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掛斷了電話,關機,急需起碼三分鐘的緩沖時間,讓我過渡掉這些糟糕的情緒和眼眶附近的高速生熱,我也沒告訴季弘掛電話的原因,只是握著手機走進陽台,拉開窗子,透風,不然憋得很。♀
三分鐘後,我又干脆地打開電話撥了回去,對方也很快就接起了。
「季弘,」我為之前的所作所為冠上恰當的理由︰「不好意思,剛剛我都沒發現我手機沒電自動關機了,這會接上電源了,應該不會再有這種情況。」
季弘輕而易舉地就相信了,他的呼吸因為笑意變得急促︰「喔,沒事兒,我還以為怎麼了呢,你這手機還充著電,電量又少,不怕輻射大有風險啊,要不充一會電我們再通電話?」
季弘和他的老師不同,舉手投足間的體貼都是率真青蔥的。
我回︰「不用,我媽過會肯定得催我洗澡睡覺,估計就沒什麼時間通電話了。」
季弘不再記掛著充電問題,問我︰「那你剛剛听到哪啊?」
我謹慎地選了選︰「听到……你們那個江老師,夸我……?」我假狀回憶著,不經意的口氣要多違心就有多違心︰「好像說什麼我挺好的……?」
我刻意忽略掉了那一句,讓自己看起來像一只廉價變賣的貴重物品的,「好好珍惜」。
季弘的腔調像是彎起了兩條眉毛︰「你就听到那?那太好了,江老師下午確實跟我夸過你,」鵪鶉蛋嘴巴真的很甜,要麼不說,說了就一定要把對方高高舉到人間哪得幾回聞的境界︰「他很少夸人的誒,而且江老師吧,講話比較內涵,一百分的試卷,他夸起來也就說到及格線的程度。他說你,挺——好,那就是很好,相當不錯,verygood。」
「他平常難道不夸你們學生嗎?」我無法抑制自己把話題的苗頭扎根在江老師三個字上面了。
「也夸,不過我們學生天天跟在他後面當小弟啊,你跟他就醫患關系,他能夸說明對你印象是真好。」季弘用一個四字詞分離開我和江醫生,又用一句簡易的贊美在其間扣上溫柔的紐帶。
我從來不知道受寵若驚和心灰意涼還能共存,我仔細地打理著情緒,打理著用詞︰「那你們老師也挺好的啊,竟然還記得住我一個病人家屬。」
「他在我們院里聲望很高的,出了名的好男人,」像是找到了什麼契合點,季弘立刻用人稱代詞打開一只圓規,以江醫生為定點,開始在一定範圍內畫下話題的幾何圖案︰「其實怎麼說呢,江老師的確是不折不扣的好男人,我們男生也很欽佩他,但是……」他大概在摘選著什麼更恰當的形容詞吧︰「也有人說,江老師挺窩囊的……誒不對,說好听點吧,你們女生愛形容的那什麼,聖父?對,就這個。」
江醫生怎麼可能窩囊?!我差點就叫出聲了,幸好,幸虧,及時制止了自己的嘴快,我貼切地表演著一個上帝視覺局外人旁觀者︰「不過他看起來是挺隨和的。」
「對吧,」他氣息放重,像在威脅著我接納這個觀點︰「院里人多嘴雜的,外聯部也一堆妹子,江老師長那麼帥,年紀輕輕就成了教授,多多少少是個校園話題人物。♀也不是我八卦,我身邊確實動不動就有人說起他。江行你知道嗎?」
「不知道。」听季弘的口吻似乎是個很了不得的人物。
「咱們醫大附屬腫瘤醫院的元老級醫師了,江蘇這一帶從醫的基本都知道,反正很厲害,得癌癥的找他看看得提前一個月預約,他是江老師的爸比的爸比,」他八起別人的穩重家事都不忘添點搞笑的調味劑︰「江行吧,有個發小,在南京軍區部當過主任,現在已經退休了,叫南晰松,他們倆個是老革命戰友,感情好得不得了。兒媳婦差不多時間懷得孕,做完b超一看,正好一男孩,一女孩,就結下了女圭女圭親。」
「男孩就是你們江老師?女孩是他前妻?」我按耐不住問。
「原來你也知道他離婚了啊。」
「在醫院也听人講過。」我輕輕說。忽然覺得江醫生很可憐,出身好,工作好,卻有一段不幸婚姻,走到哪都得接受背地里的冷嘲熱諷和人雲亦雲。許多晦暗的人,越是干淨清白的牆面,越是想湊上前去踩兩腳,留下自己骯髒的鞋印。
在這種有聲無形的壓迫里,江醫生還能保持著從容的本心,溫潤的品格,真的是很難得。
「嗯,是離婚了,應該是我大三的時候吧,內個南冉冉就是個賤貨,」季弘的話閘徹底被擊壞,他似乎很想把故事講完講清楚,不然那些滔滔不絕的傾吐欲卡在里邊會很難受︰「噢,南冉冉,就是江老師的前妻,」
季弘仿佛親身經歷過一樣義憤填膺︰「別介意,我基本不用賤來形容一個女人的,所以可想而知那女人有多過分了。喜歡一個**絲,應該是婚前就好上了,但她偏偏不說,還跟江老師結了婚,婚後消停了一年,有小孩了,開始各種鬧,鬧離婚,說江老師耽誤了她一生,說她家里給她壓力太**著她嫁給江老師,說江老師跟他爸媽都是禽獸不讓她得到真愛。你說你鬧你就關上門鬧唄,家丑不外揚。我去,還挺著大肚子跑到學校辦公室,醫院辦公室接著鬧,這太極品了吧,這是政委家的小姐該有的樣子嗎?估計江老師看她懷孕,怕動了胎氣傷到小孩子,她來鬧,基本都是默不作聲的,」
「重點來了,他們說江老師窩囊,就是因為這個,哼,」季弘輕輕從鼻子清冷地笑了一聲︰「那小孩還不是江老師的,是那**絲的。南冉冉有陣子丟下孩子,離家出走去投靠**絲,南晰松都被氣出腦溢血了,江老師還幫忙照應了她爺爺和兒子一年。一年後,應該就是前年中,南冉冉回來了,囂張兮兮地說**絲要跟她結婚,要把自己的親兒子帶走,江老師二話不說就同意離婚了,連官司都沒打。」
「那還真是蠻悲催的……」我操縱著客氣疏遠的詞匯,評價著,像在評判一個毫不相關的人。生怕對面人會听出我那些被推向谷底的失落和難過,但我講出口的話,還是會禁不住有些渺茫的意味。
「是啊,」季弘是微博上的隱藏段子推手吧,這麼低沉的氛圍都能在第一時間講笑話︰「我們寢室有個男生的座右銘就是,搞基當找江教授,娶妻別娶南冉冉。」
我笑不出來,一點點在心里消化著這些戲劇化的訊息,想起那次吃過午飯,在醫院的大道上,江醫生停下來嚴肅地質問我「你知道我的具體情況嗎?」;想起第一次知道他離過婚,自己的竊喜和慶幸,我果然是自私的吧,這些所謂的竊喜和慶幸,是架構在在江醫生這些年的辛苦和堅忍上面的。倏然的,比任何時候都想哭,比江醫生拒絕我的每一次都想哭,名為心酸的石子一顆一顆打在水里,蕩起漣漪,一圈圈擴大,最後翻起千層浪,沸騰到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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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跟季弘「相聊甚歡」告別後,我照例洗澡,睡覺,躺床上,手機放在枕頭邊,我也沒有打開微信或者扣扣,去和康喬她們分享這些,足夠讓她們在一小時內觀賞完一部大陸狗血家庭倫理劇文字版的新信息。
就關著燈,在一片黑暗里盯著天花板發呆,直到適應四圍的景象,吊燈都在我眼里現原形。
我根本就睡不著,一點都睡不著。
四點多的時候,我听見了隔壁爺爺女乃女乃房間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老人家覺少,起得都很早。
我從被子里爬出來,穿衣服,走到衛生間洗臉梳頭,走進了客廳。
呱呱墜地迄今,我的人生都過得很平和,順風順水,也可以說是索然無味,平庸無奇,當然更可以說是懶,宿舍和周邊有許多學霸,白天圖書館晚上自習教室,吃午餐也抱著一本英漢詞典粒粒皆單詞,我也不樂意讓自己緊迫起來,去分一杯獎學金的羹……你別笑,是真的,我高三一模數學還只有六十分呢,一百五滿分的試卷;大學卻直接跳進了全國前五,專業第二。所以,倘若我真的想要去得到什麼東西,那我一定會徹底進化為極端激進分子,可怕的憤青啊,高舉旗幟和思想,昂揚斗志洗練自己,連豁出身家和性命都在所不惜,僅只是為了一次我想要的,「得到」。
女乃女乃已經在廚房咕嘟咕嘟地煮粥了,爺爺正靠在窗台邊,進行清晨的澆花日常,後者第一個看見我,吹胡子瞪眼的,很詫異︰「你今天怎麼起這麼早?」他難以置信地去看電視機上的掛壁鐘︰「才五點。」
女乃女乃從灶台後扭過頭︰「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她注意到我走向玄關作︰「你要出去?不吃早飯啊?」
「嗯,有急事,」我蹲著身系鞋帶︰「出去吃。」
「什麼事啊?」女乃女乃不依不撓問。
「就,急事,很重要的事。」我囫圇地答著,帶上大門,把二老詢究的眼光關在了家里。
時間太早,小區門口都看不到什麼計程車,我只能11路,就當晨跑了。
那個地方是如此熟悉,我也沒去過幾次啊,雙腳卻明確地奔跑在最正確的路徑上了。
沒吃早飯就長跑會不會低血糖?還通宵沒睡覺,不過應該不要緊,大學體育課一樣空月復跑完了八百米。
省人醫挺立在魚肚白的天光里,連大樓的夜燈都還沒來得及關閉。我右月復岔氣了,不過也不是很疼,我氣喘吁吁地跑進住院部大樓,安全通道的門居然上著鎖,敬愛的保安,你快把門開開吧。
我叉腰哈氣得,像只灶台上煮沸的茶壺那樣,等了一個多小時,或者更多,終于有警衛打扮的大叔過來開門,他疑惑地打量了我兩眼,問︰「小姑娘,你在這干嘛?」
我︰「上樓,見個人。」
「不坐電梯麼?」他一板一眼地開著鎖,一邊問我︰「幾樓啊。」
「鍛煉身體,就三樓。」我答道。
他如同听見個單口相聲一樣,呵呵笑兩聲︰「就三樓鍛煉個什麼身體噢。」
「那也不想坐電梯。」我竄進門板,沿著樓梯跑上去。
我變成了什麼樣子?昨天此時,我還太平安穩地睡在床上,一枕黑甜,自娛自樂,趴著睡就是干翻地球,仰臥就是上了全宇宙。可現在我變成了什麼樣子?急切,魯莽,激烈,沖動,所有違抗理性的貶義詞,都在我身體里窮凶極惡地長大,根本控制不住。踩在階梯上的每一下,都像是反反復復,頻頻屢屢踩在我的決心上,這種可怕的決心,有最原始最強盛的動能,就徑直把我連同我的心神,毫不費力地,憑空拋向了十層的樓道口。
——第一次要到江醫生電話號碼的地方。
有多莽撞和不假思索,我甚至都沒有跟康喬商量一下,就出現這里,康喬一無所知,她要是知道了該怎麼吐槽我呢,神經病?最恰當不過的形容了,她動不動就這麼說。
我在最低的一級階梯坐著等,這個天然凳子低矮得讓我整個人幾乎是蜷縮在那,我也懶得拿出手機,不看時間能減輕難耐度。
反正就等,死等,苦等,頑強地等,如果江醫生來上班,也許他會途經此地,我是路上一朵小花,也許他能低頭看一眼。
一位叨叨絮絮的英國小說家曾寫過一段話,「我無法擁有你的時候,我渴望你,我是那種會為了與你相見喝杯咖啡而錯過一班列車或飛機的人。我會打車穿越全城來見你十分鐘。我會徹夜在外等待,假如我覺得你會在早晨打開門。在你的句子說完之前,我編織著我們可以在一起的世界。我夢想你。」
文章的名字叫《**》,那時候看完,覺得這感情也太太恐怖點了吧,違背自然違背科學違背價值觀,是我肯定不會這樣。可這會我怎麼也變成這樣了?假如我覺得他可能會經過這里,我就可以在樓道口蹲上一個上午,不計較時間,不計較疲倦,肚子餓啊小腿麻啊在所不辭。
也不知道蹲坐了多久,我已經調整了好幾個姿勢。牆壁上小窗洞的光也越來越亮,鳴笛聲宣布著城市的一天又開始。
我佔領的樓層堡壘還算高,依稀才有個把個人經過這里,有家屬,有護工,他們看我的眼神多多少少帶點奇怪和扭曲,不過沒關系,我已經用一次一次更深刻的失望殺回去了。
第七次了,余光一隅的地面,出現了新的**人影。我匆忙抬起頭,佛祖啊,我總算看見我的夢想現身拐角了。
老天果然沒有辜負我,江醫生還是按時來上班了,路上沒堵成長龍,沒有台風掀翻屋頂,暴雨壓摧綠化帶,也沒有追尾之類的意外踫撞阻攔了他的腳步,他還是走上我這趟樓梯了。
他今天依舊是大衣毛衣襯衣三件套的經典搭,拎著公文包,太他媽帥啦。他停下腳步,俯低眼楮看著我,臉上里寫滿詫異。
他有一截身體明亮在樓道的日光里,很好看。
他在想什麼呢,不速之客?可怕的熊孩子?天哪她怎麼又出現了?她是我不小心踩在腳板底的甩不甩不掉的口香糖嗎?
不過他很快收起詫異了,瞳孔平和復蘇,他也沒有急于開口,對,別說話,就讓我看著你,光是看著你這一刻都好得像在夢里。我單手撐上膝蓋窩,企圖站起來,但很快,我又一坐回去了,努力扮演著一個殘疾人角色。
我坐在遠處,抬頭看向他,苦惱地擰眉︰「江醫生,你能拉我一下嗎?腿麻得站不起來了。」
江醫生走近我幾步,他大衣上的那段金色也漸漸流走了。他生得太高,來拉坐在最矮點的我都要屈低上身,像是大人要去彎腰抱起一個還在蹣跚學步的嬰幼兒。
他對著我伸出一只手臂,這是左手還是右手?我焦慮緊張到都辨不清方向了,只能用反向的那只手攀上他小臂,一個在我大腦里排練過千遍萬遍的動作緊跟其後︰
就在他使出力量,想把我從地面拔起的一瞬間,我就急促地借用起這股子力量,消耗在我身上,上前!目的性超級強的!用另一只空閑著的手攀住他後頸,把他壓向我!小幅度跳起,湊到他鼻端下方親了一口!
撞得好痛……我親到了哪?是嘴角?還是唇珠?不管了,我都沒來得及看江醫生的神色,他的五官我都記不清了,趕緊跑!對,落荒而逃,像是身後有滾石在砸落,我成了神廟逃亡的主人公,一級一級快步地沿著階梯往下面玩命奔!我騙了他,我明明能穩穩當當地站起來,我就是為了親他啊,此刻還有更好的做法能夠宣泄我的愛意嗎?他是否也詫異于剛剛一個腿麻到不能自理的少女,突然變成偷雞意外被發現的黃鼠狼一般雙腿都快打旋地瘋跑下樓了?
我停在一樓,重重喘粗氣,從兜里掏出手機,在號碼欄里輸數字,這時我才發現就算我刪掉了他的聯系人,我依然能熟練地默背下十一個數字,接著,我馬不停蹄地輸內容,我不是很喜歡感嘆號,但是沒有別的符號更能表達我的此刻心境了︰
「我知道你這會一定覺得我特不自愛也特不莊重對嗎?那你就這麼認為吧,這是我的初吻!我以前從來沒親過任何人!我第一次為了一個男人變成這種樣子!我就是為了江承淮變得不自愛不自重了!你就繼續當我是小朋友吧!但是這根本沒法阻止你眼中的小朋友像個女人一樣親你!我一夜沒睡,天沒亮就沖到這里,等上幾個小時,就只是為了像個女人一樣地親你!江承淮!我不會再叫你江醫生,江主任,江老師,江教授了!我和你是平等的!我不喜歡你你才是一堆身份和條件!我現在喜歡你,你就只是個名字!江承淮!我就是喜歡你!什麼都不能阻止我喜歡你了!」
發送。
如果這條短信能夠叫出聲音,如果江醫生還站在十樓,他一定會立刻听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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