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時,那一輪潔白的月將柔和的光亮撒在黃鶴樓前空地廣場上。♀
驀然間,有管樂絲竹之音,穿透夜空送入賓客的耳中。
轉軸撥弦三兩聲,未成曲調先有情。
那些素喜戲曲的賓客,听了這調子登時酒杯一停、筷子一頓,喜得眉開眼笑。
今夜來著了!這台上要唱的,竟是一出《霸王別姬》!
眾人這時舉目望去,只見場中早先搭建起來的唱戲高台之上,在琴笙襯托、鑼鼓渲染中,有八宮女引虞姬同上。
那一花衫款款走來。貼大柳,垂小發穗,頭戴偏鳳絹花如意冠,身穿黃縐緞彩衣,白繡花面的百褶裙,披黃縐緞,五彩繡花瓖邊長斗篷。
高挑曼妙的身段,一抬頭、一甩袖間,徑自都有無盡風情。
步子邁的輕盈、袍袖舞的飄逸,這女子于行走之間就有種說不出的優雅。
月色下,那虞姬蛇鱗甲,挎寶劍。待得她轉身回眸,將蘭花指掠過鬢邊。但見白玉般的臉龐上,泛著水光的儂麗雙眸一動,將整個人襯得真如一朵滾動著晶瑩露珠的怒放牡丹。
鳳目盡顯妖嬈美艷,台上人尚未開腔,只眼波往台下一掃,台下百十個貴賓豪客就已然齊齊聳容,如痴如醉。
這一眼簡直讓各個亭子間鴉雀無聲、落針可聞。
「自從我隨大王東征西戰,受風霜與勞碌年復年年」
櫻唇吞吐,一開口間真個是將字字句句都變作大小珠玉,傾落于銀盤之上。
「恨只恨無道秦把生靈涂炭,只害得眾百姓困苦顛連」
只這兩句唱罷,台下眾人心頭上已然顫顫巍巍,百數觀眾或癲或狂、彩喝連連。
藍蘭回過神。忙將桌上酒壺往懷中一揣,兩只手一手端著一盤子點心,一邊看著台上虞姬的親姐姐,一邊到戲台近前找了個空位坐了下來。
怔怔盯著台上之人,她心里已是佩服的五體投地,心說這親姐姐沒白認,干啥像啥!當真有本事啊。
她剛剛坐定,就听旁邊一老者道︰「要說這石萍兒果然配得上花魁二字,數十年如一日還是這般扎眼!這回銀子可沒白扔!」
桌上另一位老者冷哼一聲︰「這楚霸王別虞姬錦衣衛這邊明知強敵將至,大戰當口竟然還安排人弄這些個靡靡之音。卻不知道那方子天是何用意。」
先前老者道︰「江湖上後浪推前浪。真不知是後輩太輕狂,還是吾輩已然廉頗老矣了。」
後者哼了一聲,伸手扶須,道︰「在老夫看來這叫做酒色燻天,世風日下!」
※※※
「大王駕到!」
一聲喊罷。有四名御林軍、二太監自兩邊分下,虞姬迎入項羽。
台上。楚霸王回營亮相。
但見。勾鋼叉臉,垂大黑千斤須。忠孝帶搭白護領,勒頭頂上霸王盔。黃靠綢,著箭衣黃彩褲。黑厚底靴,背扎四面五彩龍紋靠旗。
霸王腰挎撥雲寶劍,七步邁出。來迎虞姬!
後台。
方子天撇了撇嘴,端著酒壺飲了一口,看著那台上霸王,他冷笑一聲︰「觀雲宮怎麼就出了你這麼個有眼無珠的賴皮纏!」
台上。
霸王唱道︰「槍挑了漢營中。數員上將,縱英勇怎提防,十面埋藏~~~」
虞姬︰「啊,大王!」
「此一番連累你,多受額~~驚慌~~」
那唱霸王之人甚是入戲,牽起虞姬素手,此刻雖滿面黑白染彩,可眉宇間盡現關愛之情。
且說後台方子天把戲看到這,手中酒壺徒然一停,胸中猛地泛起一陣酸辣。
此一番連累你多受驚慌
遙想西楚霸王當年垓下末路之時,空有一身蓋世英勇,卻奈何于十面埋伏
人生在世,縱然有遮天手段又能如何?
耳邊,響起了那日鄒縣城樓下山崩海嘯的人喊馬嘶
眼前,浮現出當時欲迎滔天巨浪的縴弱之姿
心中,似是有萬口利刀亂絞
其實曲兒死了本也不打緊的
本也不打緊的
酒壺碎地,方子天醉意翻涌,扶住台上木梁,呼吸間又粗又急,哧哧作響。
一直以來,別人看不出,可他心里明白緊,自己始終能不習慣身邊沒有了曲兒陪伴的日子,沒了她的音容笑貌整個督監府就是一片淒涼的墓地。
他從來沒有忘記過,沒有忘記過她如同江南煙雨的笑意,更沒有忘記過她是他在這天地間唯一的光彩
弱水三千一瓢取之,可世間上縱有百媚千紅,卻也再難尋出她那一種
沒有了這道光彩,如今這世間在他眼里變得驟然黯淡,清冷如冰!
台上。
虞姬問項羽︰「大王,今日出戰,勝負如何?」
霸王雙手二指當胸一劃,道︰「槍挑漢營數員上將。怎奈敵眾我寡,難以取勝。此乃天亡我楚。唉非戰之罪也!」
「兵家勝負,乃是常情,何足掛意。」虞姬勉強一笑︰「備得有酒,與大王對飲幾杯,以消煩悶如何?」
「有勞妃子!」
接過酒樽,那扮霸王的人一聲長嘆,轉眼去看虞姬,眉宇間竟顯出了種得美人不要江山的意味。
※※※
雙手送過酒樽時,看著姜午陽眼中涌出的無盡愛戀,夏翩躚眼楮一眯,心說姓姜的你還真是見縫就插針啊!還真把自己當霸王了!真把小姑女乃女乃當成你家的虞姬了?!
這是戲!假的!
心里正自念叨間,夏翩躚忽听得台下人聲鼎沸。
「蓬萊島主!」
「左丘辰!是左丘辰到了!」
「是他沒錯,他來了!」
隱在後台的方子天突地挺直了身軀。
「來的正好,老子也讓你嘗嘗這十面埋伏的滋味」
嗡嗡雜聲中,百十錦衣衛同江湖人士齊齊轉頭,望向廳前古道。
戲台上霸王入帳,八宮女自兩邊分下,起初更鼓。
但見那虞姬獨自淺搖碎步,伴著幽幽樂鼓婉轉柔媚地唱著。
「月色雖好,只是四野俱是悲愁之聲,令人可慘兵戈四起,涂炭生靈;使那些無罪黎民,遠別爹娘,拋妻棄子,怎的教人不恨!正是千古英雄爭何事,贏得沙場戰骨寒。」
台下,夜風突起,吹得廣場上數十燈籠次第搖晃。
沒人知道左丘辰已經在那站了多久。
這如今名動天下的蓬萊島主,此刻負手立于滿地菊花之間,對于那些錦衣衛投在身上的數百道惡意目光,他恍如未見,深邃的雙眸只盯著戲台之上的那個婉約女子。
明月照孤影,他,獨自一人,他,單刀赴會!
一眼望去,左丘辰雖身定如松,卻似從千山萬水間行來,月白長袍風中飄飄,蕭蕭落拓踏破月色。
樓前又一陣勁風吹來,看!雲斂晴空,冰輪乍涌,好一派清秋光景。
戲台之上應情應景,鼓聲忽烈,琴音高拔。
「石萍兒」一揮袖,抬頭揚眉間,那投向場中左丘辰的眼神依然如當年一般,溫柔親切。
在星華與燈彩的映照下,她的笑容中充滿了淒涼痴纏之意。
一別十二載,那個曾深深鏤刻在心間的女子,就在前方。
她那麼近,那麼真切
如若是世間的一切都可以重來,他會不會兌現那當初樓頭上的誓言,帶她遠走天涯,拋棄這江湖的紛爭,不要這顯赫的聲勢呢?
少年登高憑欄處,念催發,英雄夢莫等閑,故園路空悲切!
今朝把酒再相見,君陌路,恨功名塵與土,念當初雲和月
仿佛隱隱有什麼東西,在他早已鐵石了的心腸間翻騰了一下。
在很久很久以前,當他還是個懵懂少年的時候,這感覺曾經讓他無限歡喜
也曾想過,在許多年後再相見的那一刻,當彼此再深深凝望時,會是什麼樣的目光。
為什麼你僅憑一舉一動就能讓我的心潮為之起伏?為什麼我總痛恨時光飛逝而無法去與你終生廝守
他一步不動,但身軀,有微微輕顫。
下一刻,戲台之上西面楚歌!
「田園將蕪胡不歸,千里從軍為了誰!沙場壯士輕生死,十年征戰幾人回!」
九月秋涼兮,四野飛霜,日月征戰兮,終歸劉邦。
白發老母兮,盼斷肝腸,妻子何堪兮,獨守空房。
弟兄想見兮,跺足拭掌,姐妹思念兮,雨淚千行。
故交好友兮,登門看望,窗兄窗弟兮,問短問長。
一旦交兵兮,槍尖而亡,骨肉為泥兮,同戰沙場。
何不思故兮,各奔家鄉,居家團圓兮,永得安康
當年,七孔玉簫軍心動,離散八千子弟兵。天亡我楚命當盡,可惜蓋世大雄英。
然而,在這一刻,誰,才是場中的孤鳴霸王?(未完待續……)l3l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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