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沒等喬靜研抓周抓了一個硯台後不久,因母喪回鄉丁憂的父親喬四老爺喬青華終于候到了一個在四川的實缺。女兒的女乃媽頗為健壯,二個兒子又已經考入新式學堂,自有在上海派了學差的喬三老爺照顧,自覺沒有後顧之憂的喬四老爺十分放心地把女兒托付給執掌內宅的長嫂張氏,連年也來不及過就帶著妻子華英包袱款款地上任去了。
喬家多兒少女,喬家四兄弟一直以來都是光結果不開花。喬老爺子先後抱了九個孫子,小九喬靜培都已經入了新式小學了,才盼來了喬靜研這個乖孫女,頗有些老懷安慰之感。于是只要天氣允許,喬老爺子就抱著這個滿身女乃香的小娃兒在花園里遛彎,對其飲食起居也很是關注,生怕家務纏身的長媳稍有疏忽,就委屈了自家的乖孫女。如此一來張氏平時倒只能退一射之地了,只有喬靜研的外祖父華老親家時不時地派人過來要接外孫女回家稀罕稀罕過過癮的時候,喬老爺子才想起張氏才是喬靜研的正經女性監護人,以此為由義正言辭地十次里面要給華老爺子踫六個釘子。
喬靜研五歲(虛歲),喬老爺子自任蒙師,先教《三》,《百》,《千》,天資聰穎的小靜研竟是耳聞則誦,讓喬老爺子驚嘆不已。後又授四子書,開始教小靜研識字。每天拿著香噴噴的小點心,好玩的故事誘惑小孫女寫大字的喬老爺子胃口倒好了不少。講究養生的喬老爺子只能晚飯後領著小孫女多多散步講古消食,從古代先賢聖杰的嘉言懿行,到文人騷客的軼事瑣聞,再到《山海經》《西游記》《搜神記》等鬼怪神仙,博聞強識的老翰林皆是如數家珍。小靜研听得也是興致盎然。兩爺孫一老一小,一問一答,相得甚歡。
八歲(虛歲)過後,喬靜研有了一個家庭教師,負責教授英文,算術。七點起床後小靜研先去給大伯大伯母請安,再去祖父房中與祖父共進早餐,然後兩爺孫一起去前院大書房上課,一路上老爺子還要考孫女頭天的功課,或者背誦文選詩詞,或者從《左傳》《史記》《漢書》里挑些篇章要孫女講述其義。到了書房就隨喬老爺子讀《古文辭類纂》,《綱鑒易知錄》之類的書。♀中飯後照例是要小憩一會的,起來才跟著家庭教師念些英文或者做些幾何代數題,到了四點又到要喬老爺子書房中臨帖寫字,每日懸腕虛掌,不練上100個大字都不讓自己吃飯,年長後又加到500字。喬老爺子自是又欣慰又心疼,只得在書房中多多備著點心牛乳,連自己不喜歡的西式糕點都讓家中下人去街上買了放在愛孫女的房中,生怕餓著了寧馨兒。當然晚飯後又是兩爺孫最愛的散步消食時間了。除了幾個兄長從上海學堂放假歸來的時日才得跟著一起玩耍外,小靜研平日里都是沒得休息的。
不過雖然功課繁忙,喬大小姐卻不以為苦,因為心有所盼。最讓喬大小姐盼望的事就是祖父還有外祖父母帶著她一起外出旅行了。三個老人頗得「至游」之精髓,每年總有那麼兩三次,帶著僕從下人,或是北上南下,拜親訪友,或是問茶訪水,吊古尋幽。好不容易松快的小拖油瓶喬大小姐每日里歡喜得像剛拜師的孫猴子,不過在外人面前卻還要是要裝出伶俐乖巧的樣子,扮一扮大家閨秀,讓幾位老人得以被拍馬屁,再說些「孫女頑劣」之類言不由衷的話的。
如此幾年,喬四老爺那邊更是官運亨通,四川任滿又轉任湖湘,太太華英思鄉心切,卻也抵不過丈夫的為官心熱。卻沒想到一朝清帝退位,各方豪杰你方唱罷我登場,喬四老爺覺得時局不明,決定在野養望,以觀天下。于是搭了英國的大輪船由湘返鄉。好巧在船上遇到了喬二老爺喬華年的昔日同年,如今的新貴方洵前往上海就任,兩人一見如故,相談甚歡。方洵早已听聞喬家有女,蕙質蘭心,為喬華兩家大家長愛若珍寶,又想到家中尚有幼子留學日本,正是英姿勃發,前途無量,只差良配佳偶,才得完美。于是向喬四老爺試探一二,喬四老爺一听方家少爺在日本軍事學堂留學,看了照片的確是氣宇軒昂,又想到喬家雖然詩書傳家,但在這亂世當中還是軍人容易出人頭地,再與夫人商量,(華英一向都是夫為妻綱的),于是喬大小姐順理成章地就多了一個大她八歲,將滿二十的未婚夫。♀喬四老爺也不回鄉了,在船上拍了一封電報通知下喬老爺子喬靜研的婚約和行程改變的事,就決定前往上海。
喬老爺子沒收到電報,在又被「捐」了一回軍餉後與鄉間幾大士紳相商如何避災,卻只有華老爺子應聲而動。于是除了留下幾個老家僕看守老宅並祖墳外,兩家包了幾條船,一路避禍到了上海。兩家人在租界買了幾棟樓,乘著東西都在眼前就順道把家給分了。家鄉老宅祭田不分,其余各房先得一棟帶著小花園的洋樓,再將浮財田產鋪面按股均分了,鬧哄哄一場好不容易才安定下來。二房四房有在上海讀大學的喬七公子喬靜仁和讀中學的喬九少爺喬靜培做代表,事後兩人再寫信將分家詳情告知各自的老子——在京城任教的喬二老爺和在湖南為官的喬四老爺,這事就算這麼定了(喬四老爺養望太急,沒接到信)。喬大小姐依然隨喬老爺子喬大老爺起居,加上隔壁就是外祖父和大舅家,也不覺得這場離鄉別居的混亂有什麼妨礙,倒是每晚散步時還多了外祖父、外祖母,很讓喬靜研歡喜。
喬華兩家遷居上海後,上海名流久仰兩位老爺子之名,上門見禮的頗多,又有同鄉商人時常邀請去戲院看戲,一來二去幾個老人還有幾位老爺太太倒迷上了看戲,于是在戲院里定了幾間包廂方便欣賞。有個老爺還正經入了票房,時常在家中操琴司鼓,自得其樂。喬大小姐此時對皮黃西昆皆是無愛,只偶爾看書看累了去戲院里看些評書彈詞戲法之流換換腦子。七哥和九哥也時不時帶她去當時的時髦玩意兒——電影院里看場電影。日子過得比在鄉間老宅時豐富得多。積極熟悉新環境的喬大小姐沒想到會猝不及防地與只在信中和照片中相識的父母還有憑空冒出來的未來公爹遭遇,那次第怎一個煞風景了得。
喬老爺子也被喬四老爺嘔得半死,看著大紅的庚帖和擺了一屋的聘禮,再看看紅光滿面的喬四老爺與登門拜訪的得勢新親,知道這婚事斷無反悔可能。只得咬牙認了這門親,私底下再給喬大小姐在銀行里多存了一筆嫁奩費。第二日,得到消息的華家二老也給喬大小姐添了很大一份嫁妝。不過這些喬大小姐都沒有關心,她讓九哥把他舊日數學英文課本習題皆翻了出來,一門心思的補習英文數學要考寄宿女校,好跟喬四老爺、喬四太太來個眼不見為淨。
喬老太爺對什麼寄宿學校,教會學校的很不感冒。可看孫女在親生父母面前還裝著一副乖巧的閨秀模樣,明顯就是在負氣;再看著孫女泛紅發腫的眼楮,心就疼得不行了。雖然舍不得孫女去那寄宿學校,更舍不得孫女氣性大發了傷了身子,只好給孫女打點好了一切,遂了她的心願。待喬四老爺伉儷在新貴圈里站穩了腳跟,想跟久未謀面的女兒好好培養感情的時候,喬大小姐已經在學校里交了幾個小伙伴了.
喬四老爺開始還想著女兒這是對婚約滿意,要學著做新式女性跟著未婚夫一同進步。卻沒想到喬大小姐周末回來不是陪著祖父、外祖父母去戲院看戲嘗新菜,就是約了新朋友出去郊游賽球,偶爾見上一面也是客客氣氣禮貌問安。待一家人好不容易聚在一起吃頓飯,主位是喬老爺子橫眉冷目,下座是女兒兒子跟大哥三哥親香親熱,去隔壁岳家請安更是說不上兩句就端茶送客。喬四老爺好不落寞,想到過去為大國而舍小家失去太多,如今家國能兩全,當然要挖空心思巴結老父長兄,討好兒子女兒——今天給父兄做件新皮裘,明天給兒子買輛自行車,後日給女兒訂套新書,幾個月下來自覺功德圓滿,于是上下打點一番謀了個出洋駐歐的差使,帶著夫人華英還有從京城大學畢業的長子喬靜松意氣洋洋登船上任去也。喬老太爺被這個官迷兒子氣得把自己養了許久的紫砂壺給摔了。
靜研開始擔心自己的祖父、外祖父母了。三位老人都露出了老態,雖然身體還算康健,但精氣神都大大不如從前了。思考一番後,靜研還決定是退學回家陪伴老人。平日里有家庭教師督促學習,周末就同七哥,九哥他們一起邀請在學校的要好伙伴來家玩耍。有了子孫承歡膝下,再看他們健康成才,老人們亡國敗家,離鄉別井的憂愁才慢慢消除。
靜研在家讀了四年書,居然拿了個萬國函授學校的文憑。不過更驚奇的是她喜歡上了九哥的一個女同學,曾經人群中的驚鴻一瞥讓十八歲的喬大小姐魂不守舍,朝思暮想。自知這感情離經叛道的靜研只得將二人關系定位為姐妹情誼。當女同學結了婚陪同丈夫留學法國後,又只能化為文字之交。
意氣風發的方家公子從日本回來了,不但讀了許多個學校,也生了好幾個兒子。方少爺重情感,輕厲害,一心追求神聖之理想,只願同溫柔浪漫的日本女子共結連理,無意跟呆板乏味的大家閨秀履行婚約。此時仕途失意,已經轉作寓公的方洵怒火沖天,恨不得打殺這個逆子,卻又不忍骨血孫兒流落在外,只得打點禮品,登門道歉,解除婚約。這樣一來倒如了喬大小姐的意,于是郁郁寡歡,一日三嘆好一段時間,過足了失戀的癮。方家公子也莫名被套了好幾回麻袋。
二十歲,是靜研最黑暗痛苦的一年。就在那年春天,疼愛她的祖父過身,愛護她的外祖父、外祖母也去世了,一月之中靜研接連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三個人。她生平第一次體驗到書里面那些描寫悲痛的句子的感覺。祖父外祖父母留給了她喬氏紗廠2%的股權,華氏水泥公司十萬股股票,滬申銀行五萬股股票,上百本古籍善本,還有匯豐銀行里的二十萬元存款和三箱貴重首飾。(一銀元合五角美元)。靜研知道這一大筆財產,是老人們留給她的嫁奩費,可她卻一直任性著不願嫁人,如今她就是想嫁,又嫁給誰看呢?
做七過後,三位老人的靈柩運回老家安葬,遠在歐洲的喬四老爺被炮火攔在了歸程,沒能趕回來。在家中長輩的勸解下,喬靜研考取了自費留美名額,同九哥一起前往美國就讀蒙特霍利克大學,進修文學和歷史。喬靜培也入馬薩諸塞大學攻讀經濟。畢業後喬靜研帶著管家、廚師、女工一行四人前往歐洲游學。
九一八那年,喬靜研回國,次年于上海死于日軍轟炸。年三十四歲……
1900年出生庚子年九月二十日
1901年父親去四川上任
1903年開蒙(虛歲5)
1906年得家庭教師講授英文數學(虛歲8)
1912年僑居上海,訂婚,入新式學校(虛歲14)
1913年退學回家自學
1916年拿函授文憑失戀退婚(虛歲18)
1918年祖父、外祖父、外祖母去世,出國留學(虛歲20)
1922年歐洲游學
1931年回國
1932年死于日軍轟炸(虛歲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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