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候,我抬起頭,向蒼茫的上空仰望。♀言情穿越書更新首發,你只來+我模糊看到,藍天之上果然有一銀灰色的飛行物在浮動,它像一只巨大的風箏,忽忽悠悠地被我手中的長長的棉線牽引著,一點一點拉向我站立的上空。
它慢慢向我飄浮過來,形象越來越清晰。
我漸漸發現它好像不是一架飛機。到了近處,我才看到那浮游之物原來是一個人。奇怪的是,那個人也並不是尹楠。那個大鳥一樣翱翔的人,原來是我自己!
地面上真實的我,手握牽線,系放著天空上一模一樣的另一個我……
這個一閃即逝的頗具鏡頭感的幻象,在許多年之後的一個夏天與我重逢,這使我十分驚奇。
那是到了1993年的暮夏時節,我在偶然看到的一部名叫《八又二分之一》的意大利電影中,我與那個瘋狂的費里尼導演不謀而合,期然相遇。
而在1994年,另一個暮夏時節,我在另一部瑞典的多聲部影片《野草莓》和《第七封印》中,緊緊擁抱了這個世界上我所迷戀的另一個男人——英格瑪•伯格曼。
這些都是後來的事。
我與他們,身處兩個不同的時代,卻在某一瞬間閃現出相同的景物!
《野草莓》︰
……好像也是陽光燦爛的夏季,一個老男人夢見自己走在闃無人跡的街上,整個城市冷清得出奇,陽光映襯出他的影子,但他依然覺得很冷。他漫步在一條寬敞的有林陰的馬路上,腳步聲不安地在周圍建築物之間回響。
他感到奇怪,不知發生了什麼事。
這時,他路過一個眼鏡店,發現招牌上碩大的掛鐘沒有了指針,鐘面空白著。他掏出懷表,低頭看看,想核對一下時間。可是,他那個報時準確的老金表指針也忽然消失了,他的時間已經成為過去,指針不再為他提示時間。他把懷表舉到耳邊,打算听听它的嘀嗒嘀嗒聲,可是他卻听到了他自己的心髒狂跳聲。
他放下懷表,抬頭又看了看路邊眼鏡店那個招牌,那上邊的一雙眼楮已經糜爛。他感到十分驚懼,便向家的方向走去。
在街角處,他終于看見一個人,那人背朝著他站立。他沖過去,倏地轉過那人的身子。可是,他發現那人柔軟的帽子底下,卻沒有臉。隨著身子的轉動,那人整個的軀體如同一堆灰塵或碎木片,坍塌下來,變成一攤空洞的衣服。
他這時才發現,這條延伸出來的林陰路上,所有的人都死了,一個活的都沒有……一輛靈車搖搖晃晃駛過來,車輪發出巨大的嘎啦嘎啦聲,那靈車在空蕩的街上一路劇烈顛蕩。♀終于,它在行駛到他跟前時,棺材摔了出來。三個金屬的輪子自動飛旋出去, 當 當轉到他的腳前。他抬頭看那棺材,棺蓋敞開了,里邊無聲無息。他好奇地緩緩走過去。這時,從碎木棺材板里猛然伸出一只手臂,那只手拼命拽住了他。然後死尸慢慢站立了起來,他定楮一看,原來這個從棺材里穿著燕尾服站立起來的尸體,竟是他自己。
死神在召喚……
《第七封印》
天空灰暗,沉滯不動,像一座墳墓的穹頂。
夜幕降臨了,一片烏雲紋絲不動地掛在地平線上,一只怪鳥在空中飄蕩,發出觳觫不安的鳴聲。
騎士安東尼俄斯正在尋找返回家園的路上,所經之處尸橫遍野,瘟疫流行。
他四顧環望。
這時,一個統身穿著黑衣服的人站立在他的身後,那人臉色非常蒼白,雙手藏在他的斗篷的巨大的折縫里。
騎士轉向他問︰你是誰?
黑衣白臉人說︰我是死亡。
騎士︰你來找我嗎?
死神︰我已監視你好長時間了。
騎士︰這我知道,你會這樣的。
死神︰這是我的地盤。現在,你準備好跟我「上路」了嗎?
騎士︰我的**有點害怕,但我倒無所謂。
死神張開了他的黑斗篷,伸了過來,欲將騎士覆蓋。
騎士︰再等一會兒。
死神︰我不能再緩期。
騎士︰你不是喜歡五棋嗎?
死神︰你怎麼知道的?
騎士︰我在繪畫里看到過,在民歌里听到過。
死神︰對啦,我是一個相當棒的棋手。
騎士︰但你不見得比我高明。
騎士一邊說著,一邊把棋盤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開始擺棋子。然後他說︰條件是只要我仍在同你對陣,你就得讓我活下去……
騎士向死神伸出兩只拳頭。
死神突然對他狂笑起來。接著,死神的手里舉起一個黑卒。
騎士︰你選擇下黑的?
死神︰這非常合適我,難道不是這樣嗎?
騎士和死神僵持地俯身對著棋盤,安東尼俄斯猶豫了一會兒後,開始走卒,死神也走卒。♀
熱浪包圍著這片沉浸在奇怪煙霧中的荒原。遠處,人群在跳著死神舞,死神在和所有的人跳奪命之舞。
死神緊緊地與安東尼俄斯繼續對弈,執意要把他帶走。最後安東尼俄斯輸了棋,死神把他帶走了……
這時,時間出現了誤差。當我在那個初夏的悶熱的黃昏,腦子里連綿不絕地閃現上述種種奇怪畫面的時候,我還沒有看到過上邊那些電影。
當時,我在腦子里一邊預演著那些鏡頭,一邊走到了鬧市後邊的那一條林陰的街上。
不遠處就是我母親所住的那個醫院了。
這時,似乎有一股陰森森的風從上空傾壓下來,發出惶惶不安的浮動聲。我沉悶的腳步踏在黃昏的路面上,踏在風暴來臨之前某種短暫的平息之中,這踏踏聲否定了剛才眼前浮動的鏡頭畫面的真實性。
街道拐角處的那側身倒臥的廢料,如同一匹死去的懷孕的母馬,肚皮向外凸起,燒毀的殘片在慢慢燃燒,彌散出一股橡膠燒焦的難聞的氣味,這種令人厭惡的屬于戰爭的氣味,在不是廢墟的林陰路上飄浮,然後停滯在黃昏的半透明的城市的上空。
它像飄揚起來的祭台上的煙火,騰向隱秘的高空。
就在這時,那一顆來路不明的流彈不偏不倚從我的左腿肚內側鑽入,又從另一側穿出。
一個人憑良心行事的能力,取決于她在多大程度上超越了她自己社會的局限,而成為一個世界公民……最重要的素質就是要有勇氣說一個「不」字,有勇氣拒不服從強權的命令,拒不服從公共輿論的命令……
1990年初秋,我母親由左心功能不全而誘發急性心力衰竭,在一個夜晚的睡夢中悄然「死去」。
這個「死去」,我所以帶引號,是因為那只是醫生和身邊的人說她去世了。
可我並不這麼認為。
母親的睡相格外安詳,仿佛正在做著一個美好的夢,也許她正夢見自己偶然地走在p城的一條寬展的柏油馬路上。我知道,自從母親生病以後,由于窒息感,她格外喜歡開闊的景致,喜歡蔥郁的樹木和茂盛的野草,p城街道的恢宏氣魄符合了她理想中街道的模樣。我想象她也許在這個夜晚的睡夢中,正在用一種不再年輕了的目光打量著這座她生活了50余年的城市,熱望地看著路邊每一棵老樹、一個舊式的門洞甚至倒伏路邊的一塊洗磨得十分光滑的石頭。她細細地觀望著所經之處的每一扇牆壁,探尋它被雨水和風沙沖刷出來的斑痕紋路,那細微裂碎里邊仿佛都潛藏著她一逝不返的年輕時代的秘密。她的眼神如同一雙手臂,地摩挲著一掠而過的街道風景。好像時光倒流了,她深陷的眼窩里散射出欣慰的光芒。
她最後的睡態,使我至今不承認她已經死去。
同時,我也開始在心里悄悄擁有了一個秘密︰我母親其實並沒有離開我,她不過是因為窒息,內髒慢慢失去了活力,也許像不透風的零件那樣,長了蟲子,她便把她的軀體給扔掉了,轉換成了一個隱形人。她不過是在和世人開玩笑。
可是,醫生和我身邊的人毫無幽默感,一致以為她是真的死去了。連我學院里的教授也愚蠢地信以為真,還說我的腦子出了問題,把我送到了醫院醫治(我就是在這個時候認識了開頭提到的那個心理醫生祁駱的)。學院並以此為借口,勒令我休學。
我在心里暗暗地反復分析了這其中的原因,我知道問題出在哪里,關鍵是我至今沒能說出洞穿我的左小腿的那一顆子彈的顏色,是紅色的還是黑色的?子彈的兩種顏色標志著兩種不同的性質,這涉及到我的其他問題。
可是我沒有找到那一顆子彈。我是很偶然撞上那一槍的。我怎麼能回答呢?
記得當時,我把這個揣測偷偷告訴了祁駱醫生,結果我看見他在我的病歷紙頁上寫︰思維邏輯性障礙,象征性思維,聯想過程分裂。
我把他當成朋友,可是我發現他並沒有站在我一邊。
後來,我對他便不怎麼說實話了。但是,他依然熱衷于幫助我。我經常對他說瞎話,掩飾自己的真實想法,可這並沒有妨礙他願意成為我的朋友。他經常借些精神醫學方面的書給我看。這方面的知識,對于後來我逐步地認識和調整自己,的確起了很大的幫助。
開始時,我堅持對身邊所有的人說,「我母親其實沒有死去,她在和我們大家開玩笑。」
但是,所有的人(除了祁駱)听了我的話,都疑惑地看看我,然後就開始回避我,像是很害怕見我的樣子。
後來我吸取教訓,什麼都不再說了。但我心里十分清楚,他們看到的是偽現實。
我回家照了照鏡子,尋找人們避開我的原因。我發現我的外觀並沒有什麼可怕之處,連眼楮都沒有腫,因為我根本就沒有哭過。
為什麼要哭呢?我堅信我的母親並沒有如他們所說的那樣已經死去。
母親的軀體消失後,她房間里一切流動的聲音,比如掛鐘的滴答聲、水管里的流水聲,都似乎死去了。
可是,她的衣服依然活著,我堅信這一點。
我常常敲敲她的房門,然後用鑰匙自己打開門,說一聲「媽媽,睡覺了嗎?」就走進來。然後,我便長時間地與她的衣服交談。它們的確是活的,因為我千真萬確地听到了她的衣服對我說話。
有一天,我傍晚在街上散步的時候,遇見一個長得很像禾的女孩兒,她正在一棵槐樹的樹陰底下觀望那些路燈下晃動婆娑的葉影。她看了很長時間那些烏雲般流動的影子,我在一邊看了她很長時間。
最後,我抑制不住好奇心,走過去問她,「你在看什麼?」
我當然並不關心她到底在看什麼,我只是想離她近些,看看她的臉孔。
她指著街燈下柏油路邊斑駁的葉影說,「你看,這些樹葉在晃動,是不是正在地震呢?」
我說,「不會,否則你也會感覺到搖晃震顫的。那是風。」
女孩兒說,「你看,樹干也在晃呢。」
我躲開樹影,抬頭望了望那樹干,果然它在微微搖晃,靜謐地搖晃。我伸出了一只手,以證實這是真的。那些樹影仿佛是一頭巨大綿長的頭發,在微風中舞動,樹根像一個紐扣系住了它。
我真有些模糊不清了。
但是,我並不感興趣是否地震的問題,地震比起近一個時期以來我心里的震動又算得了什麼呢?
我說,「你怎麼會有興趣這麼長時間觀察路燈下的樹影呢?這多無聊。」
女孩兒說,「還有什麼有聊呢?」
我說,「我不知道。」
母親消失之後,我曾在黃昏時候,長時間觀察過陽光是怎樣一點點從牆壁上退縮的;我還偵察過一只老鼠在一天里的隱蔽行蹤;觀察過冬天的腳步是怎樣首先降臨到我的手指尖,然後才蔓延到我的全身的。這種觀察的習慣,是在後來我的親密朋友全都離開了我之後開始的。
所以這會兒,我十分理解她。
地上那些搖晃的樹影,忽然使我產生了自己的軀體與周圍環境不真實的疏離感,仿佛我與世界之間存在著某種縫隙,好似放置了一個玻璃屏幕,透過這屏幕一切都虛無飄渺起來。
有一瞬間,我的腦子也變得不是我自己的了,站立在那里的並不是真正的我,而是一個叫做「零女士」的人。
這種異樣感,大約持續了幾分鐘才消失。
然後,我漸漸看清楚了,這女孩兒的臉孔。她長得並不特別像禾,只是遠處的輪廓有點像而已。
我轉身離開了。
「再見。」我說。
晚上,我在母親的房間,打開她的衣櫃,告訴了那些衣服這件事。
母親的衣服說,「這女孩兒一定很孤獨。」
非常奇妙,那語聲是和母親一模一樣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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