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天降大雪。鵝毛大雪紛紛揚揚,連窗紙都被雪光映得淡青。吃完飯的卿智高興地不得了,在外面玩雪凍得手臉通紅。靜君又令他喝了一碗紅糖姜水驅寒,洗漱完畢才抱著他一起上床睡覺。
寅時。被窩里很暖和,卿智閉著眼楮睡得很熟。靜君听見外面隱約傳來沙沙的掃雪聲,便無聲地睜開眼楮。
她知道啞婆婆一向有掃雪的習慣。雖然這種粗活不屬于啞婆婆管,但這位孤僻的老人總覺得毛頭小孩掃雪太髒太亂。而且啞婆婆掃雪不止干淨整潔,還很美觀。用來走動的道路一定清理干淨,兩側的雪景卻一點兒不動,讓愛雪的人可以欣賞到天然的景致。
舒靜君悄無聲息地起床,穿衣。被窩里的卿智仍睡得很香。靜君替他掖好被子,又看了他一會兒,才順著牆根,避開睡熟的丫鬟婆子們,悄悄出去了。
——她要去找啞婆婆。
啞婆婆究竟有多大年紀了,沒人知道。從外表看,她是一個容貌普通神情嚴肅的瘦小老太婆。平日穿的樸素,卻極愛干淨。腰板也永遠挺得筆直。舒卿周不愛念書,形容人卻用詞很妙,有一次他對舒靜君說啞婆婆站在一群僕從里面就像是鶴立雞群——雖然是只老鶴。真是沒有比這更恰當的比喻了。
但是靜君記得七年前,啞婆婆並不是這個樣子的。那時她骯髒狼狽地連乞丐也不如,瓢潑大雨的夏天暈倒在閑雲庵門前。那天靜君跟著母親上香,舒靜君的母親看這老人可憐,就讓僕從把她帶回家,還請醫師替她看病。啞婆婆一連喝了十五天的藥才終于康復。等她病好了,舒靜君的母親就要把她送回去,啞婆婆卻表示自己老家遭了災,十戶九空早已經沒有親人了,也無處可去,求舒靜君母親善心收留。舒府家大業大,主母又心軟,啞婆婆就留在了舒家。
啞婆婆跟了舒靜君母親四年。等她去世以後,就跟隨在舒靜君身邊。可是即使她在舒家呆了這麼長的時間,也沒有人發覺這個沉默孤僻的老婆婆竟是位隱藏的武林高手。
上世國破家亡以後,是啞婆婆一直跟隨在靜君身邊,甚至在靜君的堅持下教給她詭異的秘術改變膚質容貌,傳授她絕妙的舞姿劍術,最終得以改名換姓成為梁國進獻魏國的舞姬之首。為了幫靜君達成願望,使她具有刺殺的能力,啞婆婆甚至將自己的一身功力傳給靜君以致最後淪為廢人。對靜君來說,她不止是一位忠心的老僕,更是她的師父,是一位值得她用全部感情回報的長輩。
思緒停止于此。
冬夜被雪光映襯得幽藍亮堂。靜君站在一株紅梅的旁邊,看著啞婆婆縴瘦的身影出現。此時啞婆婆手執一柄竹制大掃帚,正在緩慢專注地掃雪。
「婆婆,早。」
啞婆婆看到靜君,眼中閃過一絲訝色。她將掃帚放在松木旁邊,彎腰行禮。
靜君深吸一口氣,隨手拾起一根淺埋于白雪之中的枯枝,斟酌道︰「婆婆以前教我一些劍法,我學的很不專心。最近被惡虎所嚇,日日驚夢,不得安寢。前日卻忽在病床頓悟,想要一改往日懶惰的陋習,藉練劍而鍛煉自己的膽氣。請婆婆指教。」
靜君臉色凍得通紅,手心卻冒出汗。她屏氣凝神,單手平舉枯枝。忽然身形旋動,縴手一翻,枯枝當空刺出!擊若電閃雷霆,守若江海清光。枯枝疾刺點點,好像竹影隨風飄搖;似武非舞,偏偏美不勝收。
風止,雨消。
舒靜君氣喘吁吁,將枯枝橫于身前。
啞婆婆看見褐色的枝干上顫巍巍擺著三朵紅艷的梅花,枯槁的面容訝異之余,也露出了一絲笑容。
她傳靜君些許武藝不過是閑極無聊,真沒想到她竟然練得這樣好。
靜君願意用心學劍,自己的武藝可以得到傳承,也算是一件好事。
啞婆婆向前走了幾步,面對靜君,雙手擺了幾個手勢。這是她獨特的交流方式,只有靜君等幾個身邊人才能讀出。「每三日,教給你一招。如果想練就好好練,如果覺得累,就不要練了,去找別的小姐玩兒吧。不要隨便和人爭斗,不要輕易展示自己的武功。不要告訴別人你的師父是我。如果有人問,就說是夫人(靜君母親)的家族密學。」
「婆婆,謝謝你。」靜君露出安心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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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靜君的日子變得很忙。每天天不亮就早起練功,看書,白天還要出去巡視店鋪。那兩個鋪子經營的不溫不火,掌櫃的雖然對她恭敬,卻也只是因為她的身份,于經營方面恐怕是瞧不起她這個小姑娘的。下面人也是良莠不齊,有勤快能干的,也有偷懶耍滑混日子的。賬簿做的也是一般。總體來說只是中等。
靜君深知打草驚蛇的道理,雖然發現了許多問題,卻先隱忍不說。等她將一切都看清楚弄明白了,就于十一月中旬聚集兩店掌櫃的議事,出其不意攻其不備,先將看出的問題一一列出,然後詢問兩個掌櫃的解決方法,等問得那兩個掌櫃頭冒冷汗的時候,再將自己想出的辦法一一說出。兩個掌櫃的又敬又愧,登時對這個女東家刮目相看,知道這是個內行,再也不敢輕慢敷衍了。
靜君又趁機賞勤罰懶,定了一套簡單有效的賞罰手冊,店鋪里的人經此一事風氣頓變。有上進心的愈發用心,偷懶耍滑的要麼卷鋪蓋走人,要麼夾起尾巴做人。來買綢布的客人看到這綢緞鋪里人人進退有據,待客周到熱情,願意回頭光顧的越多。再加上好名聲口口相傳,店鋪的生意越發好了。兩個掌櫃的看到實際效果也是喜笑顏開,對舒靜君越發佩服了。
舒靜君自己卻還有遺憾的地方。因為年前備貨時期已經過了,她看店里的貨色大多中規中矩,只有少量出彩的品種,要是重生地更早一些,憑她在李相國府和煙花地打滾淬煉出的眼光,必定能備齊一些出色的貨品,再藉著一些計劃手段,恐怕就能在年前打出漂亮的第一仗,直接將兩間綢緞鋪子推上京城一等的名店了,也能賺取比現在更多的銀錢。不過抱憾一下她也就釋懷了,人不能太貪心,她能重生就已經很不錯了,不是嗎?
十二月初三,天氣晴朗。
舒靜君先陪弟弟玩了一會兒,便讓弄柳陪著弟弟,自己則在庭院中練劍。練習約半個時辰,正凌空翻身的時候,院中卻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舒靖蕊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剛才那騰挪跳躍的真是往日弱不禁風的姐姐麼?
舒靜君也訝異她為何光臨,要知道她病得最重的時候,舒靖蕊也只匆匆看了一眼便回去苦練才藝了,這位可是典型的無事不登三寶殿。收劍請她進屋喝茶,舒靖蕊就恍恍惚惚跟進去了。等喝了一杯茶,定下神來,方才問道︰「姐姐,你最近身體可好?」
靜君道︰「托福,已經好多了。」
「姐姐剛才是……?」「練劍。」
「練劍?」靜君點點頭。舒靖蕊細白的手指無意識摩挲茶杯,有點兒不知道說什麼了。半天才細聲細氣道︰「姐姐,女孩兒家,總以溫柔嫻靜為要。」不以為然之余,隱隱有指責之意。
倘若是上一世謹小慎微的靜君,早已經要慌忙地解釋了。現在她卻淡然一笑,吹吹茶面飄浮的梅花瓣兒,抿了一口茶。
靖蕊在家里被人捧慣了,見姐姐避開她的話題不答,臉色登時有些沉。
「姐姐,我問你話呢!」
「人各有志吧。」
「哦,好一個人各有志!」舒靖蕊手指緊緊絞起,又重復了一遍,神情有些惱,忽然轉而問道︰「姐姐最近可曾練琴?琴藝如何?可能彈奏清韻曲了?!」
听她問得咄咄逼人,舒靜君笑道︰「為什麼忽然問我這個?听聞哥哥說妹妹最近彈琴彈得很好,妹妹想必是要取代姐姐的古琴師傅,教導姐姐彈琴了?」
啪地一聲,舒靖蕊失手砸碎一盞茶,猛然站了起來。這家里,只有她說別人,沒有別人奚落她的,連哥哥都讓她三分!舒靜君以前也對她唯唯諾諾的,今天是怎麼了?被老虎嚇得失心瘋了麼?!
「彈不了琴卻拿得了劍,姐姐還不容別人說了麼?!我只希望姐姐新春宴上千萬別連累了我,讓人說我們舒家小姐粗鄙!要知道新春宴上可不止我和姐姐的顏面,還有長輩和淑妃娘娘的顏面呢!哼,言盡于此,希望姐姐能听得進忠言!」說完,就昂首挺胸地走了。
弄柳氣得小臉通紅,等舒靖蕊走遠了,呸了一聲道︰「好大的架子!奇了怪了,不是沾小姐你的光,這位恐怕還進不了皇宮吧,怎麼說得好像別人都仰仗她似的!」
靜君神情如常,拈了塊雲糕放進嘴里。弄柳生完氣,又有點兒擔憂,「小姐,你說靖蕊小姐那麼生氣,她會不會去找三老爺三夫人告狀啊?」她們畢竟住在三老爺家里。雖然三老爺當年也是老爺拉扯大的,這府邸也是老爺幫著建的,她們在這里吃穿都不花三老爺的錢,可是……
靜君一笑,戳戳弄柳的圓圓臉︰「杞人憂天。靖蕊不敢找三叔的,倘若只為了這事兒,嬸娘也沒有那麼糊涂。」就是真糊涂了,她的父兄可都在,誰又敢拿她怎樣?
嗚討厭!弄柳蹙起眉頭撅起嘴巴。不就是她臉上肉多了一點兒麼,怎麼一個兩個都喜歡戳她的臉∼∼
另一邊,舒靖蕊陰沉著臉,貼身丫鬟看她臉色,小心翼翼道︰「小姐,你不是想去靜君小姐的綢緞鋪里看看緞子的嗎?這……」
新春宴要做新衣裳,可家里的錦緞小姐都看不中,覺得顏色花樣不新穎。夫人最近忙得要命,小姐就想起靜君小姐有兩個綢緞鋪,可剛才又鬧得那麼僵……
舒靖蕊咬緊唇,怒道︰「不管了,她做事這麼荒唐,我要告訴母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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