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劉世晨是早已憋不住要告知所謂的「驚喜」了。尋找網站,請百度搜索+她打斷楊小翼和王妍的斗嘴,滿臉堆笑地湊近楊小翼︰
「想過我給你什麼驚喜嗎?」
楊小翼搖搖頭。
世晨似乎很得意,說︰「你家的石庫門現在已成了一個紅色旅游點,你沒想到吧?」
楊小翼一時有點兒反應不過來,石庫門怎麼會成為紅色旅游點呢?
「將軍不是在那屋子里住過嘛。」世晨解釋。
「什麼?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你不知道?八十年代,將軍來過永城,那時候,你母親已死。將軍提出要住在石庫門里。將軍那次在里面住了一個多月,那篇著名的《革命的轉型》就是在這里寫成的。」
楊小翼恍然有悟,但還是有疑惑。
「這合適嗎?」
「有什麼不合適的,將軍是歷史的一部分啊?難道因此可能抹殺他的赫赫戰功?」
世晨的女兒臉上已掛著譏笑,忍不住說︰「媽,你是個天才,原來我的想象力是遺傳了你。」
「你別胡扯,這是十分嚴肅的事情。」
楊小翼笑笑,對此事她沒有意見。這個世紀快過去了,是非對錯也都已沉澱,功過成敗自有公論。她去過很多地方,連那些所謂晚節不保的將軍亦受到當地政府和民眾的尊寵,一方面那些將軍們的文治武功無論如何對當地民眾來說是一種榮耀,另一方面趁著所謂紅色旅游的熱潮,可給當地政府帶來不菲的旅游收入,何樂而不為?這個時代任何事物都可以娛樂,都可以成為商品,哪怕是曾經神聖不可侵犯的「革命」及其教條。這個革命的世紀行將結束,但革命的影響已深入人們的血液,將會源遠流長。
王妍可能實在不能忍受她們的話題,提前走了。「我在你們欲言不暢,讓你們放松些,走了。」她酷言酷語。
王妍走後,她們開始聊些日常瑣事。大概是怕觸到楊小翼的傷心處,世晨沒談女兒經。楊小翼和劉世晨都快六十歲,已開始熱愛懷舊了。她們聊了從前在干部子弟學校的事。
楊小翼說︰「世晨,你小時候特霸道,你那次差點兒把米艷艷漂亮的臉蛋都毀掉了。」
世晨說︰「我干過這事嗎?我那時候可是品學兼優的好學生啊!你才霸道呢,那時候,你也挺壞的,有一次你向我爹告狀,說我早戀,給男生寫情書,結果,我被我爹狠狠揍了一頓。」
「有這事嗎?」楊小翼很吃驚,她怎麼也想不起來了。
「有這事啊,其實你是嫉妒我,因為我要同伍思岷一道去給外國專家獻花。你過去嬌得不得了,老是欺負人。」世晨說。
「哪里啊,你在說你自己吧?你才嬌,才欺負我呢。」
「我哪里敢,我父親對你這麼好,看到你就低三下四地笑,我那時候,最看不慣的就是這個。」
楊小翼問劉伯伯和景蘭阿姨現在的狀況。
世晨說︰「我爹還是老樣子,退下來了,感覺上還像是大權在握。經常有老部下來看他。他平時一蔫老頭,但老部下來了,精神勁兒就出來了,雙眼炯炯有神。只有一個人可對付他,就是我媽。我媽現在像一個少女,老是向我爹撒嬌,我爹一點兒辦法也沒有。在我媽前面,他嚴肅不起來……」
說到這兒,世晨豪爽地大笑起來。♀
這一夜,楊小翼回到旅館已是午夜。在新千年到來的那一刻,窗外忽然鞭炮齊鳴,她的耳膜被那排山倒海的聲響震蕩。她站在窗口,看到煙花在天空開放,散盡,無始無終。煙花照得夜空無比絢爛。千禧年終于降臨了。她喜歡「千禧」這個詞。一千種美好和吉祥。在這個人人喜悅的千禧年之夜,我有什麼祈願呢?我這一生已可以望到盡頭的了,願望無多。還是祝福這個生生不息的世界變得越來越好吧。
這一夜,她的內心非常平靜。
第二天一早,楊小翼就獨自去了石庫門。本來世晨要派人陪的,被她拒絕了。這完全是她個人的事,她想一個人前往。
從賓館到公園路要路過天主教堂。老教堂顯然經過了整修,在清晨的陽光下,看起來更為富麗堂皇。教堂前已闢出一塊廣場,周圍都是綠地,種植著白楊樹林和花圃。穿過其間的小路,童年的記憶浮現在她的腦海里。從前,教堂背後的慈恩學堂里經常傳來孩子們誦讀經文的聲音。經文在孩子們嘴上滑動,發出圓潤而鏗鏘的音節。那時候,她喜歡站在遠處傾听。在遠處傾听,平常枯燥乏味的經文里會有一種令她想哭的親切感,好像這聲音里有她的依靠。領讀經文的往往是範嬤嬤。範嬤嬤蒼老的聲音里有一種故作的嚴厲,似乎只有這嚴厲才能鎮住孩子們。那時候楊小翼覺得這就是上帝的說話方式,一種教訓人的腔調。
如今這聲音到哪里去了呢?它又消失在何處呢?
楊小翼路過教堂背後的那幢法式兩層小樓。那兒是範嬤嬤的家。她一時有些恍惚。範嬤嬤今年有九十多歲了吧?她在里面嗎?楊小翼突然有想見她的沖動。她敲響小樓的門。
當門打開時,先沖出來的是一群狗,有七八只之多,大都是雜種狗,什麼相貌的都有。然後,她看到了範嬤嬤,一頭銀發,眼神明亮,神色安和。範嬤嬤馬上認出她來,展露出安詳仁慈的笑容。
「小翼,是你啊,快進來坐,快進來坐。」她一邊說,一邊照顧她的狗,「你們別亂跑,快給我進屋。」
狗兒听話地進了屋。
楊小翼說︰「範嬤嬤,你養了這麼多狗啊?」
範嬤嬤說︰「都是流浪狗,我從街頭撿回來的。」
楊小翼想起一九四九年前,範嬤嬤開辦慈恩學堂時,總是從街頭撿回流浪孤兒收養。她心有觸動,由衷地說︰
「範嬤嬤,你真了不起。」
「我沒想到我活得這麼長。我一直以為我會馬上去天堂見我的老頭,到頭來竟然讓他等那麼久,我想他一定等急了。」她詭秘地笑了一下,「我們啊,現在是牛郎織女,沒有辦法,我只能同它們為伴了。」
那些狗兒都看著範嬤嬤,目光憂郁,好像它們都听懂了主人的話。
告別範嬤嬤,楊小翼就向公園路走去。也許是近鄉心怯的緣故,她竟有點兒緊張。她怕老房子被世晨改造得面目全非,如果這樣,也許不去看是正確的,不去看的話,還保留著一份原來的記憶,看了,新的樣貌會強有力地置入腦海,從而戳破她藏在心中的舊夢。
公園路已經過修整、改造,原本公園路一帶的老房子都拆除了,石庫門倒是還保留著,只是修葺一新了。那棵讓蘇利文的腿粉碎性骨折的香樟樹依舊矗立在那里。一群游客在一女導游的帶領下進入了石庫門。她也跟著他們進入。天井里的夾竹桃在冬天依舊綠葉茂盛。
客廳陳設的擺放已和從前完全不同。客廳沒有餐桌,空蕩蕩的,像美術館的展覽廳。就在這時,楊小翼見到了將軍和母親的照片掛在客廳的牆壁上。那是兩張六寸照,分別裝在兩個相框里面,並置放在一起。他們各自微笑著,顯得年輕、燦爛,看上去像一對永恆的情人。
女導游在對游客講述將軍和母親楊瀘的故事。這故事已經過了演繹,成了一個感人至深的關于革命與愛情的故事。楊小翼听了,有一種時空錯置的感覺。
周圍鬧哄哄的。但楊小翼完全沉溺于自己的世界,好像這里只有她一個人存在。在這建築里,有著太多屬于她個人的回憶。這座建築沒有父親,可因為她的願望和想象,父親的形象無處不在。她想起自己對身世和血緣的恐懼;想起外公曾自殺于永城的碼頭;想起當時她是多麼不願意範嬤嬤來串門;想起六月的某天,她看到母親和李醫生在床上親熱,而她的反應是多麼極端;想起伍思岷開著吉普車追著劉世軍和蘇利文的;想起她和米艷艷在房間里嬉笑地聊著男孩子們;想起劉世軍在窗外叫她,然而他等到的往往是米艷艷……
她突然眼淚泉涌,引得在場游客的側目。眼淚是年輕人的玩意兒,她多少對自己的失控有些不好意思,但她不能平靜自己。二樓陽台還原樣保留著,她推門進去,陽台的圍欄還是從前的銅皮式樣,西洋式的華麗而夸張的花飾已被游客磨得光滑發亮。
楊小翼曾無數次站在這里,看窗外的街市光景。過去的一切已不復存在,除了這石庫門外,周圍建築的年齡不會超過五年。這確實是一個日新月異的年代,人們無暇他顧、無暇回望。但對楊小翼來說,她年華已老,回望已是她生命的一部分,或者說就是她的生命。這個冬季,風和日麗,楊小翼站在陽台上,看到從前的風景和現在的街市重疊在一起。她看到街頭孩子們的歡鬧,看到天空的雲彩,看到附近公園里飛過的蝴蝶。也許是她的幻覺,在這冬日的午後,她看到一只松鼠從陽台上竄過,迅速地落在天井之中。天井里,夾竹桃郁郁蔥蔥。她恍若見到從前的自己,見到一個人和這個紋絲不動的世界對抗,她的心中油然升起莫明的悲傷。她實在控制不住自己,又一次潸然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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