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在永城待了三天,上海三自愛國教會的人就趕來了。尋找網站,請百度搜索+陪同來的還有永城教會的人。他們勸外公馬上回上海,但外公表現得十分固執。他的脖子一直梗著,頭一動不動,自始至終沉默不語,好像那些勸說的人並不存在。
楊小翼希望外公回去,听那些人的話。她認為外公這樣是不對的。
不過,那些人走後,外公也不見了。楊小翼以為外公終于回上海去了,她松了一口氣。媽媽卻心神不寧,對外公不告而別憂心忡忡。
第二天,楊小翼剛從學校回家,米艷艷一臉夸張地跑過來告訴她︰
「小翼,你不知道嗎?你外公出事了,在輪船碼頭。」
楊小翼很吃驚,問︰「他怎麼啦?」
「剛才警察來找你媽媽,說你外公在輪船碼頭的水里淹死了。你媽媽現在趕去輪船碼頭了。警察說,你外公是自殺。」
有很長一段時間,楊小翼不知道如何反應,她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她竟然對外公的死沒有太多的憐惜或不舍,內心反而有一種不知被什麼東西傷害了的復雜的情感。一直以來,外公的身份是楊小翼內心最虛弱的一環,在新中國,像外公這樣的人即使把財產捐給了國家,即使成了醫界的代表參與政府工作,也還是面目可疑的。那一刻,她覺得那種她一直擔心著的暗流終于涌了出來,對她構成巨大的威脅。
多年以後,楊小翼才知道外公自殺的原因。那時候,她閱讀了一九四九年以後上海教會改造的材料,外公的相關言論也在其中。當時外公是上海教會的代表人物,一九四九年前後,外公除了忙于醫務工作外,還在教會組織里任副總干事,負責教會的出版事項。在「三自愛國運動」教育過程中,外公對諸多的問題想不通,存在抵觸情緒。通過這些材料,楊小翼對外公當時的處境才有所了解。♀
一九四九年後,在革命意識形態里,天主教是有原罪的,這原罪就是天主教天然地同資本主義和帝國主義有聯系,教會必須進行適應新意識形態的改造,即所謂的「三自愛國運動」。外公的基本觀點是,天主教應該有超然而永恆的位置,政教應該分離,「凱撒的歸凱撒,上帝的歸上帝」。
外公來永城,是從新政府用來改造牧師、傳道者的「教牧人員學習班」逃出來的。他無法忍受在學習班中那種相互批評、控訴的氣氛,他認為這是反天主教義的。耶穌說︰「你們不要論斷人,免得被論斷。」外公認為批評或控訴就是論斷人,是在人身上找過錯,而忘記了自己身上的罪。外公還寫了一篇叫《順從人還是順從神》的文章,認為神造世界說是接受天主教的前提,而除此之外的勞動創世說就是「不信派」。外公的觀點在當時被全面圍剿。外公的死是因為他信仰的根基被摧毀了,而不是別的原因。新政府對他還是挺禮遇的。
但當時,楊小翼對外公的自殺很不能理解,在走向輪船碼頭的路上,她的內心甚至懷著一些仇恨。她覺得外公的自殺玷污了她血統的純正。
她來到碼頭,外公躺在水泥地上,樣子相當駭人。他的雙眼睜著,眼珠朝上,好像還在企求他的那個上帝的原諒,好像他還有很多的困惑期待上帝解答。他的身體因為在水中浸泡過,比平時浮腫了很多。楊小翼見了,一陣惡心,趕緊跑到邊上嘔吐起來。她一邊嘔吐,一邊哭。悲哀就在那一刻降臨,非常洶涌。她想起每次坐船去上海,外公總是在輪船碼頭等著,一臉溫情。楊小翼見到他,就會不由自主地撲到他的懷里。在上海的日子,外公雖然非常忙,常常半夜也要出診,但總是抽出時間帶著她去大世界玩。他還帶著她參加各種慈善募款活動,他總是慷慨解囊。要是在街頭,他會默默對流落在街頭的窮人施以錢幣。♀她很清楚外公是個心地善良的人。
媽媽滿眼淚光。她非常節制,沒有哭出聲來。李醫生站在她邊上,憂慮地看著她。
李醫生見楊小翼哭泣,過來安慰她。
「小翼,別難過,你別太難過啊。」
李醫生是媽媽的同事。他有時候會來楊小翼家串門,所以彼此很熟。他帶著她離開了現場。她不住地回頭看外公。她不太相信外公已經死了,她覺得死亡是不可思議的事情。
媽媽發電報給外婆和舅舅,告訴了外公的死訊。
在外婆和舅舅趕來前,外公的喪事都由李醫生在料理。外公的自殺對媽媽的打擊顯然是巨大的,那幾日,一向堅強的媽媽變得非常軟弱。
在教會的人聚集在石庫門祈禱的時候,米艷艷進來觀看。看到教士在外公身邊念經文,她轉頭對楊小翼說︰
「這不是搞迷信嗎?」
這話令楊小翼感到心虛。她擔心米艷艷把這事兒傳播到同學那兒。楊小翼知道,在干部子弟學校,上帝是和那些諸如「資產階級」、「反動派」、「愚昧」、「迷信」等詞語聯系在一起的。上帝早已被那些氣勢恢弘的詞語驅逐了。
那一刻,楊小翼試著用「干部子弟學校」的觀點審視眼前的場景,她真的看出這個葬禮有著影影綽綽的陳舊的氣息,就好像陽光正從屋子里退去,這里成了一個黑暗的、見不得人的世界。楊小翼盼望這個儀式早點結束。
還好,葬禮非常草率。教會的人祈禱完後,外公的尸體就被運到火葬場,實施了火化。沒一會兒工夫,外公變成了一撮骨灰,被裝進一個木盒子里面。木盒呈深紅色,木盒上面有一個象牙瓖嵌成的十字架。
楊小翼注意到李醫生對媽媽非常體貼,他和媽媽似乎有著很深的默契。
李醫生是個年輕而漂亮的醫生。他是西班牙華僑,曾在法國學醫,他是因為听到祖國解放的消息而回國效力的。他回永城的那一天,劉伯伯親自接見了他,對他的愛國情懷大加贊賞。李醫生在被接見過程中說的唯一一句話是︰「我希望早點找到工作。」很快地,他被安排到了媽媽所在的醫院。
「這次真的要謝謝你了,小李。」葬禮完後,媽媽對李醫生說。
「別客氣,我應該的。」
那天,媽媽留李醫生在家吃飯,李醫生也沒有客氣。也許剛剛辦完喪事,氣氛依舊很壓抑,大家都很沉默。媽媽會偶爾給李醫生夾菜,李醫生明亮的目光就瞥向媽媽。媽媽垂著眼簾,假裝沒看見。
在外公葬禮的過程中,楊小翼一直在盼望劉伯伯來幫助媽媽。劉伯伯卻沒有來。外公的葬禮,劉伯伯沒有踏進楊家一步。這讓楊小翼非常失望。
外婆和舅舅是在外公火化後趕到永城的。
舅舅身上有一種令人不安的鬼鬼祟祟的氣息,但外婆還是像原來一樣貴氣而冷靜。她沒有問媽媽任何問題,好像她早已預料到外公有這麼一天。
外婆和舅舅在石庫門住了一夜。那天晚上,外公的骨灰盒就放在客廳里。看著這骨灰盒,楊小翼有一種不真實之感。昨天,外公還在這客廳里唉聲嘆氣,但今天晚上,外公就消失了,只留下這個冰冷的骨灰盒。她有些恍惚。她發現這屋子里的人都有點恍惚。
舅舅同媽媽講了他新近的遭遇。新政權成立後,審判都是在革命的名義下進行的,他所學的法律專業根本沒有用。他失業了。現在他暫時在一家糖果廠當工人。他從來沒這麼辛苦過。舅舅在述說這一切時,內心充滿了不平。
舅舅指了指骨灰盒,憤然說︰「我恨他,是他不讓我去香港的,現在他卻拋下我不管了。」
媽媽說︰「你不要怨天怨地啊,誰知道會這樣呢。」
「你也是,當年你也是勸我留下來的。」舅舅說,「我是被你們害慘了。」
媽媽臉上露出凜然的表情,但她並沒有回應。
「為什麼他不來幫幫我們?嗯?」舅舅責問媽媽,「天下不是讓他們打下來了嗎?到頭來反倒是我們家破人亡?天底下怎麼有這樣的事?」
媽媽毫無表情的臉輕微地抖動了一下,她回頭對楊小翼說︰
「小翼,你回房間,我和舅舅談話。」
就在這個時候,範嬤嬤畏畏縮縮地來了。楊小翼沒有走。
範嬤嬤很久沒有來了。她的眼神里有一種卑怯的不安,好像她的到來是一件唐突的事。她對媽媽說︰
「我想了想,覺得還是應該來看望楊先生,楊兄弟。我們老早就認識了,當年,你懷孕的時候,楊兄弟把你托付給我,我沒有照顧好你們。現在楊兄弟走了,上帝收留了他,我要來祝福他。我知道我也許不該來,我馬上就走,我祝福完就走。」
範嬤嬤的話語里透露著奇怪的不滿。她這麼說的時候,媽媽突然號啕大哭。楊小翼從來沒見過媽媽哭得如此悲傷。她一直是個堅強的女人。看到媽媽哭,楊小翼也跟著哭了。
範嬤嬤模了模楊小翼的頭,說︰
「小翼,不要哭,你外公是去了天堂。」
外婆從頭到尾沒有說一句話。舅舅的臉上卻露出奇怪的笑容。
那天晚上,楊小翼躺在床上,想著舅舅和範嬤嬤意有所指的話。舅舅所說的那個他是劉伯伯嗎?應該是。那一刻,她突然對劉伯伯有了怨恨。舅舅說得對,他為什麼不能保護外公呢?他不是一個大官嗎?他不但不保護外公,連外公死了他都不來幫忙。他應該來幫助我們的呀。我們家出了那麼大的事,他竟然不聞不問。如果他來了,那一切就會明亮起來,她就不會感到如此不安了。如果他來了,米艷艷一定會閉上她那張臭嘴。從這件事上,她意識到了自己的真實處境,歸根結底,她和媽媽是被拋棄的人。
那天晚上,想起外公的意外死亡,想起他那張駭人的死亡的臉,她感到孤立無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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