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識人
吳先生是一個畫家,他從巴黎來。♀+言情內容更新速度比火箭還快,你敢不信麼?在他到來之前,他的滔滔不絕的聲音已經從電話筒里為我大致勾勒出他的相貌,以至于為他打開房門的一瞬間,我無一絲驚訝。他大約60歲左右,個子不高,瘦瘦的典型的江南人樣子。穿著親切隨便,肩上挎著一個裝畫用的帆布袋子。他一進門就熱熱鬧鬧的,把布袋子隨便往地上一丟,像老熟人一般徑自坐到沙發里去(盡管是第一次見面),然後就打開話匣子。在他把 豆似的嘩嘩啦啦的句子送到我的耳朵里之際,一杯熱茶也被他咕咚咕咚送進月復中。既不拘謹,也不客套,但也決不是信口開河。吳先生大約遲到了一個小時,依我的習慣應該是很生氣了。但是,從他進得門來的一瞬間,我便放棄了生一下氣的姿態——對這樣(貌似)大大咧咧的一個人,是生不起氣來的。
吳先生講話有一個特點,凡事都要有個來龍去脈。他說一張桌子,首先得從這張桌子的木頭說起,繼而是這種木頭來源于什麼樹,再後是這種樹產于哪里,它的特點又是什麼,最後才會說到這張桌子本身。所以,他講話圈子總是兜得很大。有時候,一件小事,其實三言兩語就可以交代清楚,若是語言吝嗇之人,或是習慣于電報語言的人,甚至只消一句話,就切到點子上。但話落到他嘴里,往往說得源遠流長,一波掀起眾瀾,汪洋恣意。他習慣于一個話頭引起另一個話頭,而另一個話頭又引出另一個,一環套一環,結果,一條細水就被擴展成一條大江,一條大江就被膨脹成一片汪洋。再做一個夸張的比喻,吳先生若是想說南極,他得從北極說起,然後舌頭一轉彎,就繞到東海,從東海再來個180度,又繞到大西洋,讓听者在心里暗暗地為他捏一把汗,擔心他圈子兜得越來越大,最後繞不回來。♀但顯然這種擔心是多余的,吳先生在他清晰的邏輯里繞夠了,話音一頓,忽然就落到南極上了。
听者提著的心也隨之落了下來,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我以前也曾遇見過這樣的好人,這種熱心人還有一個特點,就是問一答十,而且還經常地自問自答,你根本不用廣泛地全面地展開你的疑問,你只消輕輕點其之一,就可以獲得全部的回答。比如,你想知道一套房子的樣子,你只消問客廳如何,他自己就會接下來自問自答︰臥房是什麼樣呢?臥房如何如何。廚房是什麼樣呢?廚房如何如何。以此類推。吳先生就是如此。
我常常透過一個人的言語,感覺到一個人。印象中,大凡冷漠或慎重之人,語言都是簡約、扼要的;精明的人幾乎從來不主動說自己,總是詢問、探听對方的情況;心虛沒底氣然而又有點浮名的人,習慣于夸夸其談,指點江山,顧不上沉著與傾听,急于發表一些總結性或結論性的句子;而富有成就、德高望重同時又練達之人,說話往往比較內斂、節制,貌似隨便,其實格外審慎,切中要點,且滴水不漏,感受多于結論,不輕易說出否定性的句子,留在肚子里的話比說出來的要多得多;青春期的人(並不一定指年齡,而是心理狀態),一般容易夸張、極端、激烈,「惡心得要死」、「當場就暈倒」俯拾皆是,出言不遜,鋒芒畢露,語驚四座,激揚而澎湃;圓滑而又不缺乏誠實之人,說話大而空,既落到要害處,又踫不到什麼,讓人抓不著辮子,閃爍其詞,憑借听者的心領神會,似乎皰丁解牛,游刃有余……
吳先生的言語方式,是眾多有意思的交談方式中的一種。
9、現實主義者的行走
我經常深深想念一句話:「人應該從墓地回家的路上成為一個詩人。」(一位詩人語)可是,我們是多麼難得走在從墓地回家的路上啊。我想象那小路應該隱蔽在頭蓋骨深處的密叢里,應該裹在薄衫和饑餓的里邊,應該是人們精神深處的另一處家園。
白天,當我們在密集如蟻的人群里,在物欲的角逐中,無論我們把眼楮擦得多麼明亮,也難以看到那小路。它深埋在身體的里邊,只有里邊的眼楮才能找到它。可是,外邊尖銳的光亮把里邊的眼楮完全地遮住了,里邊的眼楮閉著,這使我們難以再像20歲時候一樣做一個詩人。
我從土城路回家的路上是一個現實主義者,外表醒著,里邊睡著。
對于我,如果你知道土城路通向哪里,你就會理解,一個人為什麼無法再成為一個詩人——土城路通向我的面包和牛女乃,通向我蔽身歇息之所的房屋,通向睡眠,通向每一天呼吸的空氣,通向我瘦弱之軀的醫護,通向工資卡,通向物質的無所不在……
如果從土城路回家的路上都不能成為一個現實主義者,那麼一定是瘋了。龐大的現實把我放置于從土城路回家的路上,我只有在想象中走在那從墓地回家的路上,在夜闌人靜或黎明降臨的內省時分,一寸一寸細量著生命的光陰。
10、處世的機智
我的朋友y君非常年輕,平時他總是一路哼著小曲,倫敦霧的夾克外衣很隨便地敞著,半新半舊的牛仔褲好像從來沒有洗過,腳底下拖拖拉拉的,歲數稍大的人見了他,便拍拍他的肩,稱贊一聲,多樸素的青年!而年輕人見了他,又會被那一身名牌晃一下眼。y到哪兒都顯得恰到好處。
他手里總舉著一個茶杯,隨手從別人桌上抓一小撮茶葉,沖上一杯開水,一副你我不分、不拘小節、沒心沒肺的樣子。他還會在最嚴肅最沉悶的場合,順嘴說出一些得體而精彩的小段子,或是從別人那里偷偷拿來的妙語。比如他說,「沉痛是什麼?沉痛就是面對別人的幸運而產生的一種心情。咱們這兒誰幸運了?」
于是,博得大伙一樂,氣氛輕松起來。y君仿佛什麼都是信手拈來、收放自如、水到渠成。其實,他要說什麼做什麼或不能說什麼做什麼,心里明鏡一般,即使是在某種場合說著言不由衷的話時,也絕對是滴水不漏、縴毫不爽的。平時,明里暗里話里話外的弦外之音,既听得清楚又說得明白。
每次見到y君,我總是想起一個美國人說過的話。他說,一個人若是能非常謹慎地不謹慎,又能非常得體地不得體,他通常能獲得極高的社會地位。
所以,每每私下里我總是盼著年輕的y君有朝一日能當上大官,好去幫我收拾那種欺負好人的人。
當然,能當上大官也是很難的。一個人說一句假話並不難,難的是一輩子說假話。如今,少年老成的人越來越多了,看某人只有20歲,其實他的閱歷已經80歲。我原來是不相信一個人可以永久掩飾自己的意願、永久保持一種違背自己的價值體系的姿態的。事實證明我是錯的。在人群里,有多少頭腦在假裝成為另外一種頭腦!而且,這樣的姿態正在從老成的少年開始。
1、人世間,溫暖為什麼這樣難
有朋友問,像我這種先天敏感之人,倘若在後天一個相對健康的環境中長大,能否阻斷從問題兒童向問題青年、問題中年的延續?這個問題與寬恕有關。她說,從小她母親就極為尖刻、嚴厲、冷漠,父親極其軟弱。若父母均為工農也罷,其傷害恐怕也只是較為粗獷,但父母偏偏又均為知識分子。使其傷害更加精致、細膩。在她最需要情感的時候,他們給了她無盡的傷害。以致于她終生與快樂無緣。現在,父母年紀大了,每每要求她關心他們的時候,她每打一次電話均要進行一場思想斗爭。她說,如果連自己的父母都不能寬恕,我們還能寬恕誰呢?但問題是父母對她的傷害是終生的。一方面她依然承受著被扭曲的性格之苦,一方面卻還要強顏歡笑地去照顧父母。
我非常理解她的苦惱,因為與她有類似的經歷。
我不是一個「血緣決定論」的信奉者。在日常生活的關系中,我覺得溫暖的、寬厚的、奉獻的關系最重要,哪怕這種關系是非血緣的。以血緣決定我們的親密或疏遠是愚昧的。知恩圖報與冷酷無情同樣是健康的人格。來自一個親人的關懷和惦念,遠不如來自一位親密的友人,這在我們現代人當中是常有之事。倘若我們不幸早亡,那麼,我們有什麼理由不把我們或微薄或豐盈的遺產當**饋贈給關愛自己的友人、而必須留給陌路一般冷漠的血緣家人呢?
我的朋友有句日常名言︰彼此彼此!
現在,我願意把它放在血緣關系上,我的血緣哲學是——彼此彼此。
我曾見過溫暖親密的血緣關系,正如齊格里德•克魯塞在《踏上橋梁》中描述的那樣︰
他們四個人坐在
電視機前
平均每天四五個小時
他們不必注視
但是他們的手不斷地
相踫
在一只盛有堅果的盤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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