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世軍曾告訴她很多地下工作者的故事。+言情內容更新速度比火箭還快,你敢不信麼?她覺得媽媽的形象完全可以演義成一個黨的地下工作者。媽媽一個人帶著她,有時候經常外出,一個月不歸。媽媽身上還有一種令人費解的神秘的東西。也許媽媽真的是革命者。
然後,她心里清楚媽媽不是革命者,她只不過是個普通的女人,一個普通的醫生。她進入干部子弟學校完全是因為劉伯伯的幫助。
那天,楊小翼回家的時候,看到劉伯伯的吉普車停在家門口。看到吉普車,她有一種想哭的沖動。她真的就哭了。這哭是踏實的哭,這哭讓她頓覺輕松,剛才的壓力一下子消失了,就好像她重新出生了一次,變得干淨而純正。這種自我想象讓她如飲甘泉,無比美妙。
鄰居對楊小翼側目而視。她不清楚他們為什麼會有這麼奇怪的目光。楊小翼哭完後,沒有馬上進屋,而是爬到了吉普車上。劉伯伯的駕駛員是一個和善的胖子,姓伍,黑臉,腫眼泡,不說話時十分嚴肅,但一說話整張臉就笑得打皺,那皺紋像水波一樣一圈圈地蕩開,蔚為壯觀。他從戰爭年代起一直跟著劉伯伯,是劉伯伯的專職駕駛員。他穿著軍裝,但軍裝在他身上沒有一點兒英武之氣,反倒像個和善的農民。伍師傅見楊小翼上車,問她想不想去附近兜一圈。她點點頭。伍師傅發動汽車,緩緩向小巷口開去。在那一刻,她的心里有泰山一樣的安穩感,好像她生命的根基因為劉伯伯而更加扎實。她第一次感到自己的血統純正。
那天晚上,楊小翼噩夢連連。她的眼前一直晃動著那個被槍斃的男人的臉,後來那張臉像一只鳥飛翔而去。從噩夢中醒來,她的意識里還留著對那人同情的殘痕,她因此很迷惑,坐在床上,雙手合十,像過去對上帝所做的那樣,為那男人的靈魂祈禱。
有一天晚上,好久沒來的範嬤嬤突然來到楊小翼家。
範嬤嬤是媽媽的好朋友,以前她經常到楊小翼家串門。從她們的聊天中,楊小翼了解到範嬤嬤是慈恩學堂的恩主。範嬤嬤的先生早先是上海開銀行的,所以範嬤嬤和外公是舊識。後來她的先生得肺結核死了,他們沒有子女。範嬤嬤相信先生一定去了天國,她必須去天國和先生見面。她賣掉了銀行的股份,回到永城老家。永城有幾百所教堂,範嬤嬤把錢捐給了教會。遵照範嬤嬤的心願,教會創辦了慈恩醫院和慈恩學堂。那已是十幾年前的事了,那會兒楊小翼還沒出生呢。
範嬤嬤的神色有點憔悴。她和媽媽講起了最近發生的一些事。範嬤嬤的學堂解放後已捐給了新政府,但當年在慈恩學堂就讀的一個男孩最近揭發了範嬤嬤,說範嬤嬤是帝國主義的走狗。楊小翼記得,那男孩是範嬤嬤從街頭撿回來的流浪兒,男孩來到慈恩學堂後經常偷食聖器室里的聖餐。範嬤嬤說起這件事來,非常疑惑。「要是沒有我,他會在街頭餓死。」範嬤嬤說,「不過,我寬恕他,他將來會後悔的。」
後來範嬤嬤說她想申請去香港,但新政府一直把她的申請壓著,沒有說同意或不同意。楊小翼猜到範嬤嬤來的目的,是想讓媽媽在劉伯伯那兒通融一下,好讓她順利成行。
不知怎麼的,那天楊小翼對範嬤嬤很冷淡。特別是她想去香港這件事,楊小翼很看不起。楊小翼認為那是範嬤嬤心里有鬼,想逃避新政府的清算。
這天,楊小翼很早就睡了。當她醒來的時候,範嬤嬤已經走了,媽媽房間的燈還亮著。應該過了子夜了,媽媽竟然還沒有睡,她在干什麼呢?
楊小翼起來小便了一次。♀路過媽媽的房間時,她趴在門縫偷看。媽媽手里拿著一些信件在讀。床頭櫃上放著那只用藤條編織的精致的匣子,它打開著。媽媽的眼中有一些光影。那是淚光嗎?媽媽的手在顫抖,手中拿著一盒火柴。一會兒,她點著了火柴,顫抖地湊近左手的信件。當火柴快要點著信件時,她猶豫了。火柴燒盡了,燒痛了她的手。她吹滅了火柴,把它扔在地板上。後來,媽媽把信折疊好,鄭重其事地放進了那藤匣子里,並把匣子鎖好,然後放入櫃子下層的抽屜里。當媽媽把抽屜關閉時,轉頭朝門方向張望。她以為媽媽發現了她,趕緊溜回自己的房間。
她裹緊被子,假裝睡著。媽媽在看什麼呢?放在匣子里的是什麼東西?媽媽為什麼如此傷感?媽媽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匣子里的東西同範嬤嬤有關系嗎?難道媽媽藏著見不得人的東西嗎?楊小翼感到不安。
第二天,楊小翼差點遲到。劉世軍著急地在校門口等她,見到她就問,你怎麼啦?眼皮怎麼腫了?你哭過了?是不是被你媽罵了?他的關心讓她很感動,她搖搖頭,然後拉住了他的手。劉世軍說,你一定有事。她想了想,就把昨晚所見告訴了劉世軍。
劉世軍說︰「你媽媽去北京這件事,我覺得挺奇怪的。她去干什麼呢?」
楊小翼嚇了一跳。她完全忘了媽媽去北京的事。她也看不出昨晚所見和媽媽北京之行有什麼聯系。
「你媽媽為什麼不留在北京?怎麼又回來了呢?」
這話楊小翼不愛听。媽媽當然要回來,因為劉伯伯在這里,她在這里。她想起劉世軍曾分析媽媽去北京的原因,他說媽媽可能是民主人士,那些民主人士,沒打仗、沒流血,現在都往北京跑,想做大官。劉世軍這麼說時一臉不屑。
她嗆道︰「我媽媽不是民主人士,所以她回來了。她去北京可不是為了做官。」
劉世軍見她不高興,趕忙賠笑臉︰「我不是這意思啦。我是說,是說,你媽媽去北京干什麼呢?」
「同你說了我不知道。」
「你生氣了啊?」
其實她沒有生氣,只是對劉世軍言語中的態度感到不安。這種態度里隱藏著一種優越感。她說︰
「劉世軍,你是不是認為我和你是不一樣的人?」
「怎麼會呢。」
「你心里就是這麼想的。」
劉世軍的臉上露出天大冤枉的樣子,他說︰「我要是這樣想,我從這里跳下去。」
當時,他倆正站在二樓的陽台上。干部子弟學校所在地原來是舊政府議會的辦公地點,房舍都是西洋建築,二層樓,高大結實。
見劉世軍著急的樣子,她笑了。
「你跳啊?」
劉世軍也笑了。他顯然明白,她已原諒了他。
她說︰「你要是不跳,那你從此後要對我好,比對劉世晨更好。」
劉世軍爽快地答應了,說︰「沒問題。」
「真的?」
「真的。」
這時候,上課的鈴聲響了,楊小翼和劉世軍匆匆趕往各自的
劉伯伯和媽媽有了曖昧的傳聞。這一傳聞,楊小翼最先是從米艷艷那里听來的。奇怪的是,听到這個傳言,她一點也不生氣,相反,對米艷艷還頗有好感。那段日子她原本是有點討厭米艷艷的。
米艷艷也來干部子弟學校上學了,成了楊小翼的同班同學。解放後,米艷艷的媽媽王香蘭女士革命熱情相當高,組織劇團演員,排了好幾出宣傳革命的戲,《九件衣》、《血淚仇》、《劉胡蘭》等,去給進城的部隊慰問演出,深受部隊歡迎。一次演出結束,劉伯伯還接見過王香蘭。王香蘭儼然是一位革命藝術家了。米艷艷因此也進了干部子弟學校。
王香蘭來過干部子弟學校演出。因為革命了,她喜歡穿黃軍裝。這個漂亮女人為人熱情,見到學生,都想擁抱一下,好像她是一位超級媽媽,有取之不盡的母愛。
那個典當行老板在新政府的第二次審判中被槍決了。楊小翼有點同情米艷艷。可米艷艷對楊小翼說,她和那個男人沒有關系,那個男人根本不是她爸爸。
「可你說過他是你爸爸呀。」楊小翼說。
「不是,那是騙你的。」
楊小翼當時很生氣。她覺得米艷艷這個人是不誠實的,也是不可靠的。因為看米艷艷不順眼,在楊小翼眼里,米艷艷似乎什麼都令人討厭了。米艷艷像她的媽媽一樣,熱情得有些過火,見誰都會露出燦爛的笑容,好像她是位超級明星。米艷艷雖然喜歡幫助人,可她幫人像在演戲,如果你有什麼困難同她說,她會一下子興奮起來,好像她在一直等著別人的困難,好像解決別人的難題是她的使命。
可是,當米艷艷對她說了關于媽媽和劉伯伯關系曖昧的傳聞時,她竟然一下子喜歡上了米艷艷。那一刻,她覺得米艷艷像一個天使,覺得米艷艷的那張酷似王香蘭的明星臉充滿了真誠。只是米艷艷眼里流露的關心和擔憂讓楊小翼有些不開心。不過,同內心巨大的喜悅比起來,米艷艷的眼神顯得微不足道。那一刻,楊小翼的目光明亮堅定。
「听了這些謠言,你不生氣嗎?」
楊小翼搖搖頭,說︰「也許這不是謠言呢?」
「是嗎?」
「是的。」她非常確信地說。
她甚至很想告訴米艷艷,她是劉雲石的女兒。不過說不說都一樣,因為這是明擺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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