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津博帶著楊小翼驅車去事發現場。不是所有站都是第一言情首發,搜索+你就知道了。他問事發地點在哪個區?她說,不清楚,大概在唐人街,你往那里開吧。她是個路盲,他們兜了好大一個圈子才找到那個地方。警察正在處理現場的狀況,她要進去,警察不允許,問她是什麼人?夏津博拿出了外交官證,警察才讓他們進去。她一眼看見躺在床上的伍思岷,他的神色還算安詳,像是熟睡了的樣子,他的雙眼微睜著,眼白朝上。楊小翼想起外公,外公自殺時也是這樣一種向上蒼發出無盡疑問的眼神。
上蒼不會回答他。沒有答案,人生無解。
夏津博在背後輕輕問︰「他是誰?」
她說︰「他是我前夫。」
夏津博開始向警方協調相關事宜。他看上去完全像一個外交家了,對事情完全投入,據理力爭,卻態度超然,毫無情感。在夏津博的幫助下,警方終于同意把死者交給楊小翼處理。
伍思岷的遺體由夏津博處理。夏津博聯系了中國駐法國的使館人員,他們安排了伍思岷的火化事宜。在這個過程中,楊小翼想著伍思岷的一生,想著他起伏的命運,她百味雜陳。不過,楊小翼顯得非常鎮靜,沒有過多地表露出自己的情感。
當夏津博最後把一只精巧的骨灰盒交給她時,她實在忍不住哭泣起來。她對夏津博說︰
「我兒子已不在了。」
夏津博憂郁地看了她一眼,什麼也沒說,抱了抱她。
楊小翼回國後,劉世軍陪她去了一趟廣安。是米艷艷讓他過來的,米艷艷听說天安的事後,就讓劉世軍過來了。在天安失蹤的那些日子,米艷艷和劉世軍一直非常關切她,但又不敢在她面前談論天安的事,勸慰也是小心翼翼的。那時候,楊小翼不願任何人勸慰她,在她心里,勸慰本身就表明兒子出了大事。她不願正視現實。
到了廣安,楊小翼在埋葬伍思岷母親的墓園里買了一塊墓地,安葬了伍思岷。伍伯母是在五年前去世的。當時她還帶著天安到廣安為她送葬。
她原本想見一下伍伯伯的,又怕喪子之痛會把他擊垮,遂取消了計劃。
離開廣安,她和劉世軍轉道去了雲南。沿著伍思岷描述的路線,她辨認兒子出事的地點。太平鎮附近山勢逶迤,山體植被豐厚,的部分往往是巨大的岩石。公路在山腰上劈出白白的一條,像纏繞在山體上的繩子。他們雇了一個當地的居民做向導,沒有坐車,沿山路尋覓。在太平鎮西邊進入山巒的一個高坡處,在公路的左側,楊小翼看到一個墳塋。她以為找到了天安,揪心地奔去,到跟前一看,只是一個自然形成的土堆。
向導向他們介紹了幾個當年在太平鎮開車的司機,楊小翼希望他們記得當年的車禍,但幾乎每個人都對她的問題感到茫然。他們眾口一詞,說,不記得有這回事。
那段日子,楊小翼吃得很少,睡得也很少,每天翻山越嶺,意志堅定,但又像丟了魂似的焦慮。她日漸消瘦。劉世軍總是想辦法勸慰她,可每次听到他的安慰,她都會大發雷霆。那段日子她的火氣特別大。她的哀傷是無法勸慰的。
到處都找不到天安的尸骨,一個月後,他們只好回去了。
回去前的那個晚上,他們在太平鎮一家私人開的旅店住下來。旅店開在一個山坡上,房間南面是一個陽台式走道。楊小翼從房間出來,站在陽台的護欄旁。旅店的前方有一座小山包,山上都是奇石,山頂上有一棵巨大的曲柳樹,應該生長了幾百年了。樹冠上面有一個圓圓的月亮。
一會兒,劉世軍也從自己的房間里出來了,站在陽台邊。
兩人沉默不語。
楊小翼想起這些日子來,對劉世軍毫無道理的發泄,感覺很過意不去。她看了一眼劉世軍,輕輕地說︰
「對不起,我脾氣不好。」
劉世軍沒吭聲。
雲南的氣候很奇怪,陰晴不定,剛才還是朗月當空,這會兒,遠處有雲層把月亮遮住了。不過,在他們的頭上,依舊星光閃耀。
「小翼,你知道嗎,我在礁島那會兒,多次想把自己殺死。那時候,要殺死自己非常方便,一個月也不會被人發現。如果我想要死,那就死定了……」
楊小翼一直沒听他說起過礁島的那段生活,她沒想到他竟然想到過死,她靜靜地听著。
「我在礁島上遠離人世,我只同海中的魚類相伴,和蛇相伴,和螞蟻相伴,我突然覺得我其實就是一只螞蟻,一條不起眼的魚。我覺得人世間一切都是空的,我一個人守著這一盞燈又有什麼意義呢?那時候我覺得我可能一輩子會和這盞燈做伴,我的內心充滿了絕望……
「有一段日子,我很少吃東西。我想,吃東西有什麼用呢?我吃下去的不就是在茅坑里增加點兒屎嗎?還污染環境呢……
「有一天,我在礁島邊洗澡,突然來了一位客人,是一條鯊魚。它來者不善,應該對我覬覦了很久。其實我可以不理它,可以爬上岸,躲到屋子里的。但我當時想,我做它的一餐也不錯啊。它離我越來越近,就在這時候,我對自己說,我不能這樣束手就擒,我得和它打一個賭,比試比試。如果它把我吃了,我活該;如果我殺了它就好好活下去。後來,還是我把它殺了……
「這次博斗把我喚醒了。♀我想,我不能這麼消極,不能死。我這樣千辛萬苦地從越南俘虜營里跑出來難道就是為了這樣一死嗎?我還想,我死了我家人怎麼辦?你怎麼辦?為了你們我要好好地活著。從那天起,我開始積極生活……」
楊小翼听了淚流滿面。她明白他說這話的意思。活著哪有那麼容易,一死了之才是簡單的事。為了天安,為了那些對她好的人,她得好好活著。
從雲南回來後不久,楊小翼約尹南方在勞動人民文化宮附近的「天下一家」見面。她訂了一個小包廂,早早到了。
已經有兩個月沒見南方了。南方現在越來越忙乎了,他在做藝術品生意。所謂藝術品不是當代的,主要是文物。文物這玩意兒大約歷史價值要大于藝術價值。楊小翼曾去他的陳列館參觀,他的收藏頗豐,各種年代的都有,琳瑯滿目。她問他真的假的。他一臉嚴肅地說,當然是真的。他談起這些文物滔滔不絕。他指著其中的一個玉佩,煞有其事地說,這是傷感詞人李後主李煜送給妃子的玉佩,都有記載的,價值連城。他這樣說時,眼中充滿愛意。看著滿眼精美的文物,她也很疑惑,這些東西都來自哪里?他怎麼能搞到那麼多文物呢?
尹南方因為行動不便,遲到了幾分鐘。他搖著輪椅進來時,帶來一股暖烘烘的生意人氣息。他坐定,問,你幾時回國的?楊小翼說,回來有一個月了。他問,國外沒勁吧?那里人特古板,哪里有國內有趣。北京什麼沒有?與北京比,歐洲是鄉下,太寂寞了,會讓人瘋掉。楊小翼不置可否地笑笑。
「不過,我告訴你,老外不好糊弄,挺有專業精神。」尹南方說著豎起了大拇指,「我喜歡有專業的生意人。你一件寶貝,就要落到懂的人手上。老外的態度才是專業人士的態度,尊重科學,嚴謹求證。不像中國人,看到你的寶貝,眼中便露出既貪婪又多疑的眼神,像是隨時警惕被人騙似的。這些孫子特迷信所謂的鑒寶專家,只要專家說ok,他們便什麼都信,什麼價都肯出。這幫暴發戶,根本什麼都不懂。」
楊小翼問︰「國家允許你這樣的文物交易嗎?」
「不允許。」尹南方回答得相當干脆,「靠走私。」
「噢,是違法亂紀。」她說,「你把我們國家的文物賣給老外,很不愛國啊。」
「誰不愛國?流氓也愛國。」他說,「這些寶貝落入國內那幫孫子手中也是暴殄天物。我們什麼時候把祖宗的遺產當回事過?你去瞧瞧,國內的博物館,很多東西都爛在倉庫里,無人打理,說不定都成了廢品。反倒是放在老外那里安心,人家把你的寶貝真當寶貝藏著供著。我去過羅浮宮,去過紐約博物館,去過聖彼得堡冬宮,鬼子們搶去的佛像,從敦煌割去的壁畫,保存得要多好就有多好。要是鬼子們沒偷了去,留在偉大的祖國,說不定早已毀了,到‘文革’時一定被小將們當‘封資修’砸了。」
尹南方還是那麼偏激,他和這個世界的關系一直是緊張的,總覺得這個世界虧欠了他,他有權索取。不過,造成他這樣的原因在我這兒,我是罪魁禍首。
他像一個主宰世界的領袖那樣,對國內外大事指點江山、痛擊時弊了一番,終于把話題轉到了她這兒。
「說說你的見聞吧?」
「我踫到了索菲婭嬤嬤。」
「索菲婭是誰?」
「一位法國老太太,當年是她把我接生下來的,在永城。」
「噢,懷舊之旅?」尹南方顯然對這個話題不感興趣,問,「踫到夏津博了嗎?」
她點點頭。
「夏津博怎麼樣?要說愛國者,夏津博倒真的是個愛國者。」尹南方又說道開了,「這孫子可真逗,他算是哪門子藝術家啊,可一槍成名啊。上次我去歐洲,他說,他是個進入中國美術史的人物。這孫子還真牛逼,搖身一變,成了個外交家。當著我的面,罵同胞;在老外面前,卻把中國人夸得像花似的,我听了都不好意思。上次我去荷蘭海盜那兒,他開著一輛破歐寶來看我,陪我玩了半個月。」
她說︰「夏津博現在挺好的,他已很像一個革命接班人了,可惜老了。」
「那你為什麼不在法國多待幾天?他不陪你?」尹南方質問,「他怎麼待客的?下次他回國,我好好訓訓這孫子。」
「不是這樣的,他把我照顧得很好。」
尹南方目光刺向她,在她的臉上停留了很長時間。他說︰
「你氣色不好?你不高興嗎?」
她說︰「可能這段日子太累了。」
「不是,你有事,你平時可從來不主動約我。出了什麼事?」尹南方的表情像是在審問一個罪犯,有點咄咄逼人。
她不知從何說起,她說不出那句話,她還是不能接受那個事實。對她來說,那是可怕的災難,只要想起它,或者說出它,悲哀就佔據她整個身心,她的小月復會積淤一股酸澀無比的氣流,而這一氣流和眼淚聯結在一起。總是這樣,茫然無語中,她的眼淚先流了出來。
「你怎麼啦?」
「南方,天安不在了。」說完,她再也忍不住了,哭出聲來。
但尹南方一臉平靜。他甚至沒有勸慰她,任她肆意地大哭。待她緩過氣來,他說︰
「我早知道了。」
「什麼?」她吃驚不小。
「我早知道了,只是老爺子不讓我說。」尹南方緩緩地說道,「天安是在雲南邊境車禍中死的,當年老爺子一直在找他的下落。後來,他找到了天安的尸體。」
「將軍在找天安?他早就知道天安死了?」
「是的,老爺子找到天安的尸體後,臉黑得像要殺人。後來他告訴下面的人,讓我們不要告訴你。他把尸體火化後,骨灰拿回了北京。」
她說不出話來。原來他們都知道天安已死,只有她一個人被蒙在鼓里。她突然感到憤恨,把筷子狠狠地砸在桌上,說︰
「你們怎麼可以這樣欺騙我?我是他母親,你們怎麼可以瞞著我處理我兒子的尸體?」
尹南方說︰「我一直想告訴你,可一看到你滿懷盼望地等著兒子,我說不出口。如果你正視現實,你早該料到這個結果的。天安要是活著,不會這麼多年沒有音信。」
她知道,沒辦法責怪他們。他們也是好心,怕她承受不了。她發火只是想發泄,她太悲傷了。她最親近的人都成了她發泄的對象。可憐的劉世軍,可憐的尹南方。尹南方顯然沒劉世軍有耐心,他的情感從來是隱藏起來的,他的臉上沒有表情。她想,要是別人對他發火,他肯定不耐煩了。
她作了一下深呼吸,定了定神,問︰
「天安的骨灰在他手上?」
「不,老爺子把天安埋葬了。」
「埋在哪兒?」
「香山的一個軍事基地里。」
第二天,尹南方的司機開車帶他們上了香山。一路上,楊小翼想,真是沒有想到她千辛萬苦尋找的天安就在北京,在她的身邊。
秋天,香山的楓葉開始變紅了,那紅色非常奇怪,顏色接近血液,葉片近乎透明,就好像是有一束暗紅色的光芒打在其上。這天天氣陰沉,有凜冽的北風,楊小翼不顧寒風,打開車窗,觀察著道路周圍的標記——農舍、加油站、高壓電線桿、小別墅、度假村等,她得把這一切記住,仿佛這一切都和天安有關。她從來沒有這樣關注過香山,她一直覺得北京不是她的故鄉,但現在似乎不一樣了,北京的一切因為天安的存在而有了新的意義。
尹南方一言不發,他從昨天的滔滔不絕變成了今天的沉默。這也符合他的風格,他總是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
一會兒,他們來到一個基地。楊小翼听說基地是一個專門搜集、分析及處理相關信息的監听機構。基地崗禁森嚴,但他們都認識尹南方。尹南方沒有下車,只是懶洋洋地搖下了車窗,面無表情。然後,鐵門就緩緩開啟,他們進入基地。基地面積相當大,她看到一幢幢類似工房的建築依山而築,相隔的距離相當遠,因而建築看上去比實際要小。尹南方似乎迷了路,他一直指揮著司機,在基地的山路上轉,不過,他沒有作任何解釋。她對此沒有任何焦慮,甚至想讓抵達天安墓地的路無限延長,永遠也不要到達,那麼她這一生就可以在這樣的等待中度過。她清楚,抵達墓地後,她會落入無窮的空虛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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