁有些失神,卻听到畫末宛若無波的聲音道︰「怎的藥也沒喝?」
平靜的語調連責問都算不上,姜憐心透過銅鏡,看著他低垂的眉眼,愈發蹙眉道︰「昨夜你沒有回來,我拿不到蜜餞。」
這理由實在很蹩腳,姜憐心明知道這一點,卻還是管不住自己這樣說,同時心里竟生出小小期待,似乎想知道他會是怎樣的反應。
事實上,畫末並沒有多大的表情變化,他只是沉默了一陣子,繼而伸出手順了順她身後的一絲亂發。
「我知道了。」他依舊低垂眉眼的說著,語調平靜無波︰「今後不會再這樣了。」
他這是……
難道是在向她道歉?
姜憐心不可置信的轉過身來看他︰「你剛剛……說什麼?」
「以後無論發生什麼事,我都會回來……」畫末的話才說了一半,便已滯住,他猛然掀起眼簾,眸中盡是詫異之色。
原是姜憐心忽然撲進他懷里,緊緊的以雙臂環住了他的腰身。
兩人這般沉默了許久之後,她才悶聲道︰「我再也不惹你生氣了,也不沖你發脾氣了,一定會好好待你,我保證!」
對于她甚是莫名的反應,畫末倒也不計較,因詫異而滯納了片刻後,他終于抬起手來,緩緩的落在她的發間。
「好。」停頓了許久過後,他以清冷的聲音應了這一個字,掌心緩緩摩挲過如綢的發絲,似安慰又似憐惜。l3l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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