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和日麗 第四十三章

作者 ︰ 艾偉

那年春天,後勤部在武漢召開了一個軍工企業和軍隊後勤部門的會議。尋找網站,請百度搜索+華光機械廠派了楊小翼和呂維寧前往。那時候,楊小翼已斷了女乃。她對自己和呂維寧出差有些擔心,怕他舊病復發,對她圖謀不軌。

也許是因為楊小翼對他的態度是有距離感的,呂維寧一路上對楊小翼小心翼翼的。

呂維寧本質上愛幫助人。在去武漢的列車上,呂維寧一刻也閑不住。旅客上車時,他會主動替旅客把行李放到架子上;他倒茶去時,會幫鄰座的人帶上一杯;見到有人抱著孩子,特別是婦女抱著孩子時,他會幫著哄一會兒孩子;列車員打掃車內垃圾時,他也會出手相助。對楊小翼當然更是照顧有加,無論是吃飯還是別的生活瑣事,他都包攬了。楊小翼有時候想,呂維寧要是沒有那種毛病該多好啊!

到了武漢的軍區招待所,楊小翼在會議的報到名單上看到劉世軍的名字,原來劉世軍代表他所在的後勤系統也參加了這次會議,楊小翼很驚喜。楊小翼安頓好後,就去劉世軍的房間找他,在走道上,踫見了正好要去看她的劉世軍。在一個陌生的城市,與劉世軍相遇,楊小翼有說不出來的歡喜。

劉世軍還是那樣,老成持重。劉世軍拿出帶來的番薯干給她。童年時,楊小翼最喜歡吃番薯干了。那時候,劉世軍經常帶著楊小翼去「偷」吃附近農村曬著的番薯干。楊小翼很奇怪,剛才看到劉世軍的名字時,她的舌頭就有了番薯干的味道。劉世軍總是知道她需要什麼,清清楚楚,好像他是她肚子里的蛔蟲。

也只有在劉世軍面前,楊小翼有種做小妹妹的感覺。自從結婚生子以來,她已經沒有這種感覺了。

會議間隙,楊小翼約劉世軍去東湖游玩。一路上,楊小翼發現武漢人在春天竟然夸張地穿著厚厚的棉衣,其實武漢的春天並不太冷。

到了東湖已是中午時分,這個時候大多數人都在睡午覺,整個城市靜悄悄的。他們在公園里找了一條石凳,楊小翼拿出手帕,撢了撢石凳上的塵土。幾只飛鳥飛速地從湖水上掠過,相互嬉戲。♀在劉世軍面前,楊小翼從來是放松的,她拿起一塊石頭,學著男孩的樣子,讓石頭沿著水面滑動。劉世軍一直關注著她,目光憂郁。

「你看什麼?」她問。

「沒什麼。」他說。

後來,他們坐下來聊天。劉世軍告訴她,一個月前,石庫門進了小偷。那天晚上,李叔叔在醫院值班,屋里只有母親一個人在睡覺。母親很機敏,打開收音機,把小偷嚇跑了,一點兒損失也沒有。說起李叔叔,劉世軍就贊頌起來,說李叔叔前不久為一個老干部做了腦瘤切除手術,非常成功。

劉世軍說完後,問楊小翼過得好不好?楊小翼不知道說些什麼好,她眼前的生活一團糟,伍思岷去北京已好久了,不知怎麼的,這會兒想起伍思岷,覺得伍思岷很遙遠,遙遠得與她沒有關系似的。

「同你一起來的那人叫什麼來著?他這人看上去特別扭。」劉世軍問。

楊小翼笑了,劉世軍的感覺挺準的。她把呂維寧的事告訴了劉世軍。

劉世軍說︰「我記起來了,他在大學時騷擾過你。」

楊小翼點點頭︰「你還記得?你記憶力真好。」

劉世軍笑道︰「當年我替你收拾過他,我托北京的朋友揍過他,讓他不要再騷擾你。听說,他們差點兒打瞎他的眼楮。」

楊小翼很吃驚,問︰「這事是你干的?」

劉世軍點點頭。

「我一直以為是尹南方干的。」她想起來了,當年尹南方確實沒有正面承認是他干的。

「我知道你不會想到我。」

劉世軍撿起一顆石頭,向湖中投去。他說︰

「小翼,這次見到你,你氣色不是太好,你得照顧好自己。」

楊小翼這些年來隱藏著的委屈因這幾句話而被激發了,她坐在那里,有些動容,但她努力壓制著內心升騰的酸楚。那一刻,她真想在他的懷里大哭一場。

從東湖回來,他們在招待所門口踫到呂維寧。♀呂維寧的臉上掛著意味深長的曖昧的微笑。楊小翼對這種笑容很反感,不過,她不想對他作任何解釋,他不配。

晚上,楊小翼想著當年呂維寧被打事件。這事兒竟是劉世軍干的,劉世軍在永城竟保護著遠在北京的她,她非常感動。這家伙,為什麼要這麼對我好,真是不可救藥。她忽然想到這樣一個問題︰如果她和劉世軍結婚會是什麼樣子?她想,劉世軍一定不會讓她這麼操心,她和他會很默契,兩個人哪怕是沉默不語,也知道彼此的需要,也會交流暢通。這個想象嚇了她一跳,這是她第一次從這個角度審視她和劉世軍的關系。

第二天開會的時候,楊小翼一直看著劉世軍的側面。那一刻像是有一束光芒投入她的心房,在她的心里激起一股暖流。她不清楚自己怎麼了,有一種想哭的沖動。

從武漢回來後的好長一段時光,楊小翼感到悵然若失,好像有什麼珍貴的東西在武漢丟失了。那段日子,她老是想劉世軍看著她的樣子,他的眼神令她想哭。想劉世軍的時候,她的內心有一種甜蜜而苦澀的滋味,日子因為這種想念而變得寧靜如水。

夏天快要到來的時候,天安突然開口說話了,並且一開口就成句子。楊小翼嚇了一跳,一會兒就欣喜了,她一直擔心天安會成為一個啞巴,看來是杞人憂天了。

一天晚上,天安睡覺前突然問楊小翼︰「媽媽,爸爸呢?」

天安稚女敕的語氣把楊小翼從對劉世軍的想念中拉回到現實中來,楊小翼悵然若失地搖了搖頭。伍思岷一去快三個月了,杳無音信。

楊小翼從報紙上看到、從電台上听到,**發動了「文化大革命」,先是北京的革命小將起來造反,後是上海的小將們也起來造反了。他們把廟宇的菩薩砸了,把老院落門前的石獅子砸了,把路上的牌樓拆毀了,把舊路名改成了革命的名字。最讓人震驚的是他們把一批曾經戰功赫赫的黨的高級干部抓了起來,讓他們戴上高帽掛上牌子接受群眾的批斗。楊小翼知道這些人是將軍的同僚,是他的生死戰友,不禁有些替將軍擔心,將軍能在這次運動中幸免于難嗎?楊小翼還擔心伍思岷,外面這麼亂,他一去沒個音信,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安全。

廣安暫時還算平靜,不過依舊可以感受到一股躁動不安的力量正在醞釀之中。楊小翼說不清這股力量在哪兒,也不清楚這股力量對她來說是好是壞。有一天,陳主任對她說︰「小翼,有些事兒我想不通,我去過北京,在西四看過那些牌樓,多漂亮啊,為什麼要把它毀掉呢?」

伍思岷就是這個時候回來的。他帶著北京的紅衛兵小將回來了。

那是初夏時節,廣安的天氣已經非常炎熱了,人們穿起了襯衫,孩子們開始下河游泳。天安已經能在地上行走了,他在院子里蹣跚學步,和他女乃女乃玩耍,院子里充滿了天安女乃聲女乃氣的笑聲。孩子的女乃女乃在楊小翼面前經常表現出不容他人染指的婦人式的霸道,對天安有很強的佔有欲,所以,當孩子和老人玩得開心的時候,楊小翼一般在一邊靜靜地觀看。不過,天安是個很聰明很乖巧的孩子,會不時過來親親楊小翼的臉。

楊小翼听說伍思岷回到了廣安,但他並沒有回家。廣安城在傳說,在首都紅衛兵的支持下,伍思岷像一個地下工作者那樣在年輕人中聯絡,準備在廣安發動「造反」運動。楊小翼了解伍思岷的野心,他會跳出來她一點也不奇怪。楊小翼有些為伍思岷擔心,她在北京听了太多的政治斗爭內幕,她知道伍思岷在干的事是凶險的,是不成功便成仁的事情。

三天後,伍思岷匆匆地回了趟家。當時楊小翼正在院子里給天安講白雪公主的故事。這是楊小翼三個月來第一次見到他。伍思岷臉上的神情與上訪時完全不一樣了,一掃那時的落魄與晦氣,呈現出一種自信而飛揚的神采。這神采楊小翼是熟悉的,他少年時代就是這種昂揚的未來接班人的表情。他回家再也沒有提上訪的事,好像那事兒壓根兒不存在似的。

「你回來了怎麼連家也不回一趟?全家都擔心你呢。」楊小翼見到伍思岷,突然委屈了。

伍思岷不敢看楊小翼的眼楮,他蹲下來,親了親天安。他說︰

「小翼,這段日子辛苦你了。我知道這一家老小要你照顧,挺不容易的,但我有比家庭更重要的事,希望你理解。」

見他這麼說,楊小翼有些傷感了。她想,他終究還是明白她的辛苦的。這時天安的女乃女乃從里面出來,見到伍思岷,就拉著他問這問那。伍思岷是個孝子,他安慰母親,他沒事,一切都好。楊小翼以為伍思岷晚上會留在家里,她想問問他關于這次運動的情況,他們在廣安究竟想干什麼?他還想問他像將軍這樣的人是不是會在運動中受沖擊?可伍思岷一會兒就匆匆走了。他怎麼能這樣呢?才回來就走了。楊小翼心頭空落落的。

廣安一夜之間生動起來。到處是紅旗,到處是標語和大字報,到處是看熱鬧的興高采烈的孩子。廣安的大街上一下子聚集了數不清的年輕人,他們高呼口號,浩浩蕩蕩地向縣政府進發。

伍伯母好像知道伍思岷已干上了大事,這個曾經中過風的女人的熱情是多麼高漲啊,她把天安擲給了楊小翼,跟著上街了。

楊小翼抱著孩子走在游行的隊伍中。一會兒,隊伍來到縣政府。縣政府坐落在縣城中心,它的前面有一個廣場,廣場上已搭好一個台子,台子上空無一人。等到游行的隊伍陸續擠滿了廣場,伍思岷押著教委主任出現在台子上,他的後面站著五個戴紅袖章的小將。楊小翼听周圍群眾說,那五個小將是北京派來的。

教委主任已戴上高帽,掛上牌子,牌子上他的名字打上了大大的紅叉,一如一九五○年新政權在永城鎮壓「反革命分子」時的模樣。伍思岷揪著教委主任的頭發,把他按倒在地。剛學會說話的天安睜大眼楮叫起來︰

「爸爸打架了,爸爸打架了。」

楊小翼不想讓孩子看到如此暴力的場面,讓孩子轉過頭去。但天安掙扎著要看,他的目光里有強烈的好奇心。

看到這一切,楊小翼內心升起一種惡意的快感。她仇恨教委主任,這個人斷送了伍思岷的前程。她完全理解伍思岷對這個人行使暴力。她想,黨是多麼偉大,黨終于讓他們這樣的小人物有了出頭之日,可以把這些為非作歹的壞人打倒在地。

人群在向伍思岷歡呼。伍思岷向台下的群眾揮了揮手。那一刻,楊小翼突然覺得伍思岷很陌生,好像他成了另外一個人。伍思岷臉色平靜,帶領台下的群眾呼喊革命口號,他舉手投足有了一種力量。後來,她明白,那是一種權力感,她曾在將軍、劉伯伯身上見到過這種力量。一個人只有手握大權才會顯示這種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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