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身聊發少年狂 第209章 人之將死

作者 ︰ 絞刑架下的祈禱

張玄和李家相交三四年,出入過信國公府無數次,卻沒有一次感受過這種氣氛。

從開門的下人開始,每個人身上都帶著一種頹唐之氣,有的下人甚至如同無頭蒼蠅一般亂撞,見到他也像沒有看到一樣,走得近了才突然晃神過來,然後連忙避讓。

不過是邱老太君生病了而已,竟然會讓整個信國公府都失去了生氣。就算去年邱老太君遇刺臥床不醒,張玄來探望時,信國公府都沒有這麼倉皇。

不是說只是嗜睡而已嗎?

張玄被人引著從西園過來,穿過抄手游廊,往北園而去。西園和北面相接的地方是一個湖,游廊就建在水上。這時候已經是初夏,天熱的很,亭台樓閣早就應該換上紗帳紗窗,以避蚊蟲。可張玄從西園一路過來,沒有看見任何一點變化。

他家也是大族,雖然從小上山,但小時候家中換季時的細節還是記得很清楚的。越是講究的人家,越不會在這種事情上疏忽。

顯然這府里管事的主母已經顧及不到這些細節了,下人們也沒提,或提了也沒有被理。

張玄的心一下子涼了半截。

他一直肯定這位天君下來是救世的。可如今天下才剛剛紛亂,為何天君就不行了呢?

難道說這世間的濁氣這般厲害,就連天君都沒辦法鎮壓這群妖星?

張玄就這樣一邊胡思亂想著,一邊到了北園。

到了持雲院口,李銳李銘兩兄弟已經在門口迎接了。兩兄弟都是一臉憂色,李銳的臉上更是滿臉悲苦。

「李家兩位賢弟,你們這是」張玄自然不覺得自己值得信國公府兩位嫡孫離開祖母出來專門迎接,所以露出了疑問之色。

「張道長,是這樣的,我祖母……」李銘開始把自家女乃女乃從開始嗜睡的時候出現的種種異態說了出來,他年紀小,但才思敏捷,口齒又伶俐,事情前後說的非常明白,就連太醫關于有可能是「離魂」的懷疑都一五一十說清楚了。

「我祖母本不是這樣心性的人,如果說這是因為病痛折磨,那祖母一年前左邊身子不能動時就該出現情緒不穩了,張道長,你是得道之人,請您幫我祖母開解開解,再看看我祖母是不是真的離魂了。」李銘對張玄鄭重的行了個大禮,李銳只是猶豫了一下,也對著張玄揖了下去。

「不敢不敢,我視邱老太君如同自己的老師一般,自然會盡心盡力。」張玄攙起兩個孩子,應了他們的要求,進了屋子。

顧卿依舊坐在自己那個輪椅上,但沒有了常掛在臉上的那種和緩的笑容。

屋子里的下人都是一種又驚又懼的樣子,花嬤嬤沒有如往常一樣站在邱老太君的身後,而是獨自一人站在窗邊,如同年輕女子使著小性子一般。

事實上,花嬤嬤自顧卿把李銳趕出去後就有些生氣。她不知道邱老太君身子不舒服為何要對大公子遷怒,在規勸幾次無果後,花嬤嬤也只能一個人生著悶氣。

要知道,以前邱老太君雖然不能說對她言出即從,但也從來都是從善如流的,如今變得這麼面目全非,讓花嬤嬤實在無法適從。

顧卿渾渾噩噩間好像感覺自己做錯了什麼事,但是又死活想不起來,一抬眼看見張玄站在門口,還以為自己看錯了,用手撫了撫額頭,苦笑著說︰

「我身體竟壞到這個樣子了嗎?居然還出現了幻覺。」

我是天眼出了問題了嗎?居然出現了幻覺?

張玄一開天眼掃向邱老太君,頓時被那彌漫到快要吞噬掉邱老太君的黑氣嚇得倒退了幾步,差點沒有跌坐在地。

這是哪里來的報應之氣?居然連功德金光都壓不住了!

這樣下去,邱老太君會不得善終的!

張玄從來沒有見過有人能被這麼濃重的因果之力纏身,邱老太君面相本來就是已死之人,全靠天君的功德延年益壽,但延年益壽只是延壽,身體總有耗盡精血之時,也就是人們常說的大限已至。

邱老太君的大限應該在去年遇刺的時候就到了,不知為什麼又延續了許久,但耗到現在,確實已經到了油盡燈枯的邊緣。

後來邊關告急,張玄頓悟天君不走乃是為了鎮壓邊陲的氣運,朝廷如今還需要李國公這位兵部尚書,所以即使是殘軀,天君也得硬撐著。

張玄和一干師兄師姐一想到這位天君的犧牲,常常是肅然起敬,將她奉若天人典範,恨不得日日在她身邊听從教誨才好。

天人本無痛無災,了卻因果,虛豁清淨。如今天君附身在一個又老又病的老太婆身上也就罷了,現在還不能自己沐浴更衣,又不良于行,連說話都會有僵硬之時,這會是多大的無奈和羞辱,張玄只要一想,就會額蹙心痛。

天君的功德本來能保證她即使功成身退,也一定是安詳辭世的。就如去年大限將至之時,若是那一下摔的去了,一定完全無痛無覺的。

可如今黑氣纏身,天君會如何月兌竅,張玄也不能肯定了。

顧卿還在扶著額頭,以為自己是腦子糊涂了,這邊張玄幾步竄到前面,抱著顧卿的大腿泣如雨下。

「老太君,老太君這般犧牲……是我們無能,倒讓您受累了!」張玄觸目傷懷,把屋子里的人都驚得不清。

何謂犧牲?何謂受累?

這位道長又在說胡話了。

只有顧卿渾身一震,帶著驚疑的眼神看向張玄。

他看出什麼了?

他知道自己做出了犧牲?

「老太君若是去年嗚呼不起,如今倒不用受這麼多的罪。可如今北方大亂,百姓顛沛流離,您竟是連去都不能去了,嗚呼哀哉,小道一想到老太君如今的處境……」張玄哭的上氣不接下氣,讓顧卿忍不住伸出手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你知我是……」

穿越的?

張玄滿臉涕淚的點了點頭。

「我知。」

我知你是天君下凡,救苦救難的。

「我是龍虎山嫡系,自幼就開了天眼,能看清不屬于人間之情景。」

「你們統統下去!」顧卿一指門口。「花嬤嬤。我和張道長有事要談,勞煩你帶著下人們出去,把住門口,任何人都不準進來,包括銘兒和銳兒!」

花嬤嬤和屋子里的下人從張玄失態開始就又驚又疑,甚至有人以為張玄是邱老太君什麼失散的親人,或是有什麼不得了的身份被張道長知道了。

秉承知道的多死的快的定理,一群下人退的極快,唯恐多留一下被兩人疑心。

顧卿哆嗦著下唇,忍不住問道︰

「你……你竟知我的難處?」

張玄擦了擦眼淚,跪坐于地,端端正正的對著邱老太君拜伏于地。

「小道知道您以前必定是平安喜樂,在上界過著我們這里無法想象的祥和生活。人性丑陋,世間悲苦,您初來乍到,又是老嫗之身,有所不適,自然是可想而知。可事關人命,您不得不苦苦支撐,想必心中一定是苦悶至極。」

張玄的話一說完,顧卿的眼淚一下子就下來了。

沒有人能忍受著自己一點點老死的。更沒有人能忍受眼看著自己即將像是行尸走肉一樣的死去。

她即使貴為老太君,可是有錢無處可用,有腳寸步難行,整日里困于後宅之中,望著這一畝三分地過著日子。孫子們在時自然是喜氣融融,可孫子們漸漸長大,她就如同現代人所說的「空巢老人」,除了有丫頭伺候,竟是連找個人說說知心話的可能都沒有。

得了這個毛病,御醫又說她很可能哪天一睡就不起了,或者一睡就全身不遂,連舌頭都不能動彈。

難道老天爺就是為了折磨她,才送她來這一趟的嗎?

「我確實很苦悶。」顧卿用手背抹去眼淚。「可我更苦悶的,是覺得自己這麼堅持沒有意義。」

「老太君為何如此菲薄呢!這信國公府滿門上下,哪一個不是您救下來的?想想西城的災民,想想我們為何要下江南,想想李國公如今為何要上前線,想想這天下因您而得惠的萬民!」

張玄不知天人也會迷茫,也許這就是心劫?他只能賣力為她開解。

「也許我們只是微不足道的虛幻,是你們眼里並不存在的歷劫之難,可對于我們這些凡夫俗子來說,您的許多無意之舉已經改變了我們的人生,而且即將繼續改變,這難道不是天大的意義嗎?」

‘也許我們都是假的,也許是你眼里的平行世界,可對于我們來說,我們也是有血有肉的人,你做的一些事,也許不是刻意而為,但已經讓這個平行世界改變了歷史軌跡,而且即將繼續改變,這難道不是更大的意義嗎?’

就如張玄經常腦補顧卿的話一般,如今顧卿也腦補起了張玄說的話。

「天道往復,從未有人力可逆天之時,但您卻用一介老嫗之身改變了。小道不知這世間古往今來還有多少像您這樣的天人,但您哪怕只是動了動救人之心,便是有大慈悲。這難道不是我們這個世界的幸運嗎?也許如今您受了無數磨難,可等你月兌竅回返您的世界,回想看看您曾結下這麼多善緣,也會稱心快意吧?」

天道無情,神仙更是需要斷絕七情六欲,可像是天君這般悲天憫人的,即使是在神仙里,應該也是少見的,這便是下界之福,是凡人之福啊。

‘平行世界不知有多少,但能以一個人的力量扭轉歷史的,還未見過,但你穿到一個老太太身體里,卻改變了不少事情。我不知道還有多少人如同你這樣穿越時空,但哪怕在這個過程中只是動了動救人的善念,便是有大慈悲的人。也許你現在吃了不少苦,可等你穿回你的世界……’

等等,還能穿回去?

「咦,你的意思是,我還能回去嗎?」顧卿喜出望外,連臉上的悲戚之色都沒有了,眨巴著眼楮緊盯著張玄。

原來天君是擔心自己任務沒完成,回不了天界嗎?

難道天君不是下來歷劫的,是犯了錯被貶下界的?哎喲好煩躁,不敢多問,怕不小心讓天君透漏天機遭天譴啊!

張玄自以為知道了顧卿難過的原因,忍不住安慰道︰「小道不知道上天派您附身在邱老太君身上是為什麼,但等您功成身退,想來就會回到來時之處。等你月兌竅之時,小道一定在您身邊,為您送行。」

‘原來我是能回去的。’顧卿低聲喃喃自語,心中仿佛有某種一直壓迫著她的巨石被轟然搬開,連死到臨頭的恐懼都消散了不少。

‘原來就和玩游戲一樣,我打開了許多種結局,等大通關了,我就要回去的!’顧卿按著自己的胸口。

既然這樣,她怕個毛啊!

顧卿想到另外一種可能,眯著眼問張玄︰

「你說天道往復,人力不可逆天,你的天眼已經看到我逆了天嗎?」

「正是如此。李大公子、李小公子、李國公,還有府中大半的下人,都是已死之人的面相。但因為有您干預的緣故,如今又開闢了新的命運,成為天道所護之人。」張玄肯定的回復顧卿,「僅憑這一府上下幾百條人命,您就值得小道伏地下拜!」

「這樣啊……」顧卿眨了眨眼。

可她沒發生什麼變故,說明這個平行時空被她改變是沒有什麼大問題的。

也許報應已經報應到她身上了,她才會病成這樣。

不對,她是漸漸病的,這符合這個老人的身體狀況和病情發展,並非報應。

那就是說,她可以不必那麼小心翼翼了?

「那麻煩張道長再拿天眼掃掃,看看我還能活多久?」

顧卿完全沒有負擔的拿人家張玄的天眼當x光用。

張玄沒有告訴邱老太君開天眼極費心力,什麼也沒說的再看了她一次。

黑氣繚繞成這樣,撐不過百日。

「您……怕是還有百日之壽。如今您氣運不好,月兌竅時怕是有些痛楚。小道會讓寇師弟準備好曼陀羅花女乃,讓您到時候能舒服一些。」

喲,麻醉藥,安樂死都準備好了!

那她還怕個啥啊!

半身不遂的時候讓下人喂她喝藥,干脆睡過去得了!

顧卿心中最恐懼的事都已經得到了解決,真是看張玄怎麼看怎麼順眼。

以前怎麼覺得他是個腦子有些問題的文藝男青年呢!

明明就是個很不錯的人嘛!

「那就有勞道長了。正如你所說,我死得其所,也沒有什麼好傷懷的。這接下來的百日,我會讓自己過得更有意義,不會再恐懼擔憂了。」顧卿對著張玄微微一笑。「既然我只有百日之壽,那最後一個月,就麻煩您住在我這院子里,送我最後一程。」

「是。」張玄心里有些難過,又有些激動,「小道會為您引魂,送您回天上的。」

顧卿心情大好,可精神卻又開始不濟了起來。

最近她幾乎是醒不了幾個時辰就要昏睡過去。而且每一次醒來,身體都累的不行,根本不似一個沉睡了許久的人。

張玄見天君身體不適,非常有眼色的告辭。

他離了屋子,正見到花嬤嬤和兩個少年站在門口,一臉憂色。

張玄什麼話也沒說,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對幾人拱了拱手。

「女乃女乃現在心情好點了嗎?」李銘歪著腦袋問張玄,「你和女乃女乃說了些什麼呢?」

「老太君只是被自己困住了而已,如今心結已開,心情自然是好多了。」

張玄很喜歡李銘,他心思澄明,其實十分適合修道,只是他身為公府嫡子,想來日後要繼承爵位的,他也早就斷了引他入道門的心思。

李銳和李銘听到張玄的話大喜過望,李銘更是拉著李銳直接進了屋子,嘴里不住的喊著女乃女乃。

花嬤嬤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客氣的親自引張玄出去。

在出持雲院的二門之時,張玄偶爾遇到了信國公府的國公夫人。

此時方氏正在一群丫頭婆子的簇擁下往持雲院而來,身邊的丫頭文繡懷里抱著小女兒李湄,前後有婆子開道,見到持雲院有外男,連忙呼叱。

張玄連忙轉身避讓,余光間覺得這小女孩的「氣」和其他人皆不相同,便多看了幾眼。

花嬤嬤見這些婆子這般大驚小怪臉上也有些掛不住,還是方氏皺著眉打斷了婆子的呼喝,讓張玄先過。

張玄低著頭,暗地里卻悄悄又開了天眼。

這一看,嚇得他連忙壓下頭去,再也不敢多看了。

那女孩身後五彩具備,鳴動八風,乃是有鳳來儀之象。

他從不敢用天眼窺伺皇帝,便是因為這龍鳳的「氣象」連他的天眼都無法直視,若是逞強硬要多看,怕是會遭天譴。

他不知自己的師父能不能看清,但他道行不夠,也只能隱隱約約窺見一鱗半爪了。

只是……

國公夫人後面那道有些虛晃的氣息是什麼?

凡人也有心劫嗎?

持雲院的主屋里。

李銳有些心驚肉跳的跟著李銘進了屋,原以為女乃女乃就算心情好了,見了他也不會如往常那般噓寒問暖。

誰知女乃女乃明明已經困得眼楮都要睜不開了,還是把他喚到了面前,拍了拍他的手滿臉歉疚地說︰

「女乃女乃這段日子生了病,已經病糊涂了,之前對你那麼喜怒不定,是女乃女乃的不是,你別放在心上。女乃女乃要死了,心里害怕,因為之前是被你喚醒的,就遷怒了你,總覺得那時候一跤摔死了就好了。」

李銳一听顧卿說的話,頓時雙膝跪地,伏在她的膝頭無語凝咽。

他感覺從喉嚨里有熱燙的東西忽然涌上來,哽咽著。原來真相是這麼的簡單,簡單到他無法承受的地步。

一慣微笑著面對世界的女乃女乃也會害怕嗎?害怕到失去理智的地步?

李銘呆愣著站在一邊,流下來的眼淚,如今順著臉頰流下。他感覺到從下巴不斷滴下眼淚,然後他吞了一口口水,讓口水流進哽咽的喉嚨里。

「不過現在女乃女乃不害怕啦。張道長說的很對,只要活著的時候做了有意義的事情,便是下一刻死了,也不能算是白死。張道長說我還有百日的壽命,這剩下來的三個多月,我要多做些更有意義的事情才是啊。」

顧卿看著兩個孩子,露出了一個高深莫測的微笑。

「你們這三個月不要去上學了。我醒著的時候,來听我講故事吧。」

「還有你們的朋友,齊邵、萬寧、趙燕妮……甚至張素衣,在我死之前,我都要見一見。」

作者有話要說︰不好意思,領導又喪心病狂的開會了!

小劇場︰

顧卿還在扶著額頭,以為自己是腦子糊涂了,這邊張玄幾步竄到前面,抱著顧卿的大腿泣如雨下。

顧卿︰……被抱大腿什麼的,好羞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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