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城小戀 第三章深夜事變

作者 ︰ 滕肖瀾

警車的警報器像利箭一樣穿透縣城的夜空。不是所有站都是第一言情首發,搜索+你就知道了。街道兩邊的居民宿舍次第喧鬧起來,人們紛紛推開窗,相互探听原因。

街道遠處,鳴著警笛的警車呼嘯而過,韓江林心下稍安。王茂林執行任務堅決,破案的手段高明,唯一欠缺的是管理能力和政治策略,僅就公安業務而言,他很欣賞王茂林。

街道在警車後面安靜下來。韓江林打電話給司機小劉,叫他開車過來接他到槍擊案發現場。他到組織部後,小劉仍然在南江。他從組織部出來,不好把小鄭從組織部帶過來,政府辦的司機不是架子大,就是嘴巴不嚴實,還是小劉用著順手,吩咐人事局下一紙調令,把小劉從南江調到了政府辦,繼續跟他開車。

雖然他認為苟政達已經得到了匯報,韓江林等候小劉時,仍然把剛才得到的情況向苟政達作了匯報,他主要是想在苟政達面前表現低調一些,盡可能地多溝通,解除苟政達的戒備之心。

苟政達在電話里既不說已經了解情況,也不說他不了解情況,讓韓江林把情況說明完,目的不外乎有意擺一個領導者的架子。兩個各懷心事,想用形式來掩蓋兩人可能存在的矛盾,韓江林認為這純粹在浪費時間,影響處置突發事件的效率,但白雲的政局現在由苟政達主導,他不得不迎合苟政達,按照對方的方式和節奏出牌。

等韓江林匯報完,苟政達問了韓江林所處的位置後,才說,消息我也听說了,你先過去看了看現場情況,是否有必要成立應急情況處置領導小組,我先把情況向市領導匯報,匯報完情況我再過來。

苟政達的理由合情合理,但韓江林明白苟政達主要是膽怯、怕死。許多人職位越高,有可能享受到的人生資源越多,膽子就越小,這就是為什麼在國難時刻,判變投敵的往往是達官貴人的主要原因。

韓江林笑著說,縣里兩位主官不能同時出現在危險的場所,這是處理突發事件一條不成文的規則,我年輕,過去處理就行了,有情況的的話,我會隨時向你匯報。

苟政達說,好,我馬上叫辦公室召集在家的常委開一個踫頭會,听取公安的情況匯報,研究應對措施。

我同意,韓江林說,小劉的車悄然地靠上來,車門打開,韓江林上了車,看到小周坐在車里,心里有些感動,心想,緊急情況下還是舊人能夠共赴患難。車子出城後,繞上南門口的橋,直奔校場壩而去。

進入校場壩寨門口處,公安拉起了紅色的警戒線。一些好奇的群眾聚集在警戒線前,急切地想了解情況。看到車子過來,他們主動讓出一條通道。維持秩序的干警看到車牌,走到車窗前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小周從後座跳下來,為韓江林打開了車門。公安干警引領導著韓江林朝公安臨時指揮所走去。小周和小劉鞍前馬後,用身子冀護著韓江林,保護他的安全。

韓江林拍了拍小周的肩,暗示他情況並不像想象的那麼復雜,不要弄得草木皆兵。

小周說,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小心一些沒有錯,我可是代表白雲幾十萬百姓保護一個年輕有為的領導。

什麼時候學得油嘴滑舌了?韓江林正色道。

公安局長陳世文正拿著對講機指揮著進入校場壩村搜索的公安干警。分批入村的公安干警不斷把情況反饋過來。韓江林走近來,陳世文放下對講機,和王茂林一起朝韓江林圍了過來,把韓江林擋在中間。

陳世文匯報說,我們把三十名公安應急分隊組成三個行動小組,分三路搜索進村,把村子底朝天梳理一遍,一定要把暴力分子找出來。

請說說具體情況。

據群眾指認,有暴力分子向村里投擲了自制炸彈,炸彈掀開了兩家人的板壁,留下了兩個大坑,隨後有人向村里開槍射擊,村里的群眾進行了反擊。

陳世文的介紹簡潔明了,但是實際情況卻復雜得多,群眾大多沒有經過戰爭洗禮,听到炸彈在附近爆炸,引起了很大的驚恐和混亂。

韓江林說,這是一起性質十分惡劣的暴力事件,一定要調查出結果,逮捕凶手,把犯罪分子繩之以法。正說著話,一股惡臭撲鼻而來,韓江林打了幾個干嘔,借著警車如晝的燈光,發現地上撒著一層粘稠稠的東西。惡臭正是這些東西散發出來的。

你說雙方對抗射擊,我們不是采取了搜槍行動嗎?說明我們的工作做得不到位,不徹底。

王茂林引著韓江林進村,指著地上、樹上和牆壁上的黑黃色粘稠物說,嘿嘿笑著說,群眾不是使用的鳥槍,而是用大炮還擊。

炮?哪來的炮?韓江林看著王茂林詭秘的笑容,不解地問。

自制的竹炮筒,正月十五苗家不是舞龍噓花嗎?群眾用竹筒灌上火藥來噓龍,恆通公司找他們的麻煩以後,家家戶戶都準備了許多噓龍的竹筒,灌裝好放在家里備用,這次果然用上了,他們把牛屎狗屎裝進噓花筒,朝暴力進犯的人發射,進犯一方弄不明白這是什麼新式武器,剛一接觸,就被打得昏頭轉向,匆匆扔了兩顆炸彈,放了幾槍就跑掉了,等我們趕來時鬼影子都不見一個。

韓江林仰了一下鼻息,依然能聞彌漫在空氣中的惡臭,腦海里浮現出狗屎漫天紛飛,像雨點一樣落在暴徒身上的情形,暴徒被這種軟軟的屎彈擊中時,屎彈與**做親密的接吻,沒有什麼傷害,卻散發出令人翻腸倒胃的臭,誰還敢與這種大炮對峙呢?

非洲獅為了爭奪獅王地位,兩頭雄獅揚起高昂的頭顱,比較鬃須的長短,鬃須短的一方自動禪讓獅王位,從而避免了一場血腥屠殺;大象爭奪王位據說也是比較鼻子的長短。在新世紀的和諧小城繼續了這種具有古典情結的撕殺和戰斗因為開發土地的原因引發一場意在恐嚇對方,但不會傷及對方生命的屎彈戰斗。這場戰斗讓人對弱者一方的群眾產生深深的同情,但又不得不佩服群眾的智慧。他們用黑色幽默式的機智保護自己的利益。

韓江林又想,中國古代列兵叫陣,報上姓名,說刀下不留無名之鬼。這種戰斗不同樣具有幽默的成分嗎?關羽溫酒斬華雄,結果雖然殘酷了一些,但對于戰斗的形式和過程,不同樣是幽默搞笑的嗎?當清軍配備了洋槍洋炮,雙方對陣時,槍口卻朝著天上放排槍,現代人曾經譏笑清兵的愚昧。但是,面對著鮮活的**進行猛烈的轟擊,這種戰斗智慧與朝天放排炮、意在以武力嚇退敵人相比,究竟誰愚昧、誰野蠻,結論是不言而喻的。

走到最近的一戶人家,韓江林正要往前走,王茂林一把拉住他,說,注意腳下。原來腳邊是不是石板,而是一堆松軟的沙土。身為公安人員的王茂林眼尖,一眼看出腳下的偽裝,原來群眾撬開了石板,挖了一個坑埋著什麼東西。王茂林揭開墊著的塑料布,一股惡臭撲鼻而來。大家紛紛捂鼻避讓,有人竟然跑到一邊吐了起來。

原來坑里埋著狗屎死耗子一類惡臭的東西。如果暴徒夜襲,掉進了這種狗屎陣里,該會造成多大的麻煩。韓江林突然想到《水滸傳》里用狗屎破妖法的描寫,從飄浮起來的惡臭來看,任你有何等的妖法,在這種惡臭面前都無法施展,只能束手待斃了。

群眾見到公安人員入村,紛紛從家里走了出來,幾個膽大的朝韓江林他們圍了過來,要求領導主持正義,嚴查凶手。

一個群眾說,他的母親前一段時間在寨子里遭毒蛇咬傷,現在仍然住在醫院。

韓江林雖然不能保證群眾遭毒蛇咬一定是搗亂分子所為,但在這種特殊時期,爽快地答應群眾要求,解決群眾提出的問題,有利于安定人心。于是,他保證給受傷群眾提供醫療費用。

王茂林用苗話給群眾做解釋工作,苗族群眾一向十分相信干部,得到了滿意的答復後,陸續散去。

韓江林對陳世文說,這次暴力事件影響極壞,不管是何人所為,受到何人操縱,公安要一查到底,揪出真凶,不然,我們沒法向黨、向群眾交待。

是。陳世文的回答並不堅決。

韓江林也知道,這種暴力更多地著眼于恐嚇,並不是真正的有意謀害,如果任其自然平靜下去,反而更有利于社會的安定團結,如果對這種有深厚背景的暴力事件,追得越凶,牽扯出來的幕後人物越多,在政治層面引發的混亂會更大。但領導的要求就是政治,政治一定要講公理、講正道,講正氣,能夠維護整個社會安定團結的大局。

公安人員進駐給群眾帶來的安全感,群眾的情緒漸漸平靜下來,除了空氣中仍然有如絲如縷的臭味,村子復靜如初,呈現一派寧靜、祥和。

韓江林把陳世文和王茂林叫到一邊,要繼續調查原因,追捕暴徒,並把剛才的情況整理一下,向常委會匯報。

常委會議室氣氛異常沉悶,常委和列席常委會成員整整齊齊地圍坐在橢圓形的桌邊等候。韓江林進入常委會議室時,所有的目光刷地集中到韓江林身上,他不想讓大家過于緊張,特意借群眾幽默的智慧在這里一用,故作輕松地笑笑,說,發生了一點小問題,試圖騷擾校場壩的不明身份的人,被群眾用屎彈擊退了。

死彈?出了人命案嗎?苟政達的話帶著明顯的顫音,臉色刷地如死灰一般白,看得出他在等待的時間里,內心是何等的緊張。韓江林心想,與其機械地躲在屋里恐懼地等待結果,不如直接到現場了解情況來得痛快。在屋里等待會被無端的想象殺死腦細胞。

狗屎彈。韓江林一字一頓地說,隨後說明了狗屎彈的制作和使用方法。大家轟然大笑,屋里的氣氛頓時輕松起來。苟政達側過身悄悄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應聲說,只要不出人命,聞點狗屎味也沒什麼。

楊國超臉上露出得意的神色,朗聲說,校場壩的人春節前買了很多竹子,我以為他們是想要搬遷了,在老屋過最後一個春節,要好好的玩一玩龍,噓一噓花呢,沒想到這伙狗東西買竹筒是為了制造狗屎炮彈。

狗屎彈成了一個熱烈的話題,大家你一言,我一句,好像狗屎彈就是臨時常委會的主要議題似的。苟政達端端正正地坐著,默默地抽煙,臉上浮現出謙和的笑容,讓人感覺他這會兒是在認真傾听班子成員的意見,一派從諫入流的樣子。誰能想到他這會兒所接受的諍諍諫言,竟然全是一堆關于狗屎的話題?

與屠晉平的傲慢比較起來,苟政達謙謙君子式的笑容易于被人接受得多,特別容易被老同志接受,但實際的情況是,苟政達的見識比屠晉平低得多,對事物的是非判斷也不在一個層次上,也難于判斷別人的意見是對還是錯,因而只管一味的排斥,最終按照自己想象的意見來辦,在實際工作中顯得專斷得多。

人們常說,思想有多遠,人就能走多遠。這話用來形容屠晉平似乎是恰當的,初始時勤奮工作,慢慢到了縣委書記,但其後自甘墮落,最後淪為罪人。這句話用來說明苟政達,則十分的不恰當,苟政達是一個沒有多少思想的人,一慣以嚴謹、甚至帶一絲機械地執行上級的命令而成為縣委代書記,據說最近有可能被任命為縣委書記;另一句話又可以用來說明苟政達,態度決定出路。苟政達對待工作、對待生活一絲不苟,確實能夠打動、甚至迷惑許多領導干部和群眾,甚至韓江林也曾經佩服他的這種腳踏實際、一絲不苟的作風。但是,當到了縣委書記,這種機械的作風與有思想又相差得太遠。思想和態度,應當是兩類有著明顯差別的精神狀態,哪一種更能決定人生的出路呢?可見,決定人生命運的思想或者態度,對于具體的人來說,是各不相同的。

陳世文和王茂林進入會場後,關于狗屎的話題嘎然而止。苟政達雙手整理了一下桌上的筆記本,坐端正了身子,說,由于今晚出現在特殊情況,我們召開一個臨時常委會,我初步思考了一下,主要的議題有兩個,一個是關于身份不明分子騷擾校場壩村的事件,我們先听取公安局的同志匯報情況,然後研究處理措施,另一個議題是關于加快拆遷項目進度的問題,這兩個問題都復雜,事關我們白雲的改革開放和穩定發展,希望我們今晚的常委會開出成果,拿出切實可行的方案和措施來。

如果說韓江林在心里上有些瞧不起苟政達,但對苟政達這番話仍然不得不佩服。听到槍擊案件發生時,他一度陷入驚恐的狀態,甚至處于某種混亂中,但仍然能夠在很短的時間內抓住了問題的要害和實質,說話思路十分清晰。這正是長期受到機關工作燻陶的結果,清晰的思路和端正的作風也是苟政達這類從最底層起身干部的看家本領。鄉鎮一般干部的情緒是張揚的,缺乏縝密的邏輯思維,工作方法簡單粗放,像苟政達這種人很容易在其中月兌穎而出。並為上級領導欣賞,因此調到上級領導身邊工作而得到不斷升遷。他們處理事務有一個特點,就是按照機關公文的形式,很容易抓住事物的要點,得出一個縝密而穩妥的方案。但是,他們缺乏直接面對困難的能力,一旦與具體的矛盾面對面,精神大廈就像由泡沫構成的高樓,稍有風吹雨打就稀里嘩啦。這也是苟政達面對校場壩事件前懼後踞的主要原因。

從他對校場壩事件的說法來看,他有機關中人見風駛舵的能力,只要是有利于自己的東西,他能夠很快采納,吸收,變成他的東西。他一向厭惡在常委會議室說粗話,卻能夠對狗屎的話題從諫入流。剛開始他對于校場壩事件的描述是采取了陳世文的說法︰槍擊事件。剛才,當韓江林用了輕松的語氣,把槍擊事件描述成騷擾事件時,事件的性質為之一變,他馬上就采用了韓江林的說法。一方面等于采納了韓江林的意見,兩位主要領導保持一致,另一方面,他的話又等于以書記和班長的名義,為今晚的惡**件定了性。使得一樁本來十分惡劣的事件被輕描淡寫成騷擾事件。性質變了,縣領導和公安局為之承受的壓力也就相對減輕,甚至沒有了壓力。如果是槍擊事件,此事有可能驚動省里甚至公安部,如果定性為騷擾事件,在利益多元化的復雜形式下,哪一個縣,哪一個地區沒有出現一些異常的情況呢?這種異常的騷擾事件,只要縣里妥善處置,完全可以在內部進行消化。這就等于掌握了事件的處置權。

也許苟政達內心里並不會完全贊同韓江林的說法,但他不斷吸收他人成果的做法,至少在形式上讓他能夠不斷學習他人的長處,吸納他人的優點,等于在前進的路上墊下了鋪路石、搭上了台階,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前進,算得上是真正的官場寄生蟲。就像有人說巴頓、朱可夫這類人生來就是為戰爭而活,苟政達這類人生來就會投機取巧,為官場而活。除了鑽營官場的本事,他們毫無技術和體力,放到社會上就如同魚兒掉進了馬車坑里,真正的白痴一個。韓江林曾經自詡為官場生物,與苟政達相比,算得上關公廟前舞大刀,小巫見大巫。

苟政達說完了開場白,為今晚的討論定了性。然後朝公安局兩位領導的方向點了點頭,表示他們可以開始匯報。

陳世文和王茂林在路上已經交換了意見,準備如實陳述今晚發生的槍擊案件情況。苟政達的定性讓兩人感覺準備不足,一時間慌了手腳,面面相覷。陳世文初來乍到,還是以韜光養晦為要,暗示王茂林匯報。王茂林清了清嗓子準備匯報。

苟政達不客氣地說,世文同志是主要領導,由主要領導匯報。這話明顯有不給王茂林面子的意思。王茂林跟屠晉平跟得緊,在外人看來屬于屠晉平的人,他不會給政敵的勢力以任何機會。先前有人對韓江林說,苟政達心胸狹窄,氣量小。由此觀知,此話似是確評。

陳世文把公安得到發生騷擾事件的信息,公安應急分隊及時出動的情況,以及現場的調查情況作了簡單的匯報。

苟政達听得很認真,待陳世文匯報完,他問了一句,對于發生擾騷事件的原因,你們調查結果怎麼樣?

詳細的原因正在進一步調查中。

好。苟政達說,任何事件都不是孤立的,依我看,有可能是街頭混混發生了矛盾,有意到校場壩尋找麻煩。

苟政達這種輕描淡寫的說法,與事實相去太遠,引起鄭建民主席的不滿,說,任何事件都不是孤立地發生,苟書記說得對,但是,我認為今晚的騷擾事件不是那麼簡單,結合近一段時間校場壩村遭遇的騷擾來看,我認為主要矛盾還是村民與開發商之間的矛盾,回避矛盾不是辦法,解決問題的最好辦法是抓住事件的實質和關鍵。

好好好,苟政達連聲說了三個好。如果認為苟政達說好是贊同鄭建民的意見,那就錯了,苟政達連聲說好,是用一種贊同的方式以退為進,阻止鄭建民進一步說下去,事實上等于否定鄭建民的說法。在開會的時候,最庸俗的領導者也知道要牢牢地控制會議的主導權,在文山會海盛行時代,掌握了會議的主導權和話語權,也就等于掌握了行政權。

苟政達問陳世文,你們還沒有掌握是開發商所為的證據吧?

陳世文點了點頭。

苟政達說,事件的定性是要有證據的,在常委會這種嚴肅的會議上,我們不能允許任何捕風捉影的話,不允許經不起推敲的假定和推測,這既關系到我們的政治素質,也關系到我們掌握政策的能力和水平。

鄭建民踫了一個很大的軟釘子,臉一陣紅一陣白。苟政達這番話明眼人都知道有三層意思,一是明顯的護衛著他介紹來的開發商,保護開發商,實則等于保護自己的面子,二層意思是否定了鄭建民在常委會上發言的權利。他反復說這是常委會,鄭建民只具有列席會議的資格,別的常委還沒有發言,還輪不到鄭建民發言。否定鄭建民的發言資格,等于否定了鄭建民的話,也等于給了其它列席會議人員一個下馬威。三層意思是對會議進行了引導,苟政達明確表態今晚的會只能就事論事,任何與事實無關的假定和推測都不允許。

會議是需要引導的,領導者的水平決定會議的質量和水平,引導的導向決定會議的方向。這就是為什麼一些高層次的會議本來是為解決問題而開,結果卻因為領導者一時的糊涂,使會議的方向發生巨大的變化,成為制造問題而不是解決問題的會議,完全背離了會議初衷。可是,開會大抵仍然是為了解決問題,許多達官貴人,自以為經過了社會的風風雨雨,掌握了世界觀和方法論,有了一定的主見和是非判斷能力,可是,在會議主持人強勢的吆喝下,理智漸漸被惡魔吞噬,放棄了理性最後的陣地,最後向荒唐、愚昧、野蠻的強權投降,歷史從而一次又一次被改寫。♀

苟政達這麼一說,誰還敢輕易發言?隨後發言的常委們,大多圍繞著已經發生的事實陳述一下看法,提出幾條並不高明的解決問題的思路供參考。

常委們發過言後,苟政達對韓江林說,江林,你是唯一到過現場的人,請你發表一下看法吧。

韓江林想了一下,不能就事情說得太深,說得太深,恐怕會讓苟政達多心;又不能說得太淺,會讓別人覺得他敷衍了事,不負責任,影響他的威信。他干脆繞過今晚的事件,說,問題擺在那里,是和尚頭上的癩瘡,不治肯定不行,一個村子拆了一半多,還有一半不願拆遷,成了釘子戶,拖時間長了,可能還會引出別的麻煩,我看問題的關鍵還是利益問題,要盡快成立一個工作組,把村民代表和開發商叫在一起,讓雙方的利益訴求盡快地搭成了一致。

好,江林說得好,這才是實事求是的態度,這也是我們今晚開會的主要目的,不然我們浪費時間坐在這里干嘛?苟政達說,他這話是真心實意地贊同韓江林的意見。打擊了一個,就得拉攏一個,如果打擊一片,讓自己成為孤家寡人,任何人都不會干這樣的傻事。政治家不管拉攏人或者打擊人,都是為了加強自己的政治威信和政治勢力,這是終極目的。

苟政達說,江林同志說的其實已經涉及到了我們今晚會議的第二個議題,那麼第一個議題就江林同志全權負責處理。

在最後指示時,他有意停頓了一下,放慢了語速,說,一是要加強對今晚騷擾事件的調查工作,弄清事實真相,還群眾一個明白,在改革開放的大好形勢下,我們不允許白雲出現任何不安定因素,要讓群眾有安全感,二是要加強搬遷工作力度,大部分群眾都已經搬離,還有少部分人不願意搬,為什麼?我們要進村入戶,問清楚原因,找到解決問題的辦法,要讓群眾理解我們的工作,愉快地搬離,做到群眾滿意,開發商滿意,我們滿意。

第二個問題是東街的拆遷問題,今晚的騷擾事件給了我們一個教訓,東街的拆遷不能再拖了。

苟政達停了下來,朝著劉誠問,方案準備好了嗎?

劉誠站起來走出門,一會兒拿著方案回來。苟政達命令道,發給大家討論一下。

韓江林拿到方案,原來是針對東街拆遷工作的處理方案,一項是把兩名干部調下鄉。理由是他們負責做說服工作的兩名親戚不僅沒有拆遷,還到市里上訪;一項是對四名工作不力的干部停職檢查的決定,其中有一位副科級干部,三名股級干部。

韓江林一向不贊成這種株連的法則。株連制度是封建時代的遺產,現代人強調個體的精神**,把做工作的干部與他親戚不願意搬遷聯系起,實行株連政策,無論在精神上和制度上,都是一種倒退。

苟政達征詢大家的意見時,大家都說沒有意見。抽調干部進東街時已經議論這個話題,當時韓江林選擇了沉默,此時盡管心里否定這種株連的做法,但不好就這事再說什麼。

方案獲得通過以後,苟政達進行了下一個小議題,問楊國超說,楊主任,你是老東街,請你發表一下高見,怎麼完成東街的拆遷掃尾工作,離答應開發商清出土地的時限要求已經晚了兩個月,不能再拖了,從政府資金的回籠來說,我們也拖不起了。

楊國超苦笑一下,說,我是以黨性來接受這項任務的,負責東街拆遷,把我的老親戚都得罪完了,以前我可以在東街喝一年的酒都出不來,現在呢,我成了過街老鼠,人人喊打,夾著尾巴做不成人了。

大家都大笑起來。苟政達也笑著說,還真難為了你楊老者。

工作倒不是很難,為難我的是政策,你說這政策朝令夕改的,怎麼執行?本來群眾是通情達理的,不通理的只是少部分群眾,如果能夠保持政策的一慣性,少數群眾的工作是做得通的,我就說補償的問題,去年的補償是一個政策,結果許多人搬遷了,今年的補償提高了一個檔次,也就是說,听從黨委政府的話,提前搬遷的群眾補償得少,而不听從黨委政府的話,拖著不搬遷的人,如果現在搬遷,獲得的補償比提前搬遷的群眾多三分之一,听話的人吃大虧,大家說說,今後誰還會听話?這就是當前東街工作做不下來的原因。

楊國超提出了一個大家都無法解決的悖論,黨委政府要求群眾服從,但不听話不服從的,反而會得到了好處。

苟政達說,今年是今年的政策,我們當然不能拿今年的政策給去年搬遷的人補償。

這等于告訴不願意搬遷的人,當釘子戶可以獲得更多的好處,堅定了他們與政府對抗下去的意志和決心。

那得做工作,他們已經得到了好處,為什麼還不搬?

已經搬遷的人就找上我的門來,說我欺騙了他們,我還做得成人嗎?

苟政達也拿不出什麼好的解決辦法,說,這事真的還得你繼續高風亮節,出面做通群眾的工作。

輪到大家發言時,大家對這一個悖論也想不出什麼更好的招法,只能發表了一些建議性的意見。

夜深了,常委會都困倦了,昏昏欲睡的樣子,苟政達及時剎車,說,大家下去要發揮部門的作用,開會認真貫徹落實今晚會議的精神,研究解決問題的辦法,向縣委報告。

又是強調開會落實。韓江林心里嘰咕一句。在機關作風整頓時,自上而下強調貫徹精神不走樣,落實政策不走形。達到這種要求的最好方式就是以會議落實會議,以精神貫徹精神,以文件落實文件,從形式上保證了上級精神不走樣不變形,這是符合一元化絕對領導的。但是,每一個鄉鎮每一個部門的實際情況不同,每一個時段的復雜情況需要采取相應的應對措施,方式方法都會發生相應的變化,一以貫之的執行方式,等于把執行者向機械和教條主義的錯誤道上引。

韓江林回到家里,洗漱完畢正待上床,听到手機有信息提示,他打開手機,屏幕上顯示出一行清晰的字︰你,沒有什麼事吧。

眼楮盯著這行字看了好久,一行淚水順著臉頰流了下來。楊卉受了這麼大的委屈,居然還在默默地關心和牽掛著他。如果這個世界上真正有人把他放在心上,願意為他付出一切的話,大概只有這個青梅竹馬的妹妹了。可是自己對楊卉呢?剛才面對著她的一腔怨氣,馬上就害怕了,擔心是一個負擔,將會給他造成為不必要的麻煩。與楊卉的無私相比,自己是何等的自私啊。

韓江林按上幾個數字,手忽然停住了,慢慢地在床上躺下來,把手機緊貼著自己的臉,好像冷涼的手機里有一團火,溫暖著孤獨的內心。他知道,在這個清涼的早春之夜,他可以做一個好夢了。

釘子戶

早晨的空氣有些清冷,幾株不知名的小花悄悄地開放出了新艷的花朵,韓江林眼前忽然一亮,駐足彎腰欣賞美麗的花朵。一束陽光穿透雲霞,灑在花園里,滿世界頓時鮮亮起來。花園的樹上幾只小鳥啾啾啾地叫著,聲音里飽含著悱惻的柔情。

春天來了,溫暖的季節到了。韓江林想,孤身一人走在充滿濃稠生命氣息的季節里,內心如蠶絲般繞著一縷淡淡的愁。

跨出院門,看見小劉把車停地醫院門口,韓江林上了車,詫異地問,你怎麼把車開到這里來了,有事嗎?

小劉笑著說,以後我七點半準時來接你上下班。

韓江林說,早晨我走點路,你不用來接。

小劉說,縣委和政府的縣級干部,每個人都是專車接送,我如果不來接你,是我不懂事,你也沒有面子。

哦?韓江林輕輕應了一聲。現在財政收入多了,政府辦公條件改善了,奢侈風慢慢漲起來了。這種奢靡的風氣有損于政府形象,也有損于個人形象。他再次強調了一句,除了有事,以後你不用來接我,一來浪費你時間,二來費油費錢,走一點路,還能夠鍛煉身體。

縣委和政府的面包車架著高音喇叭朝東街方向開去,一路上用最大音量向老百姓宣傳城鎮拆遷的政策法規。幾百名干部和聘請來的人員跟在車後,大有史料里描述的「東風吹,戰鼓擂」的恢弘氣勢。苟政達要求工作隊員保持泰山壓頂的高壓態勢,給釘子戶們造成強大的震撼,威逼他們就範。株連的政策起了威懾效果,工作隊不折不扣執行地苟政達的指示。

到東街看看,韓江林說。小劉從另一條道拐到了東街,在一個靜僻的地方把車停了,跟著韓江林一起朝拆遷現場走去。

黑瓦紅磚、高低錯落的東街被拆得七零八落,拆毀材料隨處丟棄,一片狼籍。十來棟房子被廢棄物包圍著,顯得特別孤立和礙眼。房子斷了水電,和被堵了進出的路,房主不願意拆遷,在里面生活的話,也會有極大的不便。

先期到達的工作隊員在東街四周高處掛滿鮮紅的大幅標語,「拆遷致富,搬家光榮」,「誰影響白雲的發展,白雲斷誰的致富路」等過激的標語。工作隊員把第一小學的腰鼓隊也請來了,身著白色禮服的孩子排著整齊的隊伍,吹起軍號打著腰鼓吸引了群眾的注意力,釘子戶們從屋里走出來看熱鬧,干部站在群眾的對面看熱鬧。雙方倒不像是在進行利益搏弈,而是在趕一場充滿喜慶的廟會。

腰鼓隊停下來後,高音喇叭開始向群眾宣傳政策。眼前的滑稽場景讓韓江林十分氣憤,他找到了負責維持秩序的王茂林,問,這是誰的主意?

王茂林說,苟老大啊,東街拆遷和建設自始自終都是苟老大的把關。

能不能把那些過激的標語拆下來?

王茂林顯得頗有些為難,說,韓書記,這不是我的職責範圍,我的責任是維護治安。說完這話,王茂林覺得有些不妥,換了真誠的語氣,勸道,韓書記,大吹大擂是苟老大的風格,犯不著在小事上和他計較。

群眾利益無小事,韓江林瞪了王茂林一眼。王茂林趕緊閉了嘴,眼楮看著別處。用這種激進的方式恐嚇群眾,是與和風細雨的工作方法相違背,容易造成干部關系緊張,甚至于形成對立的情緒。何況這種大標語、大戰鼓、高音宣傳的方式,還帶著舊時代對待敵人的革命運動痕跡。

此時,韓江林內心面臨著激烈的思想矛盾,如果他堅持叫人把標語拆下來,把打腰鼓的孩子送回學校,一旦這種分歧被別有用心的人利用,明天滿天的謠言都會風傳他和苟政達的分歧和矛盾,這不僅不利于眼前的拆遷工作,還會給他和苟政達今後的合作埋下禍根。但是,過激的標語和行為在損害政府的形象,引起群眾的反感,積少成多,政府的公信力就會慢慢地喪失。

堅持還是放棄?韓江林看著刺眼的標語和刺耳的宣傳,一時間猶豫不決。韓江林思考了一下自己的地位,在大方向上必須和苟政達保持一致,以維護班子目前難得的團結局面,但又必須部分修正眼下的過激行為,以維護政府的形象。他拍了拍王茂林的肩,說,那幅「白雲斷誰的致富路」標語太過頭了,你叫人拆下來,還有,你馬上叫人把孩子送走,絕對保證孩子的安全。

萬一群眾情緒失控,對如花的孩子發泄怨氣,普通的拆遷工作就會演變成難于收拾的災難局面。滿臉稚氣的孩子居然被利用來參加這麼混亂和危險的場面,韓江林揪心的痛,說,去年失蹤的四個男孩子案件至今還沒有破,群眾心里有很大的怨氣,不能再在這方面出問題了。

王茂林領會了韓江林的良苦用心,爽快地答應說,我馬上叫人把腰鼓隊送回學校。

正對面是一棟新樓房,房主抱著手站在樓房前,眼神流露出迷惑的神情。當他的目光定在韓江林這邊,頭忽地抬了起來,舉手想和韓江林招呼,手抬到半空又落了下去。韓江林覺得這人有些面熟,朝著他走過去。小劉跟在後面提醒道,韓書記,小心。

這話像一枚針插進胸口。韓江林楞了一下。

他在亂石上跳躍前行,小劉保持著高度的警惕,緊緊跟在他身後。干部和群眾就是魚與水的關系,或者說就是像空氣一樣融為一體、密不可分的關系,在戰爭年代,群眾是革命的堅強後盾,何曾幾時,為了城市建設和開發,干部和群眾的關系弄成了對峙的局面呢?城市建設本來就是為了更好地建設家園,為什麼這種社會的共同責任,會演變成政府單方面的行為和責任?是什麼原因不能取得共識呢?

利益。韓江林心想,為了利益,本應作為社會利益平衡力量的政府,變成了利益主體,成了與老百姓進行利益搏弈的對手,使政府利用公共行為參與了拆遷,從而扭曲了政府的行為方式。如果不能保證行政行為的公平公正,勢必會影響政府在老百姓中的威信。如果有一天政府失去了群眾的支持,那麼,建立在人民群眾的權利基礎上的民主政府,等于完全喪失了存在的理由。幸而絕大多數政府干部對自己的職責任保持著清醒的認識,仍然能夠堅持不懈地執政為民。

韓江林跨過壕溝,站到了面前,青年男人才放開抱在胸前的手,不冷不熱地叫了一聲,韓書記。韓江林定眼看了一眼,忽然想起了眼前的這位同學,叫道,潘安文。

潘安文見韓江林仍然記得他的名字,楞了一下,態度立即恭敬起來,說,韓書記,請屋里坐。

韓江林在屋里轉了一圈,走到灶房,打豆腐的盒子器具凌亂地擺在地上,灶頭冷冷的,似乎久未生火了。早年上學時,潘安文和他同為足球隊員,潘安文曾經帶他到過家里吃過飯,那時候潘安文家是三間低矮黑暗的木房。磚房是在原來的地基上蓋起來的,與木房相比,算是鳥槍換炮。高三時,潘安文被學校開除了。一中足球隊到市里參加足球比賽,因為不服裁判的吹黑哨,動手打了裁判。如果不是被開除,按照潘安文的學習基礎,考上大學肯定不成問題。潘安文回家後,接過父親的衣缽,成了一位豆腐先生。

回到堂屋,韓江林見桌上擺有象棋,把象棋盤從桌上拿下來擺在地上,說,來兩盤?

潘安文看了一眼外面的陣勢,弄不清韓江林葫蘆里賣的什麼藥,朝屋外吐了一口唾沫,綰著衣袖在對面坐下,來就來,公公還怕女乃女乃?

韓江林邊擺棋子,邊問,這幾天怎麼不打豆腐了?

水斷了,電斷了,我怎麼打?潘安文怨氣燻天,老百姓打豆腐是為了活命,你們千方百計斷我們的財路和活路,有錢人打豆腐是為了找樂子,你們特意留一條街整發廊,為他們打豆腐提供便利。

大勢所趨,大勢所趨,韓江林打著哈哈。

損不足以奉有余,葉聖陶先生《多收了三五斗》描寫的現象,在現今社會發現了隆重的盜版。

韓江林不理會他的刁鑽,笑了笑,問,你家豆腐西施到哪里去了?

潘安文粗聲粗氣的說,帶孩子回娘家去了,把孩子放在家里,又是大鼓,又是放炮,又是高音喇叭,還不嚇得落魂失魄害心髒病?

韓江林說,那你為什麼不響應號召,搬遷出去呢?早一天搬遷早一天安靜,生意也好早一天開張。

潘安文身子仿佛被什麼東西刺了一下,捂了一下胸口,站起來用手撫模著嶄新的牆壁,那神情就像撫模著心愛的女人,既小心又溫柔,眼里閃著淚花,語言帶著一絲沙啞,韓書記,不當家不知油鹽柴米貴,我賣豆腐掙分分錢,才扒了舊房蓋磚房,沒錢請人,我自己動手一顆磚一顆磚親手砌起這房子,它就像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孩子,生活剛有一點盼頭,就要拆掉,你說,我心里不痛嗎?

韓江林理解他的感情,沉默了一會,輕聲說,你還可以到別的地方蓋更好的房子。

韓書記,不是我要的政府頂著干,我只是想在我親自砌的房子里多住幾天,和它多親近一陣子。

韓江林點點頭,表示理解潘安文的想法。

下棋下棋。潘安文好像不願意更多地談論這種不愉快的事情,說,紅先黑後,你先來。

韓江林一看棋盤,潘安文的棋上少了一只車馬,說,少棋子呢。

潘安文自信地說,就你那水平,讓你車馬已經夠高看你了。

韓江林笑著拿起炮架在中間。

潘安文說,當心炮,把馬跳。

韓江林待他的馬落地,一炮打掉了中卒。潘安文上相抵檔。韓江林跳馬,潘安文出馬,韓江林馬上用車擋住潘安文的車路,說,三步不出車,死棋,我這車得用起來。

潘安文讓了棋子,韓江林仗著勢力強大,采取死打硬拼的方式,三兩步把潘安文逼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潘安文不服氣地說,再來再來,你下棋不守套路,仗勢欺人,把我逼上絕路。

既然知道我采取仗勢的策略,再下一盤也是這種結果,何必再出洋相?

潘安文听出了韓江林話里的話,看著屋外鑼鼓喧天的陣勢,幽幽一嘆,誰舍得自己剛剛花了心血建起的房子馬上成為一堆廢土,江林,你想一想,剛建就拆,拆來拆去,雖然我們搬到別的地方,等于重新花錢折騰了一回,對我來說得到了補償,好像並不虧待我,但我浪費了幾年的精力,對整個社會來說,也浪費了很多的時間和財產,如果把整個社會比作一個家的話,這是在作無謂的折騰,浪費全家的財產呀,我想為什麼我們國家這麼多人,每個人都勤勞一生,生產無數的財富,我們卻沒有富裕起來,與不是戰爭摧毀,就是人為破壞有沒有關系呢?

豆腐先生的臉疲憊而滄桑,目光冷靜而深邃。

韓江林玩笑著問,難道豆腐里包含著那麼高深的學問嗎?

潘安文笑言,是,豆腐既包含社會,也是人生,豆腐以其柔讓所有的人喜歡,但如果堅硬的東西做成豆腐的軟,那就成了豆腐渣工程,報上不是經常這麼批評的嗎?

他在心里認為潘安文在牽強附會,胡攪蠻纏,嘴里笑著說,你所說的只能說有些道理。

潘安文堅持說,不是有些道理,而是很有道理,前些天我看到一則消息,英國拍賣一座中世紀的城堡,價錢只是一英磅,大家都奇怪,為什麼一座價值連城的城堡只要一英磅呢,誰都買得起呀,為什麼沒有人敢買呢,原來城堡是文物,誰買了下來都得按照原樣進行維護,每年的維護費十分高昂,城堡的主人因為擁有了天價城堡,每年還得繳納百分之五左右的巨額財產稅,這是一般人無法承受的,人家在想辦法保護原來的財產,我們呢,某些人為了政績,不是拆房,就是翻路,標新立異,上下折騰,大把大把地燒國家的錢,把城市來一個底朝天。

韓江林仿佛從來不認識眼前這個人似的,原來人們的思維定勢里,老百姓屬于弱智者,是被教育的對象,只需要跟著政府的思維走,老老實實生活,不需要有思想,眼前這個每天守著豆腐攤的人,卻思考這麼深刻的哲學問題。

假設十數億人都能夠開動腦筋,思考問題,那該是一座多麼偉大、深遠的智慧寶庫啊。是什麼東西阻止了個人的思考呢?為什麼沒有建立一種讓所有人讓思想自由馳騁的機制呢?

韓江林陷入了一種苦惱之中,見潘安文用一種得意的目光看著自己,心里忽然滋生了一種不舒服的感覺。他說,說一千,道一萬,目前你還得為了大家的利益,得響應政府的號召,盡快搬遷。

此話一出口,韓江林終于找到了剛才問題的答案。

對,是權勢,至高無上的**權勢千百年來阻止了普通百姓的思想。在現代社會,雖然建立一種創新的思想機制,但封建權勢仍然在潛移默化地影響著人們的生活,某些人,包括自己,仍然仗著權勢替老百姓著想,並把這種想法強加到老百姓身上,不僅剝奪了老百姓思想的權利,還兼帶剝奪了老百姓的話語權。

潘安文不敢正視韓江林的目光,囁嚅地說,新房子好比我辛辛苦苦養大的姑娘,不就是想拖一拖,嫁一個好人家,多得些嫁妝嗎?他忽然咧著黃牙笑了一下,去年搬的人家就比今年搬的人家補償低得多,說明我這辦法是有用的嘛。

韓江林听了他這比喻,也笑了起來,說,婚姻是緣,不是商品可以待價而沽,好多漂亮的姑娘高不成,低不就,錯過了幾多佳期美夢,錯過了幾多金玉良緣,最後成了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潘安文想了想,苦笑道,說的在理,拖到今年補償雖然高一些,但水泥、鋼材、工價樣樣看漲,多的那點補償還不夠補這點漲價費,先前搬走的還佔了好地點,落後的只能偏處安家,罷罷罷,我還是听你的話,听政府的話,盡快搬遷就是。

一席話做通了潘安文的工作,韓江林高興起來,緊緊握住潘安文的手說,老同學,謝謝你的理解和支持。

潘安文臉上露出憨厚的笑容,我一個小老百姓,哪里想當什麼釘子戶,和政府對抗呢,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我不是有難處嗎?

其它家的難處能夠解決嗎?韓江林問。

潘安文拍著胸脯爽快地說,包在我身上,當年在足球隊,我就是旗手和隊長嘛,旗手打到哪里,隊員跟到哪里,是不是?

韓江林笑著說,我今天就跟著你這個旗手走?

潘安文搔了搔頭,不好意思地說,我是你書記旗下的兵,哪敢讓書記在我旗下呢?這樣吧,我立下軍令狀,半個月內余下的人家全部搬遷完畢,開發商進村清場,如果不搬,政府強行拆遷就是。

韓江林在潘安文揚起的手掌上一擊,一言為定!

駟馬難追!

這個小小的游戲讓兩人想到恰同學少年的美好時光,放聲大笑起來。

圍在四周的工作隊員已經鳥獸散,沒見幾個人影。許多人來亮亮相、應一個卯溜掉了。留下來的或懶洋洋站在寬敞的地帶曬太陽,或鑽進了附近的店子里打撲克。韓江林從屋里走出來,看著眼前的工作隊員作風,無奈地搖了搖頭。他雖然不喜歡這種大張旗鼓,狐假虎威式的工作方式,這種方式既費精力還費財力,干部每天拿著15元的工作補助,問題拖了幾個月,卻沒有實質性的成效,反而讓百姓在情緒上對這種政府行為產生了嚴重的反感。干部明知道這種行動沒有成效,甚至會與百姓結下怨家,為了服從領導安排,又不得已而為之,但只是出工不出力,工作浮在表面,自然也就毫無成效。

如果此時遭遇嚴重的危機,這些干部能夠抱成一團,應對復雜危險的局面嗎?韓江林捫心自問。

上了車,小劉問,到辦公室嗎?

幾點了?

十一點。

前幾天李功來在電話里向他匯報,白雲河防洪堤第三期工程正在加班加點施工。韓江林想了一下,說,到防洪堤工地上看一看。

車遠遠地離河堤工地停下,映入眼簾的是防洪堤工程雄偉的氣勢。在屠晉平主持修建的第一防洪堤工程,主要考慮防洪的需要,河堤上只給人們預留了一條人行便道;第二期防洪堤已經與河濱廣場建設規劃在一起,防洪堤與河濱廣場共同構成了一個寬展的休閑去處;第三期防洪堤兼顧了防洪和廣場建設的延伸,還把樓台亭榭等景致安排進去,河堤分三級,不同的季節,河堤形成不同的沿江步道,河水清澈,蜿蜒曲折,岸上或古樹臨風,或楊岸拂岸,或鳳竹悠揚,別有一番南江水鄉的清幽景致。冬天移栽的楊柳花枝已經披掛著柔和的女敕黃色,花香仿佛隨著清涼的河風送入鼻息。凡是參觀過防河堤第三期工程規劃效果圖和建設工地的人,都打心眼里佩服李功來的大手筆,贊揚他一個學水利的人,居然成了一個具有獨特審美理念的建築學家。

不行,這一段石坎砌的不符合標準,推倒重來。韓江林站在堤頂,看見戴著頭盔的李功來正在檢查工地,嚴厲地要求建築工人推倒一段新砌的石級。

工人們氣乎乎蹲在地上,好像在罷工,嘴里嘰咕著,砌堡坎又不是繡花,要平整還要打磨,說通天也沒有這樣的道理。

包工頭批評工人道,你少說幾句不行嗎?趕上李功來,又是點頭哈腰又是敬煙,說,百年大計,質量第一,我們一定按照李局長的要求做好,我們砌的石坎夠平整了,而水泥質量達到了標準,美觀的要求嘛,這里是修防洪堤,不是修皇宮,不打磨光滑,以後洪水雨水也會沖刷光滑的,是不是?

這是白雲的形象工程,不僅要講質量,美觀也要講究,不平的地方肯定要打磨,否則別想驗收合格。

包工頭哭喪著臉說,局長大人,你就行行好,網開一面吧,每一塊石頭都要處理,不等我做完這活路,我就破產了,不如把我直接推下河里好啦。

李功來抬起手朝後面揮了揮,以不容置疑的語氣說,就按我剛才說的做,沒得商量。

包工頭說,跟水利局做活路,簡直就是假李逵跟真李逵要債,倒霉死了。

李功來哼了哼,國家的錢也是血汗錢,要用就要用到正經處,用出效益,哪里容得隨便糟蹋?

李功來的認真態度讓韓江林有些感動,心想,換上自己是不是也能夠這樣認真的對待工程質量呢?韓江林不敢肯定。李功來的表現讓他覺得很滿意,認為當初親自向屠晉平建議提拔一個懂技術、做事嚴肅認真的干部是做對了。

韓江林想起看到的一篇文章,對世界建築質量分析說,在經濟高速發展的時期,每一個國家都面臨著一個粗制濫造的過程,工程質量存在嚴重的隱患,這種隱患終有一天會爆發出來。作者分析了韓國漢江大橋和百貨大樓垮塌等一連串事件,就是在經濟高速發展時期,對質量的監督不到位埋下的事故隱患在數十年後的總爆發。

在我們國家的工程建設中,會不會有這種隱患存在呢?比如說原來所提倡的深圳速度,一天升一層樓,這種理念就忽略了水泥需要一定凝固周期的科學規律。從白雲來說,獲得世界銀行的大筆貸款後,在一段時間里大興土木,因為監督不到位,還不到十年的時間,已經有三幢樓房已成了危樓,被迫廢棄。食品、藥品摻假事件多次發生,國家意識到了這方面的嚴重性,對工程質量、食品藥品質量都制定了嚴格的標準,可為什麼在這些方面又屢屢出問題呢?

醫藥質量讓無數的患者丟掉了生命,也把制藥企業拖入了深淵;食品質量風險一生再生,工程建築質量事故頻頻發生,這些都是在質量監督人員眼皮子底下發生的,可見,只有一個單純的標準和法規,並不能改進工程技質量,提高醫藥和食品的品質,關鍵還得要像李功來這樣的技術人員,深入到生產第一線,認真細致地嚴把質量關。

白雲現在正在大規模地進行基礎設施建築,百年大計,質量為本,如何保質保量地完成好項目建設目標和任務,這是擺在他面前的一道現實課題,能不能以李功來為標榜,樹立一個典型和標桿,全面推進白雲的工程質量建設呢?

李功來看到韓江林站在河堤上,邊高聲打招呼邊往上爬,說,韓書記來檢查工作,不事先打個電話?

韓江林說,我是順路過來看看,了解一下工程進度。

李功來氣喘吁吁的來到旁邊,指著河堤工地說,我們在加班加點趕進度,和汛期搶時間,來一次生死速遞,如果汛期到來還是半拉子工程,河汛會給我們造成重大損失,投資成本會增加幾成。

抓速度,還講質量,你做得很對。韓江林說,毫不掩飾對李功來的欣賞態度。

李功來卻不感正視韓江林的眼神,一絲復雜的情緒從他眼里閃現,僅在韓江林臉上一閃,被他拋向了天邊的彩雲。

韓江林沒有能夠在此時抓住李功來復雜內心世界的一點真情流露,致使他失去了挽救李功來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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