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人生活 第二十七章

作者 ︰ 陳染

奇怪的是,這時候我恍惚憶起很早以前的一件事。不是所有站都是第一言情首發,搜索+你就知道了。

還是上中學的時候,有一陣,我覺得活著沒意思透了,整天想著死。然而,我並不像許多想死的人那樣,到處去說「想死」。我只是默默地想。後來終于想「成熟」了。

有一天,我從外邊回到家里,鄭重其事地對母親說,「我已經想好了,活著沒有意義,我不想再活下去了。」

我母親十分震驚地看著我,她看了我半天,卻不急于說什麼。

于是,我加重語氣,重復地說,「我是真的想好了,活著沒有意義!」

空了半天,我母親終于說,「真的嘛?是想好了?」

我堅定地點頭,說,「是。」說著,我大顆大顆的眼淚掉了起來。

我母親的確是一個讀過不少書的不凡的女人,她听了我的話,並沒有像其他的母親面對自己的孩子那樣,驚慌失措地挽留、勸慰和阻攔,她有足夠的知識對付一個「問題兒童」。她又思考了一會兒,然後,像我一樣,她做出一副考慮成熟的樣子,說,「媽媽很愛你,你應該知道的。但是,如果你已經想好了去死,那麼誰也看不住你,中國這麼大,長江、黃河都沒蓋蓋兒。只是媽媽會很難過。」

接下來,是輪到我震驚了,我被母親的話咽住。是啊,別說長江黃河了,就是家門口的小河溝也沒蓋蓋兒。死是很容易的。我不吭聲了。

從這以後,我再也沒向母親提到「想死」這件事。

這時候,我們已經又模索下來一層,我連拉帶拽,死死牽住即將窒息暈倒的母親。

忽然,我發現,這一層樓的煙霧明顯地稀薄下來,皮膚被濃煙燻烤的灼熱感也降低了。隨著我們越來越往下模索,已經可以喘氣了。

我一下子明白過來,我們已經走過了出事的樓層。我像忽然得救一樣,興奮地對我媽媽說,「好了,我們能走出去了,再堅持一下。」

果然,當我們又轉下來一層的時候,空氣已經漸漸清晰了,樓道里微弱的燈光也閃爍出光澤。我母親終于長長地喘了幾口氣,說出話來。

「九層。」她說,「或者八層。」

母親和我估計得差不多,可能是**層出事了。

當我們終于離開大樓的門洞,站立在暮冬夜晚的風聲里的時候,我看見外邊已經涌滿了黑壓壓的人群。他們有的是從被窩里爬出來,來不及穿衣服就往外逃的,顫栗地裹在被子里;有的,一家人抱做一團,牙齒抖動得咯咯響。我和母親由于習慣睡得晚,所以身上還穿著毛衣。但是,冷風一吹,我們依然感到身上只有一層薄紙片,冷氣像無數只涼涼的蠕蟲,從我們身體的各個部位往骨頭里邊鑽,越鑽越深。

我開始在人群里用目光搜尋著禾的身影,一張張驚恐未定的黑臉從我的視線中滑過,從濃煙里跳著死亡之舞跑出來的人群,這時候如同一個個植物人,呆若木雞地向著我們的大樓張望,尋找火光的位置。

我找不到禾,心里慌起來,想起火源的位置也許正在她那一層,想起她穿著那件青素的睡衣躺在床上的樣子,我的腦袋里嗡一下子就著起了火。

這時候,呼嘯而來的救火車晃動著令人眼花繚亂的光線急駛而來。人群、樹木和樓房都變成了晃眼的桔紅色。天空呈現出那種反常的鈷藍,仿佛有無數只死者的目光在上空浮動,它們用冷嗖嗖的嘴唇吹拂著大地。

我們立刻就被勒令退卻到200米之外的馬路對面的一片空地上,不允許靠近我們的大樓。我混雜在一群打算返回樓里尋找家人或是索取什麼東西的男人當中,掙扎著想往大樓方向跑,卻被牢牢地擋住了。我們擁擠在一起,動彈不得。♀

我仰著頭,一邊在心里虔誠地祈禱著,讓禾平安讓禾平安,一邊顫抖不已。

有兩個消防隊員順著繩索攀牆而上,他們是進入起火的房間救人的。我死死地盯住他們。我看到這兩個綠火苗一樣的小影子,在大樓的牆壁上如同兩只飛跑的壁虎,幾個躥躍就抵達了九層。然後,在我最怕他們停下來的地方——禾的陽台上——用鐵鉤把悠蕩在半空的身體掛住,再然後翻身而入。

我的心跳仿佛被什麼利器擊中,猛地一收縮,喑啞在凝固的血管里。

不言而喻,是禾的房間出事了。

我站立在原地動不了身。忽然,我失控地大聲哭起來。

接下來,無數只水龍頭和我的眼淚一起奔淌出來。

一場混戰之後,如注的水流從樓上順著階梯滾涌而下,黑乎乎地從樓道口漫出來。然後,我看到兩個消防隊員抬著一個擔架走了出來。

那個**的粉紅色的軀體,或者說一團人形的模糊的肉身,平放在擔架上,慢慢移動過來。

人群一陣騷動。

一個消防隊員沖著我們叫嚷著,「誰是九○五的家屬?」

九○五正是禾的房間。

我感到自己的頭和腳都腫脹起來,雙眼發燙,兩手冰涼。我不斷地提醒自己,是幻境又來襲擊我了,眼前的一切都不是真實的。可是,母親就在身邊摟著我,她的手緊緊地掐住我的胳臂。

我知道,眼前這一切是真實的。

當那一只擔架從街另一邊移向我們這一邊的時候,我腦子里忽然一陣轟鳴,這聲音隨即又在我的兩耳之間消失,人影、街燈以及我們的大樓都搖晃起來。

接下來我眼前一黑,便什麼也看不見也听不見了,向地面癱倒下去。

恍惚中,只有淒厲的風聲喚著禾的名字,震耳欲聾,遮掩了一切的喧嘩。所有的人都在這轟鳴聲中隱身而去,只有禾的身影如一道耀眼的光環,飄然而立……

直到後來,在這一場火災發生了很長一段時間以後,我才听說,那火源正是由禾的壞冰箱引起的……

直到現在,我們一直用沉默來避開我們的過去。

這是一些令人記不住的日子,一切都變化太快了。我越來越重,這個世界越來越輕。

這是我的一個門檻。走出去也許我會「年輕」,但我知道,我不會再「年輕」了……

那一顆流彈是怎樣飛向我,並使我毫無察覺地從我的左小腿肚內側進入、又從外側穿出的,至今是一個謎。

那是雨季的一個昏黃的傍晚,我去醫院探望因左心功能不全而住院的母親的路上。

那條街正是一條繁鬧的街市後面,奇怪的是,此時這條陰爽的小路顯得空曠靜謐,多日來那些沸沸揚揚的喧嘩與吵鬧忽然頓住了。我有些納悶,那些車水馬龍以及擁擠的人群怎麼就忽然沒了蹤影呢?

我警覺起來。我听到遠處不斷傳來奇怪的吱嘎吱嘎的車輪聲和爆竹的聲音。前邊二三百米的拐角地方,好像有什麼東西橫臥在馬路上,如同一匹巨大的死馬,它的周圍似乎有一些人頭的影子在晃動,那些黑影閃閃爍爍,令我捉模不定。再遠處,是墨藍色的忽然寧息下來的夜空的一角,心事重重,仿佛正預謀著什麼秘密。

這時,我听見了一種聲音,那聲音嘶啞地懸浮在半空,像一聲野豬叫。與此同時,我的左小腿忽然感到被什麼堅硬物撞擊了一下,又熱又麻,失去了平衡力,好像那腿在一瞬間與我的身體分離開來,不再屬于我。我並不覺得疼痛,只是奇怪地低下頭看了看我的腿。然後,我便看到了一注紅紅的液體順著我的左褲腿流到地面上。

我立刻抬起頭環視四周。空蕩的回音之後,一片死寂,薄暮里墨藍色漸漸濃稠起來,黯淡的光線像厚密的紗網一樣籠罩在身邊。我驚恐地站立在原地,看不出有什麼異常,我一動不敢動,無法判斷是什麼堅硬物擊中了我的腿。

我一邊驚恐地環視四周,一邊想,現在正是非常時期,一切都在膨脹和變形,所有的方向所暗藏的殺機都可能被激發出來。

遠處的 啦 啦聲漸漸清晰起來,變成了由遠而近的轟轟隆隆聲。我側耳傾听,又一次出現了那種野豬似的連綿不絕的叫聲。

我驚恐地向響聲方向望去。

這時,奇跡出現了,在遠處路口以外,我的眼楮里忽然模糊地出現「海市蜃樓」般的景觀,那景觀轟轟隆隆鋪展開來,穿過我的視域之內的整個風景……

這奇跡令我目瞪口呆!

我急忙臥俯體,爬向路邊,抓住一棵瘦嶙嶙的小樹,像個小偷一樣蹲伏下來,屏住呼吸,肩膀倚靠在一塊大石頭上。直到這時,疼痛才從我的腳跟往上升起,將我吞沒。那傷口像一個黯紅色的窟窿,一個活的泉眼,洞眼邊緣處的皮膚如同爆竹炸碎後的硬紙殼,向外翻卷著……

直到後來,我做為一個「病人」而不是做為一個「探訪者」被路人就近送往我媽媽住的那所醫院,我才知道那個擊中我左腿的堅硬物是一顆來路不明的流動子彈,它從我小腿肚的骨縫間閃電般穿過,猝不及防。

當我在醫院急診室里被我焦急的母親過來探望的時候,我覺得這簡直像夢一樣荒誕。

……

這年夏天的我的家鄉,因為一些不安定的因素而變得狂熱、躁動,晚風在饑餓的郁悶中醞釀著風暴來臨,發出哀嘆和飲泣。路邊的樹苗和草睫被狂暴的陽光或急落的雨珠,壓迫得彎垂下來,但是,經過短暫的擺動,那些葉睫又挺拔起來。

幾天來,我門戶緊閉。但是外邊街道上仍然不斷有節奏地傳來叫喊、暴躁與狂熱的聲音,有人如同一棵棵小樹,林立在街頭巷尾。這種站立的姿勢像一種行為一樣,從遠古時代就有,遍布任何朝代、任何地域,它貫穿一切時間和空間,也許從來都是如此。一陣雨或者一陣風,細微的顫動總會從一個點傳遞到另一個點,蔓延成一片,草木皆兵。

我知道,有什麼東西正在醞釀當中。

`11`

(

(快捷鍵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快捷鍵 →)
私人生活最新章節 | 私人生活全文閱讀 | 私人生活全集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