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敲院子的門,伍伯伯拿著手電出來。♀不是所有站都是第一言情首發,搜索+你就知道了。手電打在她臉上,十分刺眼。手電移去後,她的眼前一片黑暗,甚至連窗口的那框密密麻麻的彩燈也暗了下去,變得模糊不清了。伍伯伯認出了她。
「小翼,怎麼是你?你怎麼會在這兒?」
伍伯伯沒有表現出一絲絲敵意,相反他的聲音驚訝中有寬厚,好像她是他盼望已久的一個朋友。他的寬厚讓她感到溫暖。
「進來,進來。你吃飯了嗎?」
她沒回答,跟著他進了屋。燈光下,她看清了伍伯伯的臉,還像原來一樣胖,但比從前蒼老多了。他的頭發又粗又白,雜亂地堆在頭上,好像被風侵襲的枯草。他的家整得很干淨。這份干淨讓她想起伍思岷。他總是那樣干淨整潔。
她以為伍伯母不在。但過了一會兒,屋內傳出伍伯母的聲音︰
「誰來了?」
伍伯伯有點兒遲疑,沒回答她,他說︰
「沒什麼。」
楊小翼很奇怪,她怎麼不出來。她問︰
「伯母在里面?」
他點點頭,然後輕輕地說︰
「她生病了。」
「什麼病?」
伍伯伯沒有回答。
屋里又傳出尖刻的聲音︰「我知道有人來了。是誰啊?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嗎?」
伍伯伯沒有理睬她。伍伯伯輕聲解釋道,她心情不好,很煩躁。
「伯母什麼病呢?」
伍伯伯依舊沒有回答。♀他不聲不響地來到院子里,她也跟了出去,氣氛或多或少有些尷尬。伍伯伯問她什麼時候來廣安的?
她告訴他,來廣安已有三個月了。她沒提起北京的事,只是說,高中畢業參了軍,後來,響應建設大後方的號召,自願來到廣安,現在華光機械廠工作。他點點頭,表示明白了。他問起劉伯伯和母親的近況。她說,他們都挺好的。他笑道,好久沒有你們的消息了,本以為這輩子不會再見到你們了,真沒想到。
楊小翼還是惦記著伍伯母。她問,伯母生了什麼病?
伍伯伯想了想說︰「她三年前中風了,情況不是太好,左手和右腳失去了知覺。」
她的心一沉︰「怎麼會這樣?」
劉伯伯嘆了一口氣。
楊小翼要求進屋看望伍伯母。伍伯伯有些遲疑,說︰「下回再去看她吧,我事先同她說一聲,就說你來過了。」
她敏感地意識到,伍伯伯是在擔心伍伯母見到她會不愉快。
「人都死到哪里去了?你煩我了是吧?我知道你想我死掉……我還沒死呢,你就這樣對待我。我口渴,給我倒水……我的命好苦啊……」
屋子里傳來的聲音非常人,好像聲音里有一把刀子,劃過人的肌膚,會留下一道血痕。
楊小翼堅持要看看她。劉伯伯只好答應。她跟著伍伯伯進入房間。房間設在樓梯下面,原是一個狹小的通道,臨時搭建成為一個小小的房間。房間燈光昏暗。房間里只有一張床和一張桌子,桌子上放著一杯水和很多西藥。伍伯母躺在床上,一直注視著楊小翼,目光里有一種不屈的憤恨。她的身體如一堆絕望的木偶,臉的半邊已經僵硬,看上去陰森森的,像戴著一個可怕的面具。她顯然認出了楊小翼。令人感到意外的是,她的半邊臉突然露出熱情的笑容。
「原來是你,楊家的大小姐。怎麼來我們窮人家了?對不起,我不能站起來。」
她的言詞里像是有一雙看不見的手,先扇了楊小翼兩耳光。楊小翼的臉燒得灼痛。不過,楊小翼覺得她有權利這麼對待她。
楊小翼叫她伯母。她假裝沒听見。她不再看人,而是閉上了眼楮。她的眼角流出兩滴混濁的淚水。楊小翼心情沉重,試圖靠近她,想觸模她的身體。但她強烈反彈,幾乎是吼叫︰
「你走吧,我家不是你來的地方。我們不想你來看笑話。」
伍伯伯把楊小翼從房間里拉出來。那時候,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眼淚嘩嘩地流了出來。
來到院子里,伍伯伯安慰道︰「她這病不能太激動,實在對不起。」
楊小翼不知道說什麼,只好一個勁地說︰「沒關系,沒關系。」
她記得伍伯母的身體一直是很好的,怎麼得了這種病呢?
在楊小翼的追問下,伍伯伯同她講述了他們回廣安後所發生的事。
伍伯伯說,伍思岷本來是可以上大學的,那年他考得相當出色,但他在永城犯了那麼大的事,政審沒有通過。
「你伯母是個急性子,事關兒子前途,她跳出來,向有關部門據理力爭。爭取不成,她就撒潑。在縣府面前一哭二鬧三上吊。你知道組織的脾氣,這樣來硬的肯定是不行的,肯定會越鬧越糟。黨什麼時候吃過硬的?但她不听勸,她的主意一直大得很,還反罵我一點兒出息也沒有,革命這麼多年只不過是個司機。她自以為仗著幾年革命的經歷就可以這麼鬧。她是愛子心切,可別人當她是無理取鬧。」
伍伯伯說,伍伯母這樣一鬧,兒子讀大學更沒希望了。伍伯母怎麼也想不通。也許是心情不好,一次她喝多了酒,突然摔倒在地,送到醫院,醫生說是中風了。治療也沒什麼效果,左手、右腳至今也沒有知覺,躺在床上都快四年了。
伍伯母中風後,組織上向伍家伸出援手。伍伯母原來在國營霓虹燈廠上班,廠部同意伍思岷頂替母親的工作。這樣,伍思岷高中畢業很快就就業了。
楊小翼听了這些事,相當自責,也相當揪心。四周十分安靜,黑暗中伍伯伯不停地抽著香煙,香煙微弱的火星映照著他的臉,他額頭的皺紋像剛出土的老樹的根部,透著一絲冰涼的氣息。
她問伍伯伯,伍思岷近況好不好?
「思岷這人,你也了解他,他很聰明,肯鑽研。他到霓虹燈廠後,馬上精通了業務。霓虹燈廠有霓虹燈研究項目,思岷在霓虹燈設計上下了工夫。他設計的霓虹燈花樣多,既好看又省電,他得到了重用。但是,他這個人啊……」說到這兒,伍伯伯嘆了一口氣,面露憂慮︰「他這個人啊,太正直,一點兒世故都不懂,眼里容不得沙子。人活在世上哪個沒有點兒人情往來,他啊,逢年過節,不但不去給領導拜年,還自以為聰明,當著群眾的面給領導提意見。現在廠里的領導挺大度的,是個老革命,挺欣賞他的,要是換個領導,憑他這種性格,我看不會有好果子吃。」
那天,楊小翼走出伍家的院子已是晚上七點多。鄰家的收音機正在播放中央人民廣播電台新聞。她回頭看到伍家窗框上那閃爍的彩燈,突然感到無比蒼涼。
楊小翼是走夜路回去的。廣安到華 要走近一個小時的山路。她走在荒無人煙的公路上,心情沉重。她想,自己曾經犯的錯誤有多麼嚴重,毀了一個家庭的幸福。如果說這之前,她看待伍思岷還是有些一廂情願的美好想象,有點兒不著邊際,現在,伍思岷來到地面上。她感到她和伍思岷因為伍伯母的病聯系在了一起。她心里涌出一種母性的情懷,她對自己說,天哪,他吃了那麼多苦,我一定要好好待他。
回到招待所,她無法入睡。她索性起來,給劉世軍寫信。她向劉世軍述說了見到伍伯母的情形。她告訴他,她的罪孽比想象的還要深重。她說,她曾給伍思岷寫過信,可信中的言語是多麼輕率,他不回信,她完全能夠理解。她告訴劉世軍,她決定去照顧伍伯母。
元旦節後的那個休息日,楊小翼早早起床,然後搭乘農民的手扶拖拉機進城。
還是伍伯伯給她開門。伍伯伯見到她,皺了一下眉頭。他鬼鬼祟祟地朝院子里張望了一下。她透過門和他之間的縫隙,看到伍伯母坐在院子里的陽光下,伍思岷在給母親擦洗。伍伯母看見了楊小翼,臉上露出類似嘲弄的神情。那表情像是密集的子彈抵擋著楊小翼的進入。楊小翼咬了咬牙,艱難地跨進了台門。伍伯母用那只尚能活動的手拉了拉伍思岷的衣服。伍思岷回過頭來,看見楊小翼。他好像並不那麼吃驚,回過身去繼續替母親擦洗。楊小翼猜想,她曾經來過伍家的事伍伯伯或者伍伯母一定告訴過伍思岷了,否則他不會這麼淡然的。
雖然她不指望他對她還保存著美好的情感,但她沒有料到他們見面會這麼平淡。這讓她有點兒難過。她定了定神,徑直地朝伍伯母走去。她有一種分擔伍家痛苦的強烈願望,好像唯有如此,她才可以償還她所欠的債。
這個星期,她看了有關中風病人的護理手冊。她出發前,從廠醫院弄了一些來蘇爾藥水。用來蘇爾洗身體,可以防止病菌侵入,對一個長年躺在床上的人來說大有益處。她不聲不響地把來蘇爾倒入熱水桶中,來蘇爾的氣息在空氣中彌漫開來。楊小翼從小在醫院里玩,對這種氣味天生有種親切感,有那麼一會兒,這種氣息把她帶往過去。她想起眼前的這個男人曾用那樣熱切的目光注視過她,現在卻如此冰冷,她感到悲傷。
`1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