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如何在無數次絕望後仍舊抱著希望?那必定是因為,那是唯一能支持她穿越亙古孤寂的唯一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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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是金色的,萬里無雲,有時如同琥珀般透明,有時又如同金子般耀眼迷人,紅色和白色的影子是日與月。在那兒,日月並升,永不相離。
他們腳下踩著一望無際的銀白色沙漠,視線所及沒有任何生命,而時間的流逝如常,他們並無感覺到任何不同。又或者是因為世界一片死寂,無從感受不同。
單鳳樓抬手,指尖燃起白色火焰,幻化為白鶴,往空中飛去。
「跟著它。」她提氣,展開輕功追去,巴日也沒落後。
白鶴領著他們,來到懸崖邊,崖邊立著與天水荒原邊境一模一樣的木屋,連未完成的籬笆與水車都如出一轍,只是水道干涸,白沙也種不出任何作物。
巴日胸口一緊,急忙便要往屋內走去,單鳳樓卻拉住他,看向前方。
削瘦單薄的人兒,在崖邊徘徊。
懸崖似曾相識,巴日彷佛看見七年前他與她決絕永別的峽谷,不同的是孟蝶夢境里的懸崖之下,是無垠無涯的靛藍海洋,大海終年平靜無波,沒有海鳥與船只,她什麼也等不到。
「孟蝶!」他喊她,她卻恍若未聞。
「沒用的,孤獨夢境是她創造出來的,任何人也干預不了。」單鳳樓伸手去扶傾倒的門扉,門扉卻從她指尖穿過。
「那我們該怎麼做?」來到她夢境里,卻什麼也做不了?
「等。等她入睡,由夢中夢喚醒她,如果不靠外力把她叫醒,就只能到夢中夢去了。」
「那為什麼不直接把她叫醒?」
「你不想看看她的夢嗎?」單鳳樓似笑非笑,「看看你在外流亡的那七年里,還有這幾日她掙扎著,到最後卻不得不進入的夢境,是什麼樣子?」
巴日沒有反駁,只是走向孟蝶,看著她。
單鳳樓玉扇一揮,銀白沙漠中央出現一座翠玉打造的宮殿,以及跪在紫金軟轎旁恭候她的四名奴僕,「夢里就是這點方便……我在里頭等你,她睡著時來叫我。」她坐上軟轎,讓人抬著進宮殿享樂去了。
巴日跟著孟蝶在懸崖邊閑晃,她身上穿著炎武皇族服飾,天地太安靜,她轉起圈圈,讓銀飾的叮當聲陪伴自己,僅僅是這樣就讓她感到開心。他不知道她自己一個人這麼過日子多久了,這孤獨夢境里的歲月流逝,似乎又比現實更緩慢。
他伸手想踫觸她臉上那抹讓他心碎的微笑,卻什麼也踫不著,只能像個傻子一般亦步亦趨地跟著開心亂轉的孟蝶。
直到她似乎累了,在沙地上坐下,抱著膝蓋,以食指在沙地上畫了起來。
在沙地上畫畫,顯然是孟蝶另一個排遺寂寞的方式,她嘴角噙著笑,專注無比地,畫出一雙眼楮,挺直的鼻子,抿緊的雙唇,然後是短胡凌亂的下巴,最後替他加上流亡時剪得參差不齊的亂發。
巴日嘴角輕輕勾起,卻沒有笑。
孟蝶卻笑得開心極了。
「巴……日……」她想了想,歪著頭,「薩……朗?」
他知道她並不是發現了他的存在,喉嚨卻是一緊。
她在沙地上,就這麼看著地上的巴日沙畫——哪怕根本就不像,但那是她僅有的、唯一的慰藉。直到困了,她小心翼翼躺在畫像旁,好像過去總是依偎著他那般。
「太陽落下了,連馬兒都閉上眼楮……」她輕輕哼著過去他總是在她耳邊唱的安眠曲。
「但是不要害怕,你是睡在我心里……」巴日不自覺地接著唱,但他的嗓音幾乎沙啞地發不出聲音,眼眶早已泛紅。他什麼也不能為她做,只能默默陪著她唱和,直到孟蝶閉上眼,他的手指輕輕在她頰畔畫過。
「等我,我馬上救你離開這里。」
巴日很快地起身,奔向翠玉宮殿。
*****
夢中夢,是夢境?或是輪回?
「反過來說,你又怎知你的人生不是一場夢?又怎知夢中的你也許其實最真實?」真作假時假亦真,假作真時真亦假。執著真假,何不珍惜眼前?
他們來到奇異國度,男女老幼全國皆兵,那里的人以可怕的武器瘋狂屠殺敵人,也被敵人所屠殺;那里的婦女永遠活在被凌辱的陰影之下。
「戰爭還真是自古以來世人不變的執著,永不愈合的千年傷。」單鳳樓搖著玉扇,「我得提醒你,真和假,有時沒有什麼不同,你若現在叫醒她,這被凌辱的記憶便會跟著她,就像你在天水荒原發現她時一樣,她不認為自己是司徒凝……」
他們出現得太晚,發現孟蝶時她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
救不救?該不該拉她一把?猶豫間,少女以自殘的方式結束一生。
「唉呀,那又得等到她下次作夢了。」
巴日的牙咬出血來,他痛恨單鳳樓那種事不關己的態度,卻又必須仰賴她解咒。
「我要殺了他們!」
「辦不到,最多只能讓你把該拉的人拉回來,你並不在這輪回當中,旁人的命運由不得你。」
他們又回到碧玉宮殿,巴日快步回到小木屋外,而經歷生不如死的夢魘,孟蝶把自己藏在房間的最角落。
他痛恨自己的遲疑,就算夢魘將跟著她一輩子又如何?至少從今以後有他能保護她!
他伸出手,卻依然踫不到她,她的淚水穿透他的掌心,也穿透他的心。
彷佛要嘗盡此生所有的無助與無力感,他陪她坐了許久,只可惜這樣的陪伴她無所感應。
巴日以為她會害怕再次墜入夢境,但她沒有,這次她手上多出了他做給她的那支木梳,孟蝶握著木梳,彷佛那能帶給她安慰,彷佛他就在她身邊。
孟蝶再次入睡,合上眼之前,眼里有著企盼,她將木梳握得更緊,貼著胸口入睡,剎那間他明白,一再墜入夢境與輪回,是她熬過這孤獨夢境、不至于瘋狂崩潰的唯一力量。
她期待在夢里見到他,哪怕人海茫茫,希望微渺,前塵不復記憶,至少她是可以期待的。
為了再見他一面,這百年孤寂,她可以默默地,挺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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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一次來到陌生國度,和平並不遙遠,只是世人難免貪嗔痴怨,明明遠離暴君與戰爭的夢魘,卻總還在憤怒世界不完美,卻不知人也非完美。
「武皇陛下,您知道嗎?單某從來不同情天朝和炎武的百姓。」單鳳樓令他厭惡的涼冷笑語又響起,「和平的果實不是老天給的,是前人流血流汗掙來的。總是寄望老天爺賜給天下一個明君,確實比革命奮斗來得容易,如果不能為自己想要的太平盛世盡一分力,像螻蟻一樣任人宰割又有何不對?
「因為這樣而自責的小鮑主太傻了,不是嗎?」單鳳樓搖著玉扇,「男人主宰著世界,也主導著戰爭,女人充其量也不過是棋子與祭品,華丹陽之流,自古能有幾位?所謂紅顏禍水,傾城傾國,但又有哪一場仗是女人自己願意去打的呢?大男人不為自己的罪過負責,倒全推給女人來了,自吹自擂什麼功蓋千古時都沒女人的份,要講責任罪過,女人倒是得頂第一個……」
「我從沒因為這點怪過她。」巴日反駁。
「是嗎?」
「夫妻十年,她不該不信任我,一味相信司徒爍會帶來太平盛世。司徒爍能給的太平盛世,我也能給!」
「也許她並不想要你為天下太平再付出半生。」不過是一個女人的小小自私,而無私的人,其實一點也不可愛,而且無趣。
巴日沉默了。
他們站在一棟美麗的白色房子前。也許這里的房子有些地方和他們的不太一樣,但欣欣向榮的美麗花園卻讓人心曠神怡。屋子里有很多在他們看來都驚奇無比的擺設,但無論如何,這一切都是整潔而且充滿人味的。
「看來就是這兒了。」
巴日在遍灑金色暖陽的窗台上看到她,她笑容甜甜地抱著懷里的小嬰兒,依偎在一個他看不清楚容貌的男人懷里,那美好的畫面竟讓他的心刺痛著。
「誰說人生苦?悲痛苦,離別苦,平安喜樂留不住,也許是另一種苦。」單鳳樓搖頭。
他們在這個世界,待了許久,日升又日落,巴日始終沒有開口要求單鳳樓動手,而單鳳樓要他下定決心時再叫她,便不知又躲到哪里去享樂了。
他始終看不清那個教他嫉妒的男人的長相,只知道,孟蝶的這一場夢、這一輩子,很幸福,她擁有身為天朝公主時所沒有的,美滿的家庭,不用擔心受怕的太平時代,以及一個平凡的女人能擁有的普通人生。
傲不出色,平凡無奇,淡似無味的一生。
但她總是在夜晚時,偎在男人懷里,安然恬適地入夢。
而且,她有兩個孩子。她貴為炎武王後時,盼了好久總盼不到的孩子。他第一次看見她當母親時的模樣,美好得讓他心痛不能自已。
巴日在不知第幾個日出之時,找到單鳳樓,她煞有介事地學著這時代的人坐在一支大傘下喝著不知哪里來的茶。
「人說世間滋味莫過于酸甜苦辣咸澀腥沖八味,不過還有第九味,你知道是什麼嗎?」單鳳樓將她面前那杯清水推到他面前,似笑非笑地道,「嘗起來無味,但其實什麼滋味都在里面了……你要動手了嗎?」
巴日看著那杯水,搖搖頭。
要親手摧毀她的幸福,他做不到。
他們又錯過一次夢中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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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勸你還是早點下定決心,這麼拖下去可不是個法子。」單鳳樓又回碧玉宮殿去享樂了,「本侯倒是無所謂,國事讓人心煩意亂徹夜無眠啊,這兒簡直是本侯的天堂。」
巴日沉默著,看著孟蝶捧著木梳,一會兒想起什麼似地微笑,一會兒又默默流淚。
他靜靜坐在她身邊,看著她,想著她夢里太平盛世里的一幕幕,想著他能功蓋千古,卻連最平凡的幸福也給不了她。
孟蝶又在懸崖邊閑晃,甚至坐在崖邊梳著發,也許想著夢里的美好,或者懷念遙遠的、快要被遺忘的曾經。
她還會記得他嗎?巴日站在她身後,這才發現自己自私的彷徨。進入夢境里多久了,連他也開始有了恍如隔世之感,前塵的恩怨情仇就要隨時光的洪流被沖淡,也總有一天會消失得什麼都不剩,那麼她和他之間呢?
巴日這才明白,她的靈魂經歷幾乎滄海變桑田的飄泊,卻始終記得他,也戀著他,那是多麼不可思議,多麼彌足珍貴的情感,而且屬于他。
單鳳樓卻說,無間罪咒一解,她將不再記得他。
「啊!」孟蝶的驚呼讓巴日回過神來,發現她懊惱地看著崖下,手中空空如也。他看見她跪在懸崖邊好一會兒,然後提起裙擺,往另一個方向跑,巴日跟在她身後。
孟蝶赤著腳跑到海岸,甚至沖進海里驚慌失措地模索尋找著。巴日這才明白木梳掉到海里去了。
「夢里的一切她無法控制,有什麼,沒有什麼,得到什麼,失去什麼,跟她前半生的經歷有關。」單鳳樓這麼說過。
她在海里找了許久,衣裳都濕了,也累到沒有力氣,最後只能跪趴在沙灘上哭泣,像遺失了重要寶物的小女孩。
她哭得傷心極了,他多想安慰她,抱她在懷里,告訴她,這只是夢,她的梳子他好好地收在床邊,她醒來就會看得到它;她會有許多的禮物,一支梳子不算什麼……
巴日突然想起,到如今,身為丈夫,他留給她的所有事物里,也只剩那支梳子了。那是她僅擁有的,關于他的寶物。
在孟蝶哭累了,淚珠仍懸在眼睫上,像個孩子般趴臥在沙灘上時,巴日以最快的速度奔向碧玉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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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確定要這麼做?」
巴日點頭。
「我得告訴你,帶走她魂魄時的夢中夢是關鍵,咒術一解,她只會記得這最後一次的夢境,也就是說,你現在帶走她,她模樣雖然沒變,但……」單鳳樓看著被狠心地遺棄在垃圾堆中的小女嬰,嘆氣。
「動手吧。」這也許是最好的辦法了。
「好吧。」單鳳樓玉扇抵唇,閉眼低喃,須臾,四周景物快速轉動,他們周圍出現一個圓形咒陣,咒陣上的符文激射出刺眼白光,女嬰魂魄緩緩飄離。
而這一回,巴日能夠緊緊抓住她了!他激動地握住孟蝶的手,心里只有一個念頭。
不再放開了,哪怕生離和死別,他也絕不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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猛地,巴日睜開眼,燭光映入眼簾,單鷹帆維持著他們進入夢境前的模樣,搓著下巴來回看著盤坐的他與單鳳樓。
「不是要進孟姑娘夢里嗎?」他伸出手,在巴日面前晃了晃,「睡不著?要不要我揍你一拳?」
巴日擰起眉,沒有理會單鷹帆,而是沖向正坐在床榻上四下張望,大眼里寫滿驚異與好奇的孟蝶。
單鷹帆瞠大眼,看向不知何時醒來的孟蝶,再轉頭一看,發現單鳳樓站在他身後,「怎麼了?」不是才說到要來趟夢境之旅?現在是怎地?
「我們去了多久?」
單鷹帆怪叫,「這樣就結束了?你們才坐下來而已啊!」他還沒想到是不是該趁機把這女人拖到地牢里擺個陣法困住她,免得一天到晚跟他討錢哩!
單鳳樓一臉興味昂然地以玉扇點了點下巴,「挺不錯的,本侯偷了好幾夜的好眠呢!」她伸了伸懶腰,然後才似笑非笑地看向抱著孟蝶激動不能自已的巴日,「好好把握今日,武皇陛下,正式解咒就在孟姑娘下次入睡之時,到時她就真的完全不記得你了。」大概吧,哈哈哈……從頭到尾根本都在看戲的單鳳樓轉身,決定趁花好月圓之夜喝酒作樂去。
「欸,你要去喝酒嗎?我想你非常需要酒伴,一個人喝酒多無趣……」單鷹帆興匆匆地跟了出去。
孟蝶看著抱住她的巴日,歪著頭,臉上只有好奇。巴日的模樣有些狼狽,胡碴滿臉,雙眼泛紅,只怕在陌生人眼里,是可怕的。
但小家伙仍是笑咪咪地,有些好玩地伸手模了模他的下巴,接著被那扎手的觸感逗得呵呵笑。
巴日強自咽下喉嚨緊窒的痛楚,將她的氣息深深吸進肺葉里,壓下那股幾乎要沖破界限的哽咽與悲傷,他努力牽起一個溫柔的笑,拍了拍她的頭,拿出床頭的木梳替她梳亮一頭白發。
小家伙發現新玩具了!她大眼追逐著木梳,盈滿期待,巴日笑著將木梳放到她手上,她像得到寶物般雙手捧著,又拿到月光下仔細審視,最後寶貝地收在懷里,小手拍了拍胸前,確定它安全地收好了。
他從來不曾這麼深刻地體會到,原來能夠擁抱,能夠親自逗她笑,是那麼的美好。
不記得就不記得,他只想給她一個能安然入夢、幸福踏實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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聾啞信使捎來塵硝,卓洛布赫的十二名鐵騎當中有人知道他沒死,已經集結起部分炎武戰士,只等武皇現身,他們將一雪前恥。
但往來大陸與東海的商旅也證實了炎武國境內的天災連連,他的國家已經沒有多少余力可以打仗。
巴日默默地,將那封信燒毀,紙灰灑進大海里。
歷史不見得站在公理這一邊,暴君也有可能被歌頌成功蓋千古的大帝。至少他在孟蝶的夢境中明白了人間有一股巨大的洪流,無論淹沒多少是非功過,終將會朝著對天下蒼生最有利的方向前進。
「咦?」坐在碼頭上將腳丫子垂在海面上晃呀晃的孟蝶,好奇地想去撈那些紙灰。
巴日蹲,笑著把跟小販買來的糖葫蘆捻起一顆放到她嘴邊,他怕她串著吃會噎到——現在的孟蝶除了外表,就跟個孩子差不多。
看到糖葫蘆,她眼楮就亮了,也不再去管海面上的紙灰,開心地張口吃掉糖葫蘆。
「別吃太快,還有很多。」巴日牽起她的手,「我們去別的地方逛逛,好嗎?那里有賣風車,你想要風車嗎?」
「好!」孟蝶像小女孩一般雀躍。
而坐在面海的窗台上喝茶的單鳳樓,將一切看在眼里。
「你真的要提他的人頭去和司徒爍邀功?」不請自來的單鷹帆模走桌上花生米丟進嘴里,以著只有他倆听得懂的東海王族方言道。
單鳳樓沒好氣地橫了他一眼,「一顆老百姓的人頭,有什麼價值?」
「等他團結炎武所有部落,就不是普通老百姓了。能做到這點的,他可是北境第一人,難怪司徒爍忌憚他。」
「能夠與意願,是兩回事。」
「這次真的連江山都不要了?」
「江山算什麼?寫了誰的名字?就有些傻子作著千秋萬世的大頭夢,還當自己多了不起,百年後不過就是你們這類人的最愛——扒光壽衣時順便吐兩口口水,還說不準誰更缺德呢。」
「咳!我不挖死人骨頭很久了。」單鷹帆一臉尷尬。
「那炎武國的龍脈被毀又怎麼說?」
「怎麼扯到這來……」
「風水是陰陽術的一種,水脈毀壞,原本豐饒的大地成了荒野,原本平安富庶的城鎮鬧起了水荒,要說這場戰爭最後結局的幫凶與劊子手,你我之罪可不下于司徒爍……」
單鷹帆沒反駁,悶悶地拿了酒瓶仰頭灌了起來。
「就快結束了。」單鳳樓看著碼頭邊手牽手逛市集的巴日與孟蝶,「讓該休息的人去休息,好好過下半輩子吧,就留那些貪得無厭的惡鬼繼續去斗個你死我活,真正的無間地獄里的位置早就留好了,一個也跑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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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最後一場解咒儀式,只能由你陪著她。」單鳳樓說道,「自古以來沒人解過無間罪咒,所以也沒有成功的前例,成敗就看今夜。」
「什麼意思?」巴日擰起眉,他一直以為單鳳樓有絕對的把握,想不到卻是這樣的答案,他手臂青筋浮突,眼神肅殺。
單鳳樓訕訕笑著,「世事無絕對,你凶我也沒用。我到前頭去施法,這里留給你們。」這回,她閃得飛快。
巴日只能回到床邊抱著玩了一天困極了的孟蝶,她打著呵欠,憨笑著往他懷里窩,手里緊緊抓著今天買的紙風車和她的梳子。
如果解咒失敗了怎麼辦?巴日看著孟蝶像小雛鳥信任著成鳥般依賴著他,開始恐懼她再次墜入孤獨夢境,到時她一個人該怎麼辦?
孟蝶揉著眼楮,一臉無辜好奇地看著巴日泛紅的眼眶。
「困。」她想躺下來睡覺了,巴日不睡嗎?
巴日只能勉強自己微笑,抱著她躺下,像過去他們在北國的湖畔那樣,讓她枕著他的胸膛。小家伙開心地往他身上蹭了蹭,他安撫地拍著她背脊,輕輕地,唱起她和他都熟悉的歌謠——
「太陽落下了,連馬兒都閉上眼楮,但是不要害怕,你是睡在我心里;天空老去了,連草原也漸漸干枯,但是不要絕望,你正睡在我心里……」
他反復地唱,哪怕最後,她沉沉地睡去,而他無法成眠,只能將臉埋在她發間,默默淌下淚來,但仍是沒停地唱著。
你正睡在我心里。
孟蝶的最後一場甭獨夢境里,只有琥珀色的天空,和一望無際的大草原,而她躺在草地上,安詳地、甜蜜地沉睡,她化作與天地同朽的樹,聆听著大地亙古的心音,也被大地所擁抱,直到天地盡頭。
你正睡在我心里。
無間夢境,于此盡處,終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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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年的戰爭,終于結束了,炎武國敗,一部分部落歸順天朝,另一部分還在做最後的抗爭。
巴日帶著孟蝶打算回北方的巴音山,在那里從頭建立屬于他們的家園。
「醒了?」巴日看著枕在他大腿上,睡眼惺忪的孟蝶。
「你捏我。」她沒好氣地埋怨。臉都被捏腫了,還睡得著才怪。
「作了什麼夢?」
每次吵醒她,他總是這麼問,雖然笑得溫柔,眼里卻總有彷徨。
孟蝶笑嘻嘻地道,「夢見你烤雞腿給我吃。」她快流口水了,睡醒就肚子餓啊!
巴日失笑,眼里的彷徨消失無蹤,「等上岸了就烤給你吃。」
孟蝶還是耍賴,躺在他大腿上,「我們回巴音山後,只養馬嗎?」
巴日看著她,也不知該如何回答。
解咒之夜後,她似乎並沒有忘了他,但她的記憶卻將孟蝶與司徒凝的混淆在一塊兒了,她遺忘的恐怕只有他倆曾經萬人之上的真正身份。
「你想養什麼?」他只好問。
「我想念綿綿和咩咩。」她露出了乞求的表情。
巴日一陣失笑,「春桃呢?」
「如果找得到的話,可以連它們一起帶走嗎?」
「不包括那只丑鳥?」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她蹭著他的手臂撒嬌討好地道。
「找得到再說吧。」
孟蝶樂呼呼地起身給了他一個大大的響吻,巴日抱她坐在腿上,右手扶住她後腦,深深地吻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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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解咒那晚跳的舞,我怎麼覺得有點眼熟。」單鷹帆模著下巴,一臉絞盡腦汁猜不透的模樣。
「那是咱們族里巫女祝禱新人長命百歲,福壽雙全,永結同心的舞啊。」單鳳樓一臉悠哉地欣賞前方的歌舞。
「不是解咒的舞嗎?」難怪他覺得眼熟,那是小巫女也會跳的舞!單鷹帆一臉不敢置信,眼神像看到天字第一號大神棍一樣地不敢置信。
單鳳樓食指敲著桌面,斜睨了他一眼,「從來沒有人解過無間罪咒,又怎會有解咒的舞蹈與咒語?」
「你……所以你根本沒解開無間罪咒?」
「很明顯,咒已解。」她喝干酒潤喉。
「但是……」究竟怎麼回事?
「既是只能對自己下的咒,自然也只有施咒者自身能解化開下咒的因,十之八九咒也得解……這只是我猜的。」
「我以為你要下忘魂咒。」
「忘魂咒,是最逼不得已的手段。下了忘魂咒,何止是忘卻前塵?孟姑娘可能會從此成了廢人,一個人連靈魂都沒有,你猜會怎麼著?」
「是這樣嗎?」怎麼跟他記得的有出入?
「你的咒術要是靈光,豬都能飛上天了。」
「我的陣法天下無敵就成。」
「那麼,天下無敵的陣術師,欠那麼久的錢也該還了吧?」
「我不是叫你跟巴日討嗎?」
「哦,是啊。」單鳳樓從懷里拿出金算盤,「但那是本金,你還有利息,這些年加起來,每天一分利,大概是……」她開始飛快地撥著算珠。
「你坑人啊!」單鷹帆起身,腳底抹油,才轉過身,背後卻冒出四名彪形大漢。旁人可能看不出什麼端倪,但單鷹帆可是一眼就看出這四尊是天下第一咒術師手下最強的式神。
「吶!看在同門又同族的份上,我給你個折扣,所以這一共加加減減,算你一萬五千兩。」她把金算盤湊向被點住穴道的單鷹帆面前。
「你入錯行了!懊去當強盜!」
「師父他老人家地下有知听了會傷心的。他好好的兩名弟子,一個跑去盜死人,一個被說是搶活人……不管怎樣,好歹我是你師姊,為了不讓你再繼續留在東海丟盡師門的臉,看來我只有勉為其難把你帶到帝都去當我的奴隸。」
單鷹帆臉色一綠。
他不能去帝都!「咱們打個商量……」
單鳳樓已起身,四名式神直接將單鷹帆扛著往外走。
「你放心吧,我知道帝都一堆你的債主,我會讓他們排隊,至少得等你賣命替我工作還完錢再說。」
「你這錢嫂!你沒良……」這下,他連啞穴都被點了。
耳根清淨多嘍!單鳳樓攤開玉扇,足尖輕點岸邊,飛上她的畫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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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水荒原邊境。
七年戰爭的結局,天朝贏得不光彩,民間這時卻有傳說,北國武皇未死,這消息讓司徒爍大為震怒,派出頂尖殺手,暗中搜索。
身為殺手界的不敗傳說,他循線追查至國境邊緣,線索卻在這些頹敗的村落外斷了。
正苦惱之際,金牌殺手瞥見路邊一個老人家,正在烤蕃薯。
「老頭,最近有沒有看到可疑的外來客?」
頭戴藍色頭巾的老人家,抬起頭來,一張枯木般的老臉面無表情地上下打量這個「外來客」一眼,緩緩地伸出一指,摳了摳鼻孔,「不就是你嗎?」
「除了我以外,最近沒有別的外地人出沒?」
「哦!你說那個北方漢子啊!」
殺手眼角精光一閃,「你見到他了?」
「嗯啊,前陣子搬來這里,昨晚還駕著車回來,往那邊走了。」老人家指向山陰處。
「是嗎?謝了。」殺手猙獰一笑,「天子有令,見過武皇者,一律不留活口,所以……」刀光如雷電疾閃,老人家頭顱滾到炭火邊,身子還佝淒地蹲在原地,鮮血甚至來不及濺在刀刃上,金牌殺手寶刀已收鞘,冷酷地、頭也不回地,走了。
「抱歉了,老人家。」他是金牌殺手,金牌殺手就是他,夕陽將他冷酷無情又邪惡的影子拉長,直到消失在詭譎沼澤之中……
「現在的年輕人,真沒禮貌,連路邊的老人家也不放過。」佝僂身影伸出手慢悠悠地在炭火邊模索,「欸……這邊!那是蕃薯……氣死我了,你沒腦袋嗎?在這里!」滾落在地上的頭顱氣呼呼地破口大罵,直到一個紅衣小童走來,將老人家的頭捧起,擺回前一刻插著地瓜的頸子上。
「呼……他女乃女乃的……」老人家轉轉頸子,「浪費一顆烤地瓜!」
「爺,你怎麼讓他走進幽冥沼澤呢?」
「是這樣嗎?」老人家夸張地瞠目結舌,「唉,我老嘍……」嘆罷,眼神卻無所謂地飄向遠方,繼續摳鼻孔。
「爺,陣法破了,以後會不會常常有人跑進我們村子里呢?」
「不錯啊,我們村子以後要熱鬧了,嘿嘿嘿嘿……」
百嘿嘿嘿……荒廢百年的廢墟,在向晚的風吹拂下,彷佛傳來一陣陣讓人毛骨悚然的陰森詭笑,在斷垣殘壁之中飄蕩不去。
報了一天的時間找到綿綿和咩咩以及羊寶寶們,再加上小奇,巴日駕著馬車快速自廢墟中疾駛而過,一點也不想在這鬼地方多逗留一刻。
而馬車後和綿綿咩咩窩在一塊兒,已經有些困意的孟蝶,最後一眼回眸這個在亂世時收留她幾個寒暑,讓她能夠安身立命的天水鎮,臉上悄悄地露出一個感激的微笑,朝著鬼影幢幢的村落揮揮手。
風吹過樹梢,彷佛有許許多多男女老幼同聲說道︰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