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殘暴的孫策
荊州牧劉表這幾年心情都不大安穩,因為北方打得一塌糊涂,曹操跟呂布打,呂布跟劉備打,袁紹跟公孫瓚打,曹操跟袁紹打,袁術也派孫堅來跟他打。友情提示這本書第一更新網站,百度請搜索+要不是他的心月復愛將黃祖的伏兵在峴山一箭射死了孫堅,他這個荊州牧早幾年就嗚呼哀哉了。
他知道孫堅那傖夫的殘忍,要是被他攻下了襄陽,自己就會遭到南陽太守張咨一樣的命運。當年張咨還以為孫堅北上進攻董卓是忠心勤王,歡天喜地地接待孫堅的軍隊。孫堅假模假式地贈給他牛酒。按照儒家禮節,來而不往非禮也,第二天,張咨也帶著兩個隨從,扛著牛酒去孫堅軍營回訪。兩人快活地坐在堂上說著話,突然孫堅一個主簿跑進來,當面劾奏張咨身為南陽太守,不好好整治道路,使軍隊不能及時趕到洛陽進攻董卓。張咨一听,覺得不妙,想告辭出軍營,可是孫堅已經變臉了,一揮手,左右就把張咨像狗一樣牽了出去,牽到轅門, 嚓一聲,將腦袋砍了下來,孫堅隨即接管了南陽。
劉表每次想象張咨被孫堅手下牽出時的心情,就黯然不快。張咨是他的朋友,兩人曾在洛陽上太學,比鄰而居。他知道張咨是個心思細膩的人,見花落淚,見月傷心的,連一只螞蟻都不忍心踩,曾對同窗宣揚,螞蟻也會有像人一樣的痛楚。談起儒家大義來也一套一套,當官一向仁愛,被百姓擁護,可是竟然死在孫堅這個粗鄙的畜生手里,而且這個畜生還使用那樣狡詐的手段。張咨猝然被牽到轅門斬首的心情是怎樣的,劉表完全能感同身受,每次想到,全身都會一陣冰涼。
要是被那個畜生攻取了襄陽,自己和兩個兒子自然也會被他的人像狗一樣牽出, 嚓幾聲,腦袋滾到一邊,只有身腔里的血咕嚕咕嚕地往外流,而一個剛才還活蹦亂跳的人,就這樣永遠也不會說話,這是多麼悲慘的事啊!
自己的美貌嬌妻蔡氏當然不殺,孫堅會把她抱到床上,三下五除二扒個精光,像惡狗一樣撲上去,恣意交歡。這種粗鄙的軍士,哪里懂得憐香惜玉。這無需想象,看看他的兒子孫策就知道了。
孫策跟他父親孫堅一樣,凶狠狡猾。前合浦太守王晟和孫堅是故交,互相連妻子都見過了,友情可謂堅若金石。可是孫堅死後,孫策毫不客氣突襲王晟的軍隊,把王晟一家老少捉來,拉到市場上斬首。殺到王晟的時候,坐在看台上的孫策母親吳氏出現了,假惺惺地說︰「策兒啊,王晟和你父親有登堂見妻的交情,把王晟諸子兄弟老少全給梟首就足夠了,留下王晟這個七十歲的白頭老翁,又能掀起什麼大浪呢?饒他一命算了。」孫策好像挺孝順,說︰「孩兒听母親的。」接著又奸笑了一聲,「這老豎子一個人活在世上,只怕比死了還難受呢!」
劊子手提著繩子,把王晟牽出,推到孫策和吳氏面前。孫策給他松綁,躬身施了一禮,道︰「伯父,小佷孫策拜見伯父。」吳氏也和藹地說︰「阿兄,妾身這里有禮了。」說著欠了欠身子。
王晟眼角含著淚花,雪白的頭發零亂飄散,臉上滿是青紫的壽斑。他呆立了片刻,突然跪倒在地,磕頭如搗蒜︰「夫人和將軍請殺了老朽,但請看在老朽和令尊有登堂見母之交的份兒上,饒了老朽諸子佷的性命,老朽九泉之下結草餃環,也會報答夫人和將軍的恩情!」
吳氏不說話了,頭撇到一邊。孫策笑道︰「伯父請起。就因為伯父和先父有登堂見母的交情,所以家母敦告小佷,說雖然我們兩家交兵,但小佷一定不能害了伯父的性命。只是伯父家諸子佷,小佷卻和他們素不相識。俗話說斬草除根,當斷不斷,必留後患。小佷要是今天不殺他們,只怕他們將來必殺小佷。請恕小佷不能從命。來人,送伯父回客舍休息,好好款待。其他人繼續行刑。」
幾個士卒架起王晟就走,市場上鼓聲繼續響起,慘叫哭泣求饒聲不絕于耳。王晟被兩個士卒夾著,回頭撕心裂肺地大罵︰「你們孫家都是畜生,當年孫堅不是我,早就死在揚州太守許貢手里了……蒼天哪……」
孫策怒道︰「站住,讓伯父在這里好好觀看,不要讓他老人家有什麼意外。」
士卒趕緊應了一聲,把王晟又拖回來。一個士卒按著他花白的頭顱,讓他不能偏離刑場方向,讓他親眼看著他的妻女兒孫們被相繼斬下了頭顱。孫策的母親吳氏,則在一旁不停的敘說舊情,安慰著王晟。受刑的最後一個是王晟的孫女,她尖聲啼哭,號呼著「大父,我怕」,劊子手利落地將她小小的腦袋按在砧板上,手起刀落,哭聲戛然而止。王晟慘叫一聲,暈了過去。
望著王晟枯槁的面龐,孫策嘿嘿冷笑。吳氏道︰「策兒,明天你就親自率軍,將許貢的首級斬來祭奠你父親,大丈夫恩怨分明,不要讓你王伯父瞧不起。」
三年前,孫策和他的部下周瑜進攻皖城,捕獲了前太尉喬玄的兩個孫女,驚為國色,當即就把大喬留給了自己,把小喬賜給了周瑜。至于二喬的父母宗族,則故意讓他們死在亂兵中,之後還假裝慨嘆,說自己沒有留心,未能保護好他們。孫堅父子,就是這麼無恥的。
听到劉表這麼絮絮叨叨,蔡氏不耐煩了,忍不住打斷了他︰「什麼叫無恥?生逢亂世,怎麼也不能用儒術那一套來治理國家。有道是,治御臣下用申韓,打仗要學孫武,儒術那套在太平時刻,用來騙騙百姓是可以的,在今天,可就不適用了。」
劉表愣住了,他沒想到蔡氏會這麼粗暴地打斷他,想發脾氣,畢竟對她非常寵愛,拉不下臉來,只能恨聲道︰「你個婦人,懂得什麼?我漢家立國四百年之久,不就靠儒術感化人心嗎?」
蔡氏見劉表急了,也舒緩了語氣,道︰「妾身說實話,主公且不要生氣。妾身幼年也曾請人教過幾卷史書,據說西京的時候,孝宣帝就說過,漢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雜之,豈能獨用儒術。後來繼位的孝元皇帝純用儒生,果然法令不行,國家衰敝。西京之亡,肇端正在孝元啊。」
「你給我滾,」劉表終于暴怒了,他被蔡氏這番言辭氣得說不出話來,指著蔡氏,「先帝豈是你可以指摘的。♀你……」
蔡氏見劉表氣得打戰,怕他真的出事,不敢說了,召喚侍女︰「來人,快扶將軍安歇,將軍有點累了。」
侍候劉表安歇之後,蔡氏怏怏地踱出門,一坐在門檻上沉思。侍女們見她臉色憂傷,也不敢上前打擾。
過了會,蔡氏站了起來,吩咐道︰「來人,給我駕車,我要回家探望母親。」
2蔡氏兄妹暗商對策
蔡氏的家族是襄陽有名的世族,有良田萬頃,家族子佷布滿了荊州的各個郡府和縣廷,族長蔡瑁,當年率領全族人扶持迎立了單人匹馬來到荊州上任的荊州牧劉表,因此深得劉表恩寵,五年前,劉表的妻子病故,干脆迎娶了蔡瑁的妹妹蔡氏,兩家更是唇齒相依。
蔡洲是襄陽大族蔡氏的莊園,莊園四面淥水環繞,只有一條細細的小道和外界來往,小道兩旁密密麻麻栽滿了的高大的苦楝樹,好不幽深。路上滿是青綠的苦楝子,樹上蟬叫聲此起彼伏。
此刻,蔡氏乘坐的輜車駛進了莊園,她心頭悶悶的,透過輜車的窗帷呆望,突然感嘆了一聲,道︰「停車!」
她掀開車簾,站在車上,環顧四周,遠處的池塘里,野鴨戲水,落葉飄零。她呆呆看著這寧靜的場景,又贊美道︰「唉,真是好一片世外樂土!」
迎面一個中年人打馬從樹林的小徑里馳出,在車前猛地勒馬停住,笑道︰「老遠就听見君夫人大發感慨,下臣昧死敢問君夫人,有何煩惱,臣一定竭盡心智,為君夫人分憂!」
蔡氏見是蔡瑁,笑道︰「阿兄說話好沒正經,跟妹妹也這樣文縐縐起來了。」她又嘆了口氣,道︰「我方才是感嘆我們蔡洲風平浪靜,一派祥和,真是人間仙境。」
蔡瑁揚鞭一笑,面朝斜陽映照下緋紅的池塘,道︰「既然風平浪靜,一派祥和,為何還要感嘆?難道要風生水涌,妹妹才會心開嗎?」
蔡氏左右瞧瞧,對身旁的侍衛說︰「你們守在洲邊,我和兄長去堂上拜見父母。」
兩人沿著小徑走入莊園,蔡氏蹙著眉頭道︰「阿兄,你覺得我們荊州的寧靜還能延續多久,我們蔡洲能永遠像這人間仙境嗎?」
蔡瑁收起笑容,兩手不停地絞著馬鞭,道︰「我知道你擔心曹操進犯,不過有你夫君在,四方才士都輻輳涌入荊州,曹操又怎敢來?」
「豈止曹操,還有孫吳呢。」蔡氏看看蔡瑁的神色,道︰「阿兄,其實你也一直擔心罷。」
蔡瑁默然不答,兩人並肩又走了一會,蔡氏停住腳步,盯著蔡瑁的臉,又道︰「阿兄,你覺得主公比袁紹如何?」
蔡瑁把臉扭到一邊,手里的馬鞭不斷凌空揮動著,嘴里道︰「袁紹外寬內深,有賢才而不能用,依違二子之間而不知立嫡,所以一敗官渡,再敗倉亭,羞憤而逃,怎能與我們主公相比?」
蔡氏道︰「阿兄不要掩耳盜鈴了。袁紹就算有賢才而不能用,猶自文有沮授、審配,武有顏良、文丑,且為政寬厚,冀州百姓一直稱頌他的恩德。而遍觀荊州,那些南下的名士如今卻盡皆隱居在南陽山中。誰賢誰不肖,不是很明顯嗎?」她的目光注視著遠處的群山。
蔡瑁直視蔡氏,道︰「那又能怎麼辦?當年我們蔡家和蒯越家族之所以盡力輔佐他,就因為他是劉氏宗親,本身又有賢名。現在已經過去十年,說什麼都晚了。要是當初能找到強過他的主君……」蔡瑁說到這,止住了,眼楮望著地下,也微微嘆了口氣。
「挑錯了,不能重新挑一次嗎?」蔡氏道。
蔡瑁愕然抬頭望著蔡氏,驚道︰「那怎麼行,背叛主君,人神共憤啊。」
蔡氏道︰「他雖名為主君,又何恩于我們蔡家?當年他單馬來到荊州,一無所有,若不是我們蔡家和蒯家盡心輔佐,他哪能在荊州立足?當初尊奉他為主君,就是以為他能保護荊州不遭涂炭,現在既然不行,為了荊州的百姓,我們也當換一個更好的賢君。」
蔡瑁不答,走到亭邊朝遠處眺望,突然回頭︰「你,你的意思是……」
蔡氏答非所問︰「听說左將軍劉備派遣使者來,想投奔我們荊州,是不是?」
蔡瑁仍舊驚訝︰「妹妹,劉備和我們無親無故,主公可是你的夫君啊!」
蔡氏搖頭︰「不然,良禽可以擇木而棲,賢臣可以擇主而仕,我們女人難道就不可以擇夫而嫁嗎?當初阿兄輔佐他,我也以為他是個英雄,才喜而嫁他,沒想到只是個夸夸其談的儒生,天天在屋里皓首窮經,官事廢弛,眾僚失望。阿兄,你也看到了,如今曹操正急攻袁氏,袁氏一滅,必然移兵南下荊州,難道我們只能坐以待斃嗎?」
蔡瑁望著天,嘆道︰「可只怕劉備也不能抵擋曹操啊。」
3投奔劉表
建安六年,對劉備是個災難的年份。兩年前,曹操已經擊破了袁紹,使依附袁紹的劉備失去了在中原的最後一個依靠,只好把目光轉向南方的劉表。
在劉備看來,劉表和自己同宗,上溯幾百年,還同是景皇帝的子孫,如果能得到他的幫助,或許可以北上搶回自己的地盤。劉表手里的荊州共有九郡一百一十七縣,人口數百萬,富庶繁榮。要是自己能擁有這麼大塊的地盤該多好啊!可是他沒有劉表那麼好的出身。當然這也得怪自己,劉表從小就很好學,儒書讀得爛熟,所以年紀輕輕就聞名鄉里。他的老師是南陽太守王暢,有這麼一個大官作為後台,誰敢不敬?所以很快他就和汝南範滂、山陽張儉、南陽岑晊等七人齊名,號稱「八友」。他們都是飽讀儒書,一身正氣的官吏,把節義看得比生命還重,所以早早的就倒了霉。範滂因為和宦官作對,上了朝廷逐捕的名單。詔書下到汝南郡,汝南郡郡督郵奉命去範滂的家鄉征羌縣抓人,可他到了征羌縣城外,沒有進城,只在傳舍里捧著詔書大哭。這消息傳到範滂耳朵里,範滂道︰「這肯定是督郵來抓我,又不忍心,所以哭泣。我怎麼能讓他為難呢?」于是親自跑到縣廷去投案。縣令郭揖也非常敬重範滂的為人,說寧願和範滂一起逃跑,也不願抓他。範滂以會連累母親為借口,不肯答應。郭揖只好將範滂投入監獄。被殺之前,範滂和老母和弟弟訣別,大哭道︰「弟弟為人孝順,有他照顧母親,兒子就放心了。兒子現在追隨先父游于地下,存亡各得其所。只希望母親千萬不要傷心!」範母凜然道︰「你今天能和李膺、杜密這樣偉大高潔的人物一同就死,死亦何恨?做人不能太貪,既想留名竹帛,又想優游壽考,魚和熊掌豈可兼得?」範滂涕泣受教,從容受刑,圍觀者莫不涕泣。
那次一起被殺的才士共有一百多人,劉備騎在馬上,眉頭不展,暗自嘆息。漢家有如此多的忠臣孝子,卻終究不免傾覆的命運。範滂和他的母親固然可敬,然而,光有這種可敬的節操,又于事何補?看來後漢的政治,儒生當政也未必是好事,他們或者優柔寡斷,救世無功;或者心懷鬼胎,持兵觀望。根本沒有拯救朝廷的心思。劉表就是前者,袁紹呢,則是後者。曹操消滅了袁紹,打著興復漢室的旗幟,又豈會真的還政漢室。
要是你有曹操那樣的勢力,你又豈會還政漢室?劉備胡思亂想之中,又突然問起自己這個問題。
那不同,我是劉氏子孫,是漢景帝的子孫,我有勢力,當然也可以自己做皇帝,但是國號依然是漢。就像光武皇帝,重新匡復天下,定都洛陽,依然尊崇劉邦為高祖皇帝一樣,劉氏子孫依然宰割天下,劉氏祖先依舊血食。
可是自己什麼勢力也沒有。作為儒生的劉表,靠著名儒的聲名,獲得了荊州;而又因為儒術的燻陶,做事優柔寡斷,空守著大片疆土,無所作為。天下的事就是這麼奇怪的。
「將軍,過了這座橋就是襄陽了。我家主公正在橋那邊迎接將軍。」樊城守將來到劉備身邊,低聲道。
劉備縱目對岸,只見對岸漢江之畔,旌旗飄揚,鼓聲喧闐。中間豎著一柄黃羅傘,傘下依稀是一輛豪華的金根車,那大概是劉表的專車。
「多謝將軍指點,備這就立刻過江,拜見劉荊州。」說著劉備一拱手,對身後的關羽、張飛等隨從道,「來,跟我走。」
幾十騎暴風一樣向江對面刮去。
4反思失敗
劉表在江北接到劉備,很親熱地邀請劉備和自己同坐一車,回荊州牧府邸。府邸里已經準備好豐盛的筵席,等著專門為劉備等人接風。
荊州牧府邸門前是高大的三出闕,闕前一隊虎背熊腰的士卒,扛著長戟威嚴屹立。闕上則是手持弓弩的士卒,虎視眈眈地望著樓下。闕樓大約有十多丈高,極為威嚴。
金根車馳到門前,劉表談笑風生,指著闕樓道︰「玄德賢弟,我這府邸前的雙闕,比起洛陽銅駝街的雙闕如何?」
劉備笑了笑︰「備覺得明將軍府邸前的雙闕,比起銅駝街的,更加高大嵯峨。真是讓人有魏闕之思。」他望見三出闕,心里有點感慨。劉表雖然這幾年不問北方戰事,但心里也正做著皇帝的夢啊。像這種三出闕,按照律令,只有皇帝才能享有,而劉表卻明目張膽地拿來豎在自己的府門前,豈不是僭越嗎?他剛才問自己洛陽銅駝街的雙闕,不就是有楚莊王問鼎之意嗎?這個念頭在劉備腦中只是一瞬而過,嘴巴上卻不由自主地恭維起劉表來。
看到劉備這麼識相,劉表喜道︰「玄德賢弟,將來有機會,我們兄弟二人率兵北伐,擊滅曹賊,在銅駝街再築兩個更加高大的雙闕,堂堂洛陽帝都,可不能叫人小看。」
「明將軍若真有此意,備願為明將軍負駑前驅。」劉備突然激憤了起來。
劉表看著劉備光溜溜的下巴,微微一笑。
穿過左右內外塾之間的大門,是一面高大的罘罳,上面繪著瑣窗雲紋。真是皇宮的氣派了。劉備心里暗想,就算讓劉表取了天下,也比落在曹氏手里好些罷。劉備都不知道自己哪來的這麼多憤激和忠義,他從小就喜好斗雞走狗,穿漂亮的絲衣,對儒術毫無興趣。那麼現在的想法,也許不是因為教化,而是因為骨子里真的遺留著漢家皇室的血液。說是中山靖王劉勝的子孫,劉備有時連自己都不相信,但是沒辦法,只能這麼說。一則可以讓自己無端變得自信,二則可以讓別人信任自己。如果人心思漢,自己的霸業就或許會成功。
盛大的宴會持續到了深夜,他們都喝了很多酒,喝得酩酊大醉。醒來的時候,劉備發現關羽正在屋子一角把卷讀書,張飛卻在屋里踱來踱去,東模模西看看,嘴里嘟囔︰「劉荊州還真有錢,客舍里的擺設也這麼華麗。」
似乎因為秋涼,劉備覺得嗓子里堵著什麼,忍不住咳嗽了幾聲。張飛看見劉備醒了,大呼小叫道︰「大哥,你睡得可真香啊!從昨天晚上到今天下午,現在都快吃晚飯了。」
關羽道︰「好不容易來到一個安全的地方,當然要盡情睡一覺。」
張飛跳了起來︰「二哥,我張飛在哪兒,哪兒就是安全的地方。你不是整日嚷嚷那個孔子嗎,我們大哥就像孔子,我就是子路,誰要敢欺負我們大哥,我張飛就一矛戳死他。」
「你保護大哥保護得好啊,保護到襄陽客館里來了。」關羽微笑道。
張飛滿臉通紅︰「那是因為他們人多,子路再強,也寡不敵眾啊!」
關羽哈哈大笑。劉備好像對他們的打鬧置若罔聞,只是皺著眉頭,自言自語︰「二弟,你有沒有想過,我們在中原打了十多年仗,依舊一無所有,到底是什麼原因?」
張飛嚷道︰「這能有什麼原因,剛才就說了,我們寡不敵眾。」
「可是曹操剛起兵的時候,也不過五千人。」劉備有些煩悶。
關羽扔下書,在屋里踱起步來,嘴里念念有詞︰「是啊,打來打去,打到了荊州,寄人籬下。沒頭蒼蠅,我們就像一群沒頭蒼蠅啊!」
劉備點點頭,道︰「對,我們需要謀士,再這樣糊涂地打下去不行了。匹夫之勇,是沒有用的。」
三個人正說著話,趙雲走進來報告︰「主公,劉荊州派人來問候,邀請我們去赴晚宴。」
張飛歡喜道︰「又有好酒好肉吃了。」
5拒送質子
荊州牧府邸的議事前殿非常華麗,台階是彤色的,窗戶是青色的,牆壁則掛滿了色彩絢麗的綢緞。劉表坐在前殿的正中,兩旁分坐著文武下屬。宴會正在忙碌地準備,堂上點滿了枝形的膏油燈,將殿上照得亮如白晝。
但是劉表很不快樂。
在他面前的幾案上,擺著一封書信,確切地說,是一封威嚇信,里面既寫著袁紹病亡的消息,又命令他送質子到許昌。書信是今天早上接到的,這讓他有一種兔死狐悲、唇亡齒寒之感。當年中原有公孫瓚,有袁術,有呂布,有袁紹,現在這些人都魂歸泉壤,獨留下曹操,以曹操的兵精糧足,又善于用兵,自己能是他的敵手嗎?他一直盼望著袁紹和曹操相互殘殺,由他來坐收漁翁之利,現在看來,他的美夢是徹底破滅了。
他在堂上發出真切的哭聲︰「嗚呼本初,遽然物化,從此陰陽兩隔,永無見期,痛何如哉!痛何如哉!」他的臉趴在幾案上,右手不停地捶著案面,這哭聲是真切的,既是哀痛逝者,又是為自己的前途悲嘆。
劉備進來的時候,劉表仍舊滿面淚痕,他看見劉備,心下稍微有些安慰,這豎子是個梟雄,兩個兄弟也是萬人之敵的猛將,有他幫忙,也許景況不會太壞。他擦擦眼淚,強作笑顏,命令侍者將書信遞給劉備,說了書信的大概內容,嘆道︰「本初一歿,北方再也沒有曹賊的對手了。如今他假借天子詔書,要我送質子入朝,簡直是欺人太甚。」同時又重重拍了一下幾案。
劉表的兩個兒子劉琦、劉琮臉上都非常驚恐,送質子到許昌,這可和他們自身密切相關。
這時,劉表身邊的大臣蒯越發話了︰「主公無須悲痛不過曹操是以朝廷的名義要求我們遣送質子的,如果不听從,他就有借口對我們用兵了,臣以為此事還要從長計議啊。」
蒯越,字異度,南郡中廬人,號稱前漢建國之初的名臣蒯通之後,是南郡有名的大族,長得身材高大,相貌堂堂,以智慧聞名于海內。靈帝末年,大將軍何進執政,听說了蒯越的聲名,闢除他為大將軍府東曹掾。蒯越勸何進率兵進宮,盡誅宦官,何進因為妹妹何皇後的反對,沒有采納這個意見。蒯越知道何進不能成事,乃求出為汝陽縣令。後來何進征召董卓等軍閥進京,想逼迫何皇後下決心誅殺宦官,事泄反被宦官先下手誅殺。董卓旋即勒兵進京,盡誅宦官,見漢室微弱可欺,遂專權恣肆,謀誅其他豪杰,篡奪神器,導致天下大亂。
蒯越後來回到家鄉,這時劉表被拜為荊州牧。劉表雖然在天下早有聲名,在荊州卻沒什麼勢力,只是形單影只去荊州上任,進入荊州下屬的宜城縣。那個時候,荊州很不太平,被各路割據軍隊和賊盜佔領,袁術屯于魯陽,盡有南陽之眾。吳人蘇代領長沙太守,貝羽為華容縣長,都意圖作亂。劉表和蒯越、襄陽人蔡瑁等共謀大略,向他們討教對策,蒯越獻計道︰「治亂者以權謀為先。兵不在多,在能得其人。袁術為人勇而無斷,蘇代、貝羽皆一勇之武夫,不足為慮。宗賊首領多貪暴,為其屬下所憂。我有一些有才能的門客,若派他們去用富貴誘惑這些賊盜,他們一定會欣然前來。那時使君就趁勢誅殺他們,收服他們的部屬。這樣的話,荊州八郡可傳檄而定。袁術等人雖來,又怕他何為?」劉表采用他的計策,果然平復了荊州,穩穩地當上了荊州牧。可以說,如果沒有蒯越的計策,劉表很難在荊州建立自己的功業,對蒯越他一向是禮敬有加的,雙方名為君臣,實同摯友。所以現在他听到蒯越的建議,雖然不大高興,卻也不好表示什麼。
劉琦卻是公子哥出身,從來不計較什麼利害,當即怒視蒯越道︰「君身為章陵太守,又是主公的股肱之臣,難道竟想為逆賊張目嗎?」
有很多才士,選定自己的主公時,是心服口服的。對于主公的嗣子,卻經常會苦惱他們的頑劣,不足以侍奉。對劉琦,蒯越的看法也是如此。他自負才高勢厚,絲毫不把劉琦放在眼中,所以對劉琦的怒視也不以為忤,淡然道︰「不敢。只是以逆犯順,以弱迎強,以臣子違君父,這樣的事,蒯越一生從未做過。」
劉琦氣得發抖,他是劉表的長子,如果要送質子,肯定他是首選,到了許昌,顯然凶多吉少,所以他現在驚怒交並。
「主公,蒯越說我們以臣子違君父,曹賊難道算是君父嗎?」他向劉表求救了。
劉表沒有回答,他望了蒯越一眼,不好發作。他知道蒯家在荊州的勢力,當年自己依靠蔡、蒯兩家的勢力才能平復那些盜賊,太平年月對蒯家他也要給面子,何況這種時候。再說,人總不能不知道感恩。他壓住怒火,問身邊的韓嵩︰「君的意思如何?」
韓嵩是個耿介之士,也是劉表倚重的左膀右臂,劉表盼望從他嘴里能吐出一些支持自己的良策。哪知道韓嵩沉默了片刻,道︰「曹操擅長用兵,今袁紹兵破身死,二子不和,冀州河北,已盡在曹操囊中。河北一平,曹操必然移兵荊州,主公那時可能抵御?臣以為,主公不如听從詔書。」
沒想到听到的仍是這樣的回答,劉表愈發悲憤,轉而問劉備︰「玄德賢弟,今天把你請來,也正是商量此事。剛才賢弟一言不發,難道沒有一言可以教我嗎?」
劉備雙眉緊鎖,早就氣得不行,一听劉表征詢,當即大聲道︰「明將軍,剛才備听眾將之議,甚為不解。曹操想篡漢自立,天下共知,所謂詔命,不過是脅迫天子所為。明將軍身為景皇帝子孫,總攬一州兵馬,怎麼忍心看著劉氏江山落入逆賊之手,送質子之事,絕對不可听從,望明將軍詳察。」
劉表長舒了一口氣︰「賢弟所言甚是。不過曹賊新破袁紹,銳氣正盛。我們只怕不是他的對手,奈何?」
劉備道︰「曹兵雖盛,然屢戰疲憊。若明將軍肯給備數萬兵馬,備一定為明將軍拒曹操于方城之外。若明將軍悉荊州之兵委備指揮,備可為將軍襲破許昌,誅滅曹賊,還我劉氏社稷。」
這種話太狂妄了,而且會引起誤解,座上關羽和張飛都緊張地望著劉備,滿心憂急。
蒯越冷笑一聲,緩緩道︰「劉氏社稷,說得好不冠冕。這個劉氏,恐怕是指你們涿郡劉氏,而不是我們主公的山陽劉氏罷。」
劉備話一出口,也發現自己說得太過,但對蒯越的冷笑卻忍無可忍,他臉色通紅,反唇相譏︰「備在中原,久聞蒯異度大名,以為是忠臣孝子,今日幸聞尊教,大為失望。」
被人稱為忠臣孝子,本來是光榮的事;被人旋即否認是忠臣孝子,天下還有什麼比這更氣憤的事嗎?所以蒯越也不由得怒形于色,對劉表道︰「主公,荊州是主公的荊州,千萬不可將兵馬隨便委派他人啊。」
劉表並不傻,不借著這個時機給蒯越一點臉色瞧,更待何時?他拍案斥責道︰「蒯君,我玄德賢弟仁義著于四海,豈能如你所妄言?再說玄德賢弟好歹是我的客人,你怎可如此無禮,還不快快退下!」
蒯越沒想到劉表竟然大失常態,讓他在外人面前如此丟臉,心中憤抑難耐。但劉表是他的主君,他沒有理由在殿上和主君頂撞,而且他一向自命為忠臣,對主君的話也不好意思不听,于是怨恨地望了劉備一眼,強忍憤怒,蜷著腰走了出去。
劉表看著他的背影,心中悵然,他轉過頭來,對劉備道︰「賢弟果然驍勇,不過曹賊兵銳,我還是暫避鋒芒,和他虛與委蛇一陣罷。」說完他又轉向韓嵩,「韓君,不如你去許昌一趟,窺視一下曹操的動靜。告訴他我長子劉琦身體欠佳,少子劉琮年幼,暫時不能入侍朝廷。君以為如何?」
韓嵩緩緩道︰「臣遵命。」
劉表看著眾臣,有氣無力地說︰「君等都退下罷,我也有些累了。」兩旁侍女攙扶著劉表進了內廷。
6蔡氏移情
回到內廷,劉表仍舊怨憤不已,可是沒有辦法,心中只有一種無可奈何的憔悴感。他懨懨地趴在床頭,蔡氏滑膩的雙手在他肩頭上揉搓著,他喉嚨里發出像豬一樣的哼哼聲。蔡氏听得不耐煩,打斷了這種聲音︰「將軍剛才召集群屬,事情商量得怎麼樣了?」
劉表喉嚨里咕噥道︰「別提了,蒯越那豎子,當真叫人好不氣惱,竟然叫我投降曹操。」
蔡氏道︰「他倒為自己打得好算盤,投降曹操,他再差仍不失一個太守的位置。」沉默了一會,又說,「自從我們蔡家和將軍聯姻之後,蒯越就一直心有怨言。」
劉表恨恨道︰「他再不高興,又能如何?要不是現在正當用人之際,我定饒不了他。」說著,他又嘆了口氣,「夫人深知我心。只是曹操兵氣甚銳,我手下諸將都不堪任用,為之奈何?」
蔡氏假裝不經意地說︰「左將軍劉備來襄陽有段時間了,將軍何不派他試試?」
劉表歪著頭,沉吟道︰「劉備固然身經百戰,可是野心不小,今天竟然說,如果我把荊州軍隊全部給他,他就可以斬曹操首級獻于麾下。且不論他是否夸口,就算他能做到,曹賊首級一得,荊州還會屬于我劉表嗎?」
蔡氏笑道︰「將軍未免太警惕了。劉備一向以仁厚聞名,且又和將軍同宗,怎會覬覦將軍的荊州。」
劉表哼了一聲︰「那可難說。」他坐起來,接過侍女遞過的水杯,慢慢地呷了一口水,眼珠一轉,嘴角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緩緩道︰「剛才夫人的看法也不錯,劉備雖一向號稱驍勇,在中原卻屢被曹操擊破。既然他夸此海口,似乎也可以派他試試。」
听劉表這麼說,蔡氏心中頓時涌起一陣復雜的感情,剛才劉表在前殿議事的時候,她其實也躲在屏風後偷窺,她第一次見到了劉備,稍微有些失望。雖然劉備身材高大,臉上稜角分明,雙耳下垂,兩手過膝,有異人之姿,可唇上頜下竟無一根胡須,像個宮里的閹宦。蔡氏心目中的英雄可不是這樣的。就長相來說,劉備還不如劉表,劉表身長八尺,比劉備高半個頭,形貌昳麗,須髯甚美,當年聞名海內,恐怕也得益于這幅姿容。可惜劉表真是應了他的名字,徒有其表,十多年前,他單馬來荊州赴任的時候,也算是意氣風發,似乎滿懷澄清海內之志,然而現在……到底是什麼使他變成了現在這副樣子?
蔡氏腦中不斷胡思亂想,手上機械地給劉表按摩著,耳邊突然傳來劉表的鼾聲,他睡著了,嘴邊滿是涎水,斑白的胡須上亮晶晶的。蔡氏停住了手,發起呆來。
第二天,劉表單獨宴請劉備,飲過幾杯之後,含含糊糊地說︰「今天讓賢弟來,一則是飲酒,二則有事情要和賢弟商量。」
劉備見劉表滿臉疲憊,皺紋好像多了一倍,不禁對劉表有些可憐,他垂首恭敬道︰「有事請明將軍盡管吩咐,備洗耳恭听。」
劉表點點頭︰「剛才又得軍報,曹操北伐鄴縣,兵困于河北,南陽空虛,我想,這倒是個北伐的好機會,賢弟以為何如?」
劉備興奮的神情立刻見于顏色︰「當然是個好機會,明將軍誠有心,備願負弩前驅,為明將軍率兵進攻宛、葉。宛、葉一下,曹操的南陽就在明將軍的股掌之中了。」
一向傳聞劉備是個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今天看來似乎不實。劉表心里暗想。他笑道︰「賢弟也這麼看,那真是機不可失了。我本想親自率軍,怎奈我的《新定喪服禮》剛剛完篇,諸生都以為應當開個說經大會,詳細論辯,是以一時不能月兌身。賢弟既然願意,就代我一行罷。」
劉備突然有一種非常滑稽的感覺。天哪!生逢這樣的亂世,這位荊州九郡的首腦,竟然還有心情談論經義。他想起了當年袁紹拒絕部下襲擊曹操的建議︰「我的幼子如今病重,沒有心情出兵,以後再說罷。」殊不知時不可失,失不再來。兵破之際,全族都要身首異處,何止幼子。他簡直可以想見劉表將來和袁紹相似的命運,怪不得曹操說劉表乃冢中枯骨,光憑這份見識,人家就高出劉表遠甚。這種貨色,拿什麼去抗衡曹操?
然而這倒是自己的機會,他深知除了和曹操對抗下去,絕對沒有任何出路。如今劉表願委派他北伐,這個機會怎麼能放棄?他下意識地頻頻點頭︰「肝腦涂地,在所不辭。肝腦涂地,在所不辭。」
劉表道︰「如果北伐有功,還可以威震東吳,他們絕不敢這麼放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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