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她的內心被巨大的虛無感纏繞。尋找網站,請百度搜索+為什麼會有如此廣大的虛無呢?她省察自己的內心,發現她在內心深處一直沒有取消過「父親」的形象。她以為自己早已和這一形象告別了,其實不然,這形象一直以某種方式作用在她的精神深處,成為她潛意識的依靠。現在,母親走了,「父親」也走了,她沒有孩子,一切都消失了,這世上只留下她孤身一人。她感到一片蒼茫,突然想起了陳子昂的詩句︰「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葬禮後一個月,楊小翼接到尹南方的電話,說想和她見個面。見面時,尹南方遞給楊小翼一張照片,說是在將軍的遺物中發現的。那是楊小翼八歲那年拍的照片,照片上她穿著慈恩學堂的黑色制服,理著一個童花頭,目光天真。尹南方叫楊小翼看照片背面。背面寫著︰
「我的女兒。劉雲石從永城帶來。一九四九年十二月二十日。」
是將軍的手跡。楊小翼一時不知如何反應,她看了尹南方一眼,對尹南方傻笑了一下。尹南方溫和地看著她。她笑著笑著,眼淚就溢出了眼眶。
一九九九年冬天,空氣里充滿了世紀末狂歡而傷感的氣息。關于新世紀的資訊充斥著電視、報紙、互聯網、廣播,可謂不厭其煩、連篇累牘。一種叫「千年蟲」的病毒將襲擊因特網;有富翁將重獎第一個降臨新世紀的嬰兒;商家在推出新世紀概念的商品。這個星球上的所有人都在翹首等待新世紀的到來。悉尼大橋將施放焰火,焰火會如瀑布一樣流入大海;紐約時代廣場前面將有跨世紀晚會;楊小翼听說在永城老家也有非常瘋狂的項目,屆時在中山廣場將聚集一萬架鋼琴,演奏《黃河大合唱》。♀楊小翼走在北京的街頭,時常會听到此起彼伏的鞭炮聲。夜晚,禮花升騰,劃破夜空,明亮的光線照亮仰天觀望的人們的臉。
楊小翼心想,時間真是奇妙的東西,它在那里劃出一條界線,于是人們有了新的盼望,好像穿越這個界線,人人都會成為一個新人,這個世界將煥然一新,好像時間的那邊充滿了天堂一樣的光芒。
除了盼望,也有一些相對嚴肅的媒體策劃了整個二十世紀的回顧的專題。這些專題中,有如下的關鍵詞︰工業化,兩次世界大戰,革命,死亡,饑餓,科技進步等等。這是一串具有內在邏輯的關鍵詞。而對中國來說,「革命」是最為核心的詞語,「革命」曾經使這個國家聚集巨大的能量,變得萬眾激情。
那段日子,楊小翼停下了手頭的工作,在等待著新世紀來臨的同時,陷入了深長的回憶之中……
在回憶里,童年的時光變得異常清晰。她記得第一次意識到自己身世之謎是五歲那年,那是春天的一個晴朗的午後,陽光燦爛,空氣里充滿了春天特有的花香,那是附近公園里盛開的紫羅蘭和菖蒲混合的氣息。那天,她突然意識到自己是個沒有父親的人。
這之後,她一直等待著父親的來臨。在她的想象里,父親會坐著上海輪從永江上來,她因此經常去永江邊玩。每天,上海輪一到,碼頭上就會下來各式各樣的人,他們帶著遠方的氣息。♀在她的想象里,這遠方不僅僅是指上海,它很寬廣,寬廣到了經文里寫的天堂。那時候她喜歡一切外面的事物,在她的潛意識里,那外面的事物同她的關系是密切的,好像她就來自那個遙遠的「外面」。永江寬闊而清澈,在日光下,江水會變幻出很多意想不到的圖案,只要長久地凝視水面,就可以想象出天上的飛鳥、地上的牛羊、白娘子和許仙及許多只有在想象中才存在的景象。秋天的夜晚,永江會出現潮水,潮水退去,灘上會留下瓶子、木塊等雜物。她喜歡在江邊撿瓶子,關于漂流瓶的故事是慈恩醫院的索菲婭嬤嬤告訴她的。漂流瓶,多麼美好的名字,就像是天堂的另一個名字,那里有著外面世界的消息。有時候,江上會漂來尸體。每次尸體出現,她頓覺天地間暗了下來,好像有另外一些消息正在這空間彌漫。教會的人會把尸體撈上來,然後把他們埋葬在教會的墓地里。
但父親最終也沒有到來。她曾經以為劉伯伯是她的父親,卻不是。在她的生命里,終于沒有喊出「爸爸」這個單詞……
可能是長時間置于回憶之中,她的神情恍惚,有些分不清回憶和幻覺。
那段日子,劉世軍剛好來北京。劉世軍已離開永城,調到省航道局任職。劉世軍見到她,說她臉色蒼白,有一股子陰氣,他問她是不是很久沒有出過門了?
那天,楊小翼和他去附近的一家西餐廳用餐,他們都喝了點兒酒。
在這個世紀末,餐廳生意興隆。楊小翼看到很多年輕的面孔,他們真的年輕啊,他們的衣著打扮已經和巴黎沒有什麼兩樣,他們舉手投足已經和國際接軌了。她看到其中的一對年輕情侶似乎在鬧別扭,那女孩一直不吃東西,餐桌上的美食一口也沒動過。那男孩在哄他,男孩用叉子叉了一小塊牛排放到她嘴邊。那女孩卻別過頭去。
總是這樣,看到年輕的面容,她就會想起兒子。如果他活著,他會是什麼樣子呢?奇怪的是,她總是忘記兒子的面容,卻記得他所有的生活細節,他的習慣,他的口頭禪。記不起兒子的臉一度讓她感到心慌,她一次次找出兒子的照片,凝視著那張年輕的臉龐,希望把他銘刻在心,但過一段日子便總也記不起來。然而,她卻在每一張年輕人的臉上都能找到兒子的影子。
楊小翼那天喝多了,特別傷感,因而流下了眼淚。劉世軍問她怎麼啦?她說︰
「我現在真的感到自己已然蒼老。」
新千年快要到來的前一天,楊小翼突然接到劉世晨的電話。劉世晨已于三年前回到老家永城,成了永城市委書記。
劉世晨的聲音在電話里听起來非常興奮,她邀請楊小翼回老家看看,說要給她一個驚喜。楊小翼問,什麼驚喜啊?但劉世晨就是不答,她說,到時候就知道了。什麼時候直性子的劉世晨也變得這麼喜歡賣關子了呢?
母親死後,楊小翼回老家的次數就少了。偶爾也會回去看看劉伯伯,後來劉伯伯調到省城,她就再也沒有回去過,但在這個充滿回憶氣氛的世紀之交,她願意回去看看。她不知道劉世晨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藥。
她是傍晚六點半到永城機場的。永城的機場大廳裝扮得花枝招展,充滿了跨世紀的喜慶氣氛。她沒想到劉世晨親自來機場接她。這幾年,世晨因為經常到北京辦事,楊小翼倒是經常見到她。世晨是黨的女高干,有著女高干的一般特點︰一頭烏黑濃密的燙皺了的短發,看上去像一個鳥窩。楊小翼經常笑話她的發式,看不出男女,還問她這黑發有沒有染過。世晨說︰「早染了,你沒見我哥早白了頭了,我們家遺傳。」楊小翼老遠就看到世晨的鳥窩頭,向她打招呼,世晨露出大大咧咧的笑容,然後上前把她抱住。四周的市民站得遠遠的,都好奇地看著劉世晨,表情既冷漠又古怪。他們大概平時沒有見到過他們的市委書記如此不嚴肅的一面。
楊小翼說︰「你日理萬機的,干嗎親自迎接我?我又不是國家主席。」
世晨說︰「首都來的嘛,我們小地方的人敢怠慢了?」
楊小翼說︰「去你的。」
楊小翼被接到早已安排好的大約屬于市政府的一家賓館。她住下後,世晨就帶她去吃飯。她跟著世晨進了一個包廂,發現世晨的女兒也在。世晨有兩個孩子。兒子王拓,現在在美國哈佛讀博士後。女兒王妍,成了一個畫家,現在中國美院當教師,據世晨說,她的思想現代、奔放,至今單身,讓人受不了。「像我這樣的老古板,她常常是不屑的。」世晨曾這樣對楊小翼說。
這個年代,這種所謂的接風酒,酒桌上的方式大同小異。老友相見,當然要放開喝。這幾年,也許是應酬較多,楊小翼的酒力日增,也可以大口喝酒了。世晨這樣的黨的干部,除了個人能力和背景外,喝酒當然是官場必備的交際手段。倒是世晨的閨女王妍,滴酒不沾。楊小翼開玩笑說︰「藝術家不喝酒,哪兒來的靈感?」王妍說︰「我又不想當官,喝什麼酒?」楊小翼說︰「我也不當官啊,怎麼喝酒呢?」王妍說︰「你是老女人,不喝酒干什麼啊?」楊小翼被戧著了。當然,對這個姑娘,楊小翼是一點兒也不介意的。世晨擺了擺手,說︰「你別同她胡扯,她懂什麼。」看得出來她們母女的關系很融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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