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六點多鐘,下了一場雨,天氣馬上涼爽起來。♀不是所有站都是第一言情首發,搜索+你就知道了。楊小翼站在陽台上觀看街景,樹葉上的水珠在路燈的映照下亮晶晶的,一滴一滴往下掉。她的心也跟著拉得長長的,有一種莫明的傷感。李叔叔沒來吃飯晚,他在醫院值班。母親做了幾個可口的菜︰油豆腐包肉,蔥烤鯽魚,筍絲蛋湯等,都是楊小翼愛吃的。母親沒說別的,只讓她多吃一點兒。母親說,你比以前瘦多了,你多吃一點兒,補一補。這時候,楊小翼才生出久違的對母親的依賴感。
楊小翼在陽台坐了會兒,見母親忙完了家務,對母親說︰「媽,你要睡覺了嗎?天太熱了,這麼早睡得著嗎?來陽台上乘乘涼吧。」
母親搬了一把椅子,在楊小翼對面坐下來。
楊小翼問了母親身體的狀況。母親有些不悅,說,是小李告訴你的?我沒事兒。她的態度是不想談這件事,好像楊小翼的關心是污辱了她。
母親問她在北京生活得怎樣?楊小翼的腦子里一下子跳出劉世軍,臉上露出一絲曖昧的笑意。她說,挺好的啊,學業挺忙的,老師經常組織我們討論各種問題。楊小翼回話時,母親一直逼視著她,像是她做錯了什麼事。
母親突然問起劉世軍的情況。楊小翼一時心慌,答得支支吾吾。母親的目光突然變得銳利起來,看了她足有半分鐘。
「你知道景蘭最近出的事嗎?」母親的口氣像是在審問。
楊小翼搖搖頭。
「她一個月前爬到自家的屋頂上往下跳,差點兒沒命。」
「怎麼會出這種事?她還好嗎?」
「算她命大,她被掛在一棵樹上。她精神分裂了,完全不行了,已經廢了。」
「藥物控制不住嗎?」
「都是老劉搞的,他認為景蘭沒病,不讓她吃藥。老劉認為景蘭只是軟弱,不像個革命者,他認為革命者沒權利瘋。景蘭完全是被他逼瘋的,我是醫生,我最明白,景蘭是真的精神分裂了。他是個暴君,幸好他被打倒,否則不知道他會干出什麼來。」
母親原本平靜的臉,這會兒顯得相當激動,語速比平時快了一些。♀
「我都同老劉吵過架,但他听不進去,男人的心腸就是硬。」
「那怎麼辦?」
「也奇了怪了。」母親像在自言自語,「景蘭平時完全失控,經常哭泣或傻笑,但只要老劉一出現,就正常了,鎮定了,又恢復成那個沉穩寡言的女人。景蘭真可憐,她竟然在老劉面前連瘋都不敢發。老劉因此認定景蘭不用吃藥,艷艷給景蘭配來的藥都讓他給扔了。有一次艷艷給景蘭吃藥,被老劉發現,老劉大發雷霆,硬是強迫景蘭把藥吐出來。但老劉不在時,景蘭就發作。這樣下去景蘭就毀了。」
母親的話讓楊小翼震撼。
母親一臉怒容,看了楊小翼一眼,繼續說︰
「更令人發指的是老劉還強迫景蘭去上班。在單位景蘭根本就是個笑話,我路過她單位,看到她在單位門口像叫花子那樣傻笑,我就帶著她回家。老劉怎麼這麼固執,我有時候恨不得殺了他。」
母親很少這麼憤怒,她一般對紛繁世事淡然處之,她如此憤憤不平是因為她對劉家感情深厚。
「艷艷真不容易,她真是個賢惠的媳婦,現在劉家里里外外都是她一個人在操持。世軍、世晨都在外地,所有的擔子都落在艷艷身上了,既要照顧公婆,又要照顧兒子,還攤上這麼固執、這麼不講理的老劉,艷艷這日子過的,我都看著心痛。」
說完,母親重重地嘆了口氣。
楊小翼的心揪緊了,好像母親的話如千斤重擔,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她想起自己的行為,無論如何是對不起米艷艷的,她感到心虛和羞愧。
「你和劉世軍常見面吧?」母親看了她一眼說,「你勸勸劉世軍,讓他想辦法調回來,他不能把這攤子事都壓在艷艷的身上,自己在外面逍遙。艷艷馬上就要生了,她躺下了誰來照顧這個家?這樣對艷艷不公平。」
這話讓楊小翼坐立不安了,她覺得母親是意有所指。從母親的話里,她感到她和劉世軍的事似乎已傳到了永城。這是極有可能的,沒有不透風的牆。母親是個含蓄的人,她只是不肯把話講透。這也是母親不厭其煩地同她說劉家的原因,母親是在敲打她。♀
「你怎麼啦?」母親問。
「沒事。」楊小翼不敢看母親,又說︰「突然想起一些事情,心里難受。」
母親不再問下去,她的目光突然變得遙遠。一會兒,她拍了拍楊小翼的肩膀,像是在安慰她。
第二天,楊小翼去了劉家。一路上,她心里忐忑不安,她不知道如何面對米艷艷,要是米艷艷也听到了風聲,那她怎麼還走得進劉家呢?
干休所在西郊一座孤立的小山腳下,它有一個很大的院子,院子里的法國梧桐十分高大,比別的南方植物要高出三分之一,樹冠後面聳立著一幢幢小樓,格局似乎顯得有些凌亂。劉家住在最靠北的那幢房子里。
以前,楊小翼覺得劉家就像是自己的家,可以自由進出,內心毫無障礙,但現在,這院子像是在排斥她,在居高臨下地俯視她。有一刻,她覺得那院子變成了一面巨大的鏡子,照見出她羞愧的面目。
楊小翼看見景蘭阿姨站在自家的門前,她雙眼茫然地看著遠處的一只貓,並長時間地追蹤著它。好一會兒,她才抬頭看到了楊小翼。景蘭阿姨就一直盯著她,像盯著一個怪物。楊小翼不知道她是不是認出了自己,遠遠地對她笑,她沒反應。
當楊小翼走到她面前時,景蘭阿姨的瞳孔迅速地張開,好像有一些東西正在往瞳孔里迅速逃竄。那是恐懼的眼神。後來,景蘭阿姨閉上眼楮,尖叫道︰
「鬼啊,鬼來了……」
叫聲分外刺耳,楊小翼像是被雷電擊中,僵立在那兒,不知如何是好。她感到虛弱和慌亂,就好像內心的秘密在那一刻被揭穿,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景蘭阿姨在逃竄,如逃避瘟疫般逃離楊小翼。
米艷艷就是這個時候從屋子里出來的。她的肚子已經很大了,看上去像在肚子上裝了一個酒壇子,但她倒沒有孕婦常見的那種虛胖,反倒有點兒消瘦。見到楊小翼,米艷艷臉上露出驚喜——這驚喜中難掩倦怠。米艷艷說,你來了?昨天听世晨說你也一起回來了。楊小翼說,景蘭阿姨認不出我來了。米艷艷點點頭說,你稍待一會兒,我把媽弄回來。說完,她就去追趕逃竄的景蘭阿姨。因為大肚子的原因,她步履蹣跚。楊小翼松了口氣,從米艷艷對她的態度中,她猜想艷艷應該不知道她和劉世軍的事,所謂消息傳到永城只是她心虛後的想象。
景蘭阿姨像一個孩子一樣在躲著米艷艷的追蹤,她一會兒笑,一會兒哭,好像在玩一個有趣而驚險的游戲。景蘭阿姨的行為引來一大群人的圍觀。米艷艷終于拉住了景蘭阿姨,景蘭阿姨在掙扎。楊小翼有些擔心米艷艷,肚子這麼大的人,有個三長兩短怎麼辦?楊小翼過去幫她。這時,景蘭阿姨又用那害怕的眼神看著楊小翼,好像楊小翼會把她置于死地。米艷艷已氣喘吁吁,她眼眶通紅,里面有委屈和無奈。
這時候,劉伯伯出來了。他穿著一身舊軍服,軍服的胳膊肘處還有一塊醒目的補丁。這身軍服是一九四九年以前他曾穿過的,他穿著這身破舊的軍服一定有某種象征意義,他想以此表明他的革命者身份嗎?他沒看到楊小翼,注意力都在景蘭阿姨和米艷艷身上。他輕快敏捷地來到她們前面,像一位將軍面對搗亂的士兵,吼道︰
「怎麼回事?」
景蘭阿姨像是被鎮住了,哆哆嗦嗦地指指楊小翼,說︰「鬼,鬼……」
劉伯伯這才看到楊小翼。他那張輪廓分明的臉瞬間露出一種悲壯的神情,好像他正面臨某場殊死的戰爭。他沒同楊小翼打招呼,一把抱住景蘭阿姨。景蘭阿姨攬著劉伯伯的脖子,比剛才安靜了些,但她看楊小翼的眼神依舊充滿了恐懼。
那一刻,楊小翼真的被景蘭阿姨的眼光擊潰了。她想從這里逃走。她懷疑米艷艷和景蘭阿姨在演一出雙簧,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景蘭阿姨這樣對她是設計好的,她們攻擊的目標就是她,她就是那個鬼。但轉而又想,沒有可能,景蘭阿姨真的瘋了,米艷艷的城府也沒有那麼深。
劉伯伯抱著景蘭阿姨,站在圍觀的人群前,用威嚴的目光掃視了一下,人群便紛紛退去了。最後,他的目光落到楊小翼身上,楊小翼流下淚來。
楊小翼跟著他們進了小樓。
劉伯伯把景蘭阿姨扔到床上,滿懷屈辱地罵了一句娘,然後進了自己的房間。這時,米艷艷神色慌張地從壁櫃里拿出藥,把藥搗碎,充入開水,又加了點糖。她端著杯子,緊張地看了看劉伯伯的房間,然後讓景蘭阿姨把水喝下去。景蘭阿姨不肯喝,米艷艷就像哄孩子一樣哄道︰「甜的,放了好多糖呢,你不是最愛吃甜的嗎?」景蘭阿姨一臉茫然,但還是把藥水喝了下去。一會兒,景蘭阿姨睡著了。
天氣炎熱,米艷艷已汗流浹背,濕透的襯衫貼著她的肌膚,她的身材即使懷了孕,看起來依舊姣好。米艷艷確實是一個美人,她的美是看得見的,是演員那種有光芒的美。
「你不要同爸爸說我給媽吃藥的事。」
楊小翼點點頭。
「爸爸認為媽沒病。」
楊小翼說,知道。
米艷艷比過去沉穩了不少,苦難讓她沉著了。她的話比過去少了,過去,她是個話癆,整天听她在咋唬。
「世晨呢?」楊小翼問。
「她見同學去了。她昨天一回家就同爸吵了一架。」米艷艷說。
「為什麼?」
「為媽的事,她一看到媽媽這個樣子,就哭個不停,要送媽去醫院。爸爸不同意,兩個人就吵了起來。他們倆太相像了,個性沖。那會兒爸爸的樣子簡直是想殺死世晨。」
「後來怎麼樣?」
「他們吵架的時候,媽媽就好了,罵世晨怎麼可以這樣和爸爸說話,爸爸很得意。」
「劉伯伯心情還好嗎?」楊小翼問。
「他現在整天把自己關在屋子里,誰也不見。」
「現在沒人找劉伯伯的麻煩吧?」
「那倒是沒有,畢竟是老革命了。爸爸有些做法我不同意,他對媽媽太狠了。」米艷艷說。
「艷艷,你真了不起。」
米艷艷苦笑了一下。
米艷艷好像忽然想起了什麼,說︰「對了,我有樣東西送你。上次世軍回來,我讓他帶給你的,他走的時候忘了帶。這個家伙,老是忘這忘那的。」
米艷艷大月復便便地進屋,出來時手上拿著一輛玩具火車。
「送給你兒子。」她笑著說。
接過玩具火車,楊小翼頓時百感交集,叫了聲「艷艷」,再也說不出話,眼淚不爭氣地流了下來。這時,劉伯伯從房間里出來,看到楊小翼在哭,問,你怎麼哭了?楊小翼不知所措,趕緊擦掉眼水。劉伯伯站在門口,同她招了招手,讓她進去。米艷艷同楊小翼對了對眼,說︰
「去吧,他挺惦記你的。」
那會兒,楊小翼是多麼軟弱,她一進劉伯伯的房間,就放聲大哭起來。但她不能對劉伯伯解釋她為什麼哭。劉伯伯沒勸她,嚴肅地坐在那兒,不知道他此刻在想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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