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城小戀 第九章橡皮法則

作者 ︰ 滕肖瀾

人民代表大會、政協委員會合稱為兩會,一般的規則是自下而上開。言情穿越書更新首發,你只來+俗話說,基礎不牢,地動山搖,下面的會開過,上面再來開,把基礎打牢實,好比把高樓砌在鋼筋混泥土上,把鮮花插在積攢了厚厚牛糞的肥沃土地上,大會定下的調子一定會緊貼實際,大會結出的成果一定燦爛如花。人民沉浸在爛漫的春花香里,載歌載舞、如痴如醉地歡歌又一個盛世太平年。

白雲縣今年的兩會卻因為人事的原因,安排在了省兩會的後面。人大、政協的領導倒不急,在他們看來,兩會不過是每年的慣例,請代表和委員聚起來,開開會,吃吃飯,舉舉手,議議政,所謂創新都是口頭上的,一切因循照舊。急的是苟政達和韓江林,兩會日期定不下來,全是因為人事問題市領導還沒有下最後的決心,領導的決心又關系到兩人的政治前途。

原來學哲學的時候,讀到「事物是普遍聯系」的觀點,覺得那觀念太抽象。等到發現兩會居然和個人的政治前途聯系在一起的時候,韓江林才發現,哲學深刻的意義在于,它往往隱藏在一些普通的現象里。省里兩會的時間沒有最後敲定,韓江林還可以安坐如山。這天在辦公室看到省報上登出了兩會的日期,韓江林倒底定力不夠,有些坐不住了,思考了一下,主動打電話給苟政達,問,書記,省里兩會的時間都定了下來,我們兩會的日期不能再拖了吧?

苟政達知道韓江林明里問會,實則想探口氣,想知道在兩代會上,究竟有沒有安排縣長選舉的內容,如果沒有縣長選舉的內容,那麼,兩會的日期隨時可以定下來,如果有縣長選舉的內容,兩會的時間必須根據市委的安排來確定。假如說有縣長選舉的內容,明擺著韓江林名正言順地出任白雲縣的縣長了。換一句話說,苟政達也就卸下了縣長的擔子,理所當然地出履新白雲縣委書記。

在這件事情上,苟政達和韓江林是拴在一條繩子上的螞蚱,完全可以明朗地表明知道或者不知道,但苟政達故作高深,只是在電話里哼哼,沒有說可以定下來,也沒有說定不下來的原因。閑扯了幾句以後,王顧左右而言他,說起了另一個問題,說,為了配合兩會召開,縣里要做好安定團結的工作,今天下午開個會,研究一下如何防範上訪釘子戶利用兩會期間上訪的問題。

韓江林不解地說,上訪是法律允許的一種反映問題的正常渠道和正常方式,為什麼要阻止呢?

見韓江林說出如此幼稚的問題,苟政達輕輕哂笑一聲,這是每年兩會期間的慣例,主要目的是防止上訪人員被壞人利用。

韓江林不說話,他實在弄不明白苟政達所指的壞人究竟是何許人。

苟政達語重心長地說,我的同志哥,想一想吧,如果白雲的上訪人員在兩會期間,做出極端的事情,給兩會抹黑,給白雲抹黑,讓領導下不來台,我們還坐得住嗎?

韓江林心里一驚。任何事情一旦通了天,讓上面的領導知道,天雖然沒有塌下來,塌下來的關邊,足夠葬送書記縣長的政治前途,足以讓下面的一群人遭災遭難,丟掉飯碗。他不敢掉以輕心,問,下午的會由哪些部門參加?

兩會維穩工作成員單位參加,縣委辦召集,由信訪部門按慣例責任分解任務,你出面強調一下紀律。

隔行如隔山,在縣委工作這兩年,韓江林還從來沒有听說過有這麼一個協調機構,不禁問了一句,哪來這麼一個協調組織?

苟政達說,多的時候,我們有幾十個協調組織和機構,洗菜洗碗,各司其職,維穩主要由分管副書記或常委負責,你自然不知道。

韓江林心想,維穩工作既然由分管常委負責,為什麼這次要他出面強調紀律呢?但他沒有說出來。想法歸想歸,工作歸工作,對主要領導意圖的堅決執行程度,往往代表政治素質的高低,韓江林責不旁貸地接受了任務。

下午,在政府二號會議室,韓江林第一次看到了維護兩會穩定協調組織成員單位,主要是以信訪和政法部門為主,加上上訪問題突出的鄉鎮。縣委辦安照兩會的日程安排,安排部署了這一段時間的工作任務,時間以北京兩會結束為限。縣信訪辦拿出了擬定的維護兩會期間穩定工作方案,分為兩部分,一部分是做好內部的穩定,另一個是做好勸返工作。他拿出兩份名名單做了解釋和說明。

一份是上訪釘子戶的名單,縣信訪辦對這一部分人員的監督進行了責任細化分解,要求鄉鎮、村干部在這段特殊的時間里,對名單上的人進行二十四小時跟蹤監視。

信訪局長說了一句笑話,哪怕對象上廁所也要跟蹤守候在外面。

司法局長調侃道,如果對象上發廊玩小姐,我們也要蹲在門口替他站崗放哨嘍?

信訪局長說,當然,如果釘子戶趁跑到南原、北京,鬧出什麼不好的政治影響,那就吃不完兜著走。

王茂林說,憨包才死守,他進發廊你報告派出所,抓他一個現行,罰款你得獎勵,拘他二十來天,還不用你守了。大家大笑起來,說,一舉兩得的好事情,可以認真落實。

韓江林見大家偏了題,用嚴肅的目光掃了一眼全場,會場重新安靜下來。信訪局長又對第二份名單位進行了說明,這是一份潛在的上訪人員名單,這些人都是通過認真的調查,在土地征用、房屋拆遷等過程中,存在利益糾紛的人員。

韓江林心想,信訪局把工作做得這麼細致、矛盾排查得這麼清楚,為什麼不再花一些精力去解決這些矛盾呢?當信訪局長說到陳老太時,韓江林的神經跳了一下,問,監視陳老太,什麼原因?

信訪局長見韓江林這麼問,稍事思考了一下,通過這幾年的觀察,我們發現,每到兩會前期,陳老太家進出的人員有些頻繁和異常,個別上訪戶私下里告訴我們,上訪是陳老太給出的主意,說只要到上面這麼一鬧,問題就解決了,鬧得越厲害,問題解決得越快越徹底。♀

信訪問題怎麼也與陳老太有牽連呢?韓江林心想,見信訪局長停下來看著他,韓江林點點頭,繼續說。

司法局長說,信訪釘子戶已經模到了我們工作的軟肋,如果再不改變工作方式,可能這項工作越來越難做。

王茂林說,關鍵是我們有些領導心里虛弱,認為有人上訪是對團結的、勝利的兩會抹黑,讓他們訪呀,即使有一兩個人真的在南原大廣場上吊,與團結、勝利的兩會有什麼關系,那是他們個人的意願,艾菲爾鐵塔和美國自由女神上面,不是經常有人跳樓嗎?資本主義照樣繼續發展。

韓江林承認王茂林說得有道理,有人在省兩會期間鬧一鬧,或者上吊什麼的,確實也並沒有什麼關系,關鍵是有些領導把這種現象視為損害了個人的形象和顏面,不惜動用公共資源來保證個人政治前途的清白,甚至不惜一切代價把社會不安定因素排除在這期間之外。為了這種由個別領導心理的虛弱而帶來的政治任務,卻成為基層政府一項沉重的工作負擔。探究下來,這種由領導個人的意願而產生的行政行為,目前為數不少,卻浪費了相當多的公共公共資源。韓江林個人認為,完全可以把老百姓的矛盾交給法院等司法部門處理,而不是交給信訪部門處理。信訪部門無責無權,處理矛盾糾紛只能給老百姓一個心理的安慰,不能解決任何實質問題。司法程序雖然復雜一些,但法院的判決能夠一勞永逸的解決長期不能解決的矛盾糾紛。

寧願把矛盾交給處置無權的橡皮部門信訪局,而不願意交給處置有權的綱性部門人民法院,說明在機關的管理理念中,依法治國的理念還沒有深入人心,某些人還是企望以機關干部個人良好的道德感來影響國家政治生活,達到風清氣正的目的。可是,假如這些人的道德操守江湖日下,以權力來尋租,換取個人的利益,國家又該如何保障吏治清明,如何維護普通百姓的利益?

信訪局長解釋了勸返工作組的職責和行動方案,同樣采取兩種步驟,一種是堵,即在白雲汽車站、南原汽車站堵,把名單中的人員堵在車站內,勸其在此期間呆在家里。

司法局長插了一句話,我們把他們控制在家,如果他們控告人身自由受到了侵犯,我們該怎麼辦?

是啊,執法不能違法吧。有人附和道。

信訪局長嘿嘿一笑,馬路上當警察,各管一頭,我今天管我這頭,你們那一頭由你們想辦法。他接著解釋了如何配合市里勸返上訪人員返回的問題,並提出了進京勸返工作組人員建議名單。並對進省和進京的出差費用進行了責任分解。有勸返任務的單位費用自理,勸返對象所發生的機票等費用,按照以往的慣例,要縣財政統一埋單。

信訪局長說著,順手把要錢的報告遞給韓江林,要他現場辦公,簽字解決勸返工作經費。醉翁之意不在酒,韓江林這才明白,要他出席協調小組聯席會議,核心就在一個錢字上面。他粗略地看了一眼報告,覺得報告上所列舉的經費水份相當大。這也反映了機關中人一慣的處事原則,做事唯恐多,要錢唯恐少。

信訪部門是清水衙門,幾乎所有的行政部門都找得到收費找錢的理由,唯有信訪部門沒有任何收費,只有靠這種大活動時,多要一點,以便能夠擠來一點招待費、油墨紙張費等。韓江林在基層時,曾經深刻地感受到要錢的種種難處,有辦法的領導一般都會給下屬一種寬松的經濟和政策環境。當初李副縣長在白雲時,就因為找錢有辦法,對要錢的報告都爽快放行,贏得了很好的名聲。韓江林在簽字時,也力求給部下一種爽快豁達的印象,這種印象會為個人以後的政治前途加分。在簽字時只是說了一句,錢要用到刀刃上。揮筆簽下了請財政局按報告如數撥付一行字。

在掌握了縣財政經費的簽字權以後,面對財政的緊張狀況,韓江林也曾經想到借用原來縣長們簽字的手段和講究,自己唱紅臉,讓財政局唱白臉。表面上答應要錢的報告,暗地里通過不同的簽字來約束財政經費的支付金額,既能夠贏得下屬的擁護,又控制了財政支出。但這種思考有違他一慣的行政理念。他認為行政行為是公共的,就應當是陽光的,財政經費也是公共的,支付也應當陽光,而不能用個人小小的私心玷污公共財政這片陽光淨土。因此,韓江林召開財政工作會議時,多次強調的就是依法理財、嚴格按照縣人民代表大會通過的公共預算開支,要盡可能地把個人的意志從公共財政這塊工作上清除干淨。

會議結束時,縣委辦主任要求韓江林作重要講話。兩會期間的維穩工作是他第一次接觸,而且剛才他對工作的若干環節提出了質疑,如果在心里繼續保持這種質疑,並在講話中透露出來,勢必影響工作組成員執行任務的信心和堅定性。

韓江林先用一種沉穩的語調把信訪局長安排的任務進行了強調,歸納為堵和疏,堵就是把沒有出門的堵在家里,疏就是要想盡千方百計做好已經外出人員的思想工作,讓他們保持情緒穩定,促使其盡快返回。

韓江林在肯定了當前維穩工作的手段和成績的同時,強調要不斷改進為人民服務的工作方式,對職責進行層層分解落實,把矛盾化解在基層,而不是上交。並提出了自己的想法,提議工作組成員多勸導老百姓把矛盾糾紛通過司法渠道解決,而不是通過信訪渠道解決。更不能給老百姓一種「大鬧大解決,小鬧小解決」的錯誤印象,影響社會的長期和諧穩定。

韓江林第一次覺得講話思路十分清晰,要層次有層次,要理論有理論,要辦法有辦法。大家似乎被他的思想和熱情打動,講話結束時,熱烈地鼓掌。

散了會,韓江林正準備回辦公室,信訪局長跟隨在韓江林身後,說,市駐京辦剛剛把我們一位到京上訪人員遣送回來,這個人的問題一直久拖不決,我們協調處理了不下十次,最後都沒有結果,他強烈要求見見你。♀

韓江林本來想拒絕,一位老領導曾經教導過他,千萬不要陷入具體的矛盾中。所謂站著說話不腰疼,任何問題上升到理論上,可以唾沫四濺地把大道理說得一佛出世,二佛涅磐。大道理說一千、道一萬,只要多看幾遍政策文件就能夠達到,而一旦與具體的矛盾接觸,政策和文件就像高射炮打蚊子,把握不好就會失去方向。被矛盾糾纏,能夠解決矛盾,固然能夠提高威信;如果不能解決好矛盾,又月兌身無術,將會影響個人的威信。韓江林還有年輕人虛心好學的願望,把難纏的事情當成鍛煉提高處置復雜問題能力的機會。他想通過和上訪釘子戶面對面踫撞,具體了解和學習處置上訪問題的能力。于是答應見一見這位來自鐵廠的上訪釘子戶。

你先把他的問題介紹一下。韓江林請信訪局長在辦公桌的對面坐下。信訪局長似乎早有準備,從包里拿出一疊資料準備遞給韓江林,這是我們協調處理這起上訪矛盾糾紛形成的資料。

韓江林看到資料太多太厚,接過來粗略地翻了一下,說,信訪局的工作做得十分細致到位,問題怎麼還是久拖不決呢?

韓江林這話問得相當藝術,一則領導就是領導,不能成為復雜材料的奴隸,否則就和具體的辦事人員沒有區別;二則他需要在復雜的材料中,直接點題,把握問題的癥結在哪里。

新官不理舊帳,把一個老實巴交的人變成了釘子戶。信訪局長說,這人姓武,在鐵廠小學坎下住,個子長得矮,外號叫武二郎。

信訪局長一說,韓江林腦子里儲存的舊事浮現出來。

武二郎姓伍,人長得又黑又矮,卻娶了一個身材高挑的漂亮女人。那女人是鄉下高坡人,一心思謀嫁到街上。武二郎雖然矮一些,但是街上人,人又老實,于是答應下來。看到一個如花似玉的女人嫁給了伍矮子,小學的老師們都為女人抱屈,說美美的一朵鮮花插到牛屎上了。女人嫁過來後,為人熱情,又十分勤快,利用伍家的區位優勢做起小吃生意。兩人分工合作,女人主外,男人主內,把一個家操持得井井有條。課余的時候,韓江林經常和楊卉到伍家吃米豆腐,一進了伍家,女人的漂亮把韓江林的眼楮都罩住了,其實他剛剛看過小說《水滸傳》,認為伍家豆腐西施堪比潘金蓮,伍老板則比武大郎高一些,靈活一些,當時就給他起了一個武二郎的綽號。沒想到鐵廠小學的同學一下子就叫開了,一直流傳到現在,他的真名倒被人們忘掉了。

在他的印象里,武二郎整天圍著灶台和老婆的裙頭轉,用市井俗話說,一整天冷屁都不放一個。這樣的人為什麼會成為上訪釘子戶呢?韓江林十分好奇。

原來,武二郎兩口子做小本生意攢了一筆錢,又到信用社貸款,把木房拆掉,修了磚房。米豆腐西施開起了飯店,鐵廠鎮政府把接待定點到武二郎飯店,幾年下來,鎮政府欠了武二郎家九萬多元飯錢。武二郎家當初修房時貸了七萬元的款。如果鎮政府當年還掉武二郎家的飯錢,收支相抵,按理武二郎還略有盈余。但鎮政府一直欠錢不還,武二郎家做的小本生意,贏利都成了白條,銀行的貸款卻利滾利,由七萬元漲成了十多萬元。本來贏利變成了倒欠錢,武二郎是老實人,一輩子沒有背過這麼沉重的債務,在鎮政府和家里來回奔波。久病成良醫,武二郎討債慢慢討出一經驗,開始到縣里上訪,縣里出面調解以後,得到一張空頭支票,武二郎開始向市里、省里奔波,得到的都是空頭支票。後來,武二郎也學會了利用兩會的特殊時機上訪,希望通過制造影響來要回自己的債務。

欠債還錢,天經地義。韓江林說,不就是還錢的事情嗎?為什麼不換一個位置思考一下,把自己擺在武二郎的位置上,這樣一來,肯定就會積極地尋求解決問題的辦法。

這個事情說起來復雜也復雜,說起來簡單也十分簡單,信訪局長說,這些年鄉鎮財政經費十分緊張,接待費都是打白條,欠帳,從武二郎的角度,本來是淨贏利的,現在銀行的錢不停地利滾利,而鎮政府的白條是沒有利息的,現在他背的債務包袱越來越重,他反而不著急了,時不時找一個由頭,上北京訪一次,我們坐飛機去接他回來,他高高興興的,把它當成免費旅游呢。

怎麼會這樣呢?韓江林問。

省市都怕出事啊,萬一他在北京鬧出什麼動靜,領導顏面無光啊,信訪局長笑著說,武二郎掌握我們的心理,每次溜到北京以後,我們勸返時,他都提出特別的要求,說是不到長城非好漢,非要去長城看一看,勸返人員只得陪他逛長城;說是難得來一趟北京,想到皇帝老兒吃飯睡覺的地方看一看,沾點皇親國戚的運勢,又只得陪他逛一逛故宮,這幾年下來,陪他吃住、逛和勸返人員的飛機票,我們花在武二郎身上的經費五萬元只有多,不會少。

韓江林對這個上訪釘子戶武二郎十分好奇,立即起身前往前樓的信訪局。進門的時候,他看到一個頭發梳得油光發亮的矮個子男人架著二郎腿坐在沙發上,悠閑地翻看報紙,嘴皮子淺歪歪地叼著一支煙。

武二郎,韓縣長看你來了。信訪局長把韓江林作了介紹。

矮個子男人表示尊重地喲了一聲,趕緊放下報紙畢恭畢敬地站起來。他盡量挺直了身子,卻只齊韓江林肩頭。韓江林打量著武二郎,想從眼前這個穿著干淨整潔的男人身上,尋找原來那個卑瑣武二郎的影子,令他感到失望的是,除了個子矮這一點相同,二者似乎不是同一個人了。

坐,韓江林說,據說你想見我?有什麼問題需要我處理嗎?

武二郎順從地坐下,低眉順眼地傾听韓江林說話。從外表上看,這並不是一個刁鑽古怪難得侍候的人,也不是一個令人討厭的人。

武二郎說,我十分感謝政府對我的關心和愛護,這幾年,依靠政府的寬容,和官員們的大度,我把北京幾乎逛了個遍,前次我看了一位領導人的傳記,說是北戴河是很好的游泳地方,這次我提出到北戴河洗個澡,領導又答應了我的要求,不僅逛了北戴河,還坐飛機回家,韓縣長,你說說,我們老百姓到哪里找這麼好的政府?上哪里找這麼好的領導?

他說得輕松幽默,韓江林幾乎被他逗樂了,心想,如果笑了,說明自己被他影響和控制了,拼命抑制住沒有笑出來。

韓江林深吸了一口氣,嚴肅地說,我想,任何事情都有解決的時候,也會找到解決的辦法,世界上沒有免費午餐,剛才信訪局長已經把你這幾年上北京旅游的機票拿給我看了,我們準備通過法律渠道,也就是上法院打官司,把你這幾次旅游的門票錢,機票錢要回來,到時候新帳舊帳一起算,連利息一分都不會少,我已經叫鎮政府對你的房子進行了評估,扣出鎮政府欠你的舊帳,你的房子剛好能夠把這些錢還上。

韓江林的話就像一根鋒利的針插進氣球里,奇怪的情景發生了。武二郎驚訝地張大著嘴,說不出話來,臉色慘白,大粒大粒的汗珠從額頭滲出。當他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以後,撲通一聲跪在韓江林面前,慘叫道,你們這是要我的命呀。

你是一個成年男子,應該明白自己在做什麼,應該對個人的行為負責,對不對?

武二郎喃喃地說,房子是我老婆的命,你們不能這樣呀。

韓江林見剛才一席話確實把武二郎嚇壞了,為了緩和氣氛,換了輕松的語氣,就像你剛才說的,政府這麼好,領導這麼好,當然不會要你的命,甚至你的房子也不想要,但我們得找一個妥當的解決辦法,既能夠要回我們支付的機票錢,還能夠讓你能夠好好做生意,過安心日子。

武二郎嘟囔一句,每次跑北京我都提心吊膽的,浪費了時間不說,我自己也浪費了很多車票錢,都是陳老太給我出的主意,說是鬧一鬧,政府欠的錢就回來了,為了這個主意,他還跟我要了一千塊錢呢。

又是陳老太。韓江林一怔,看著信訪局長,心想,老百姓的利益無小事,如果政府在服務群眾上缺位,社會中的某些人或者某些勢力自然而然地填補這個空白。

做人最可怕的就是輕信,你是一個老實厚道的人,怎麼就不用腦子呢?韓江林說,不管是別人告訴你的,還是你自己做出的決定,事情已經發生了,你必須為自己的行為承擔責任,如果還想保留自家的房子,回去想辦法籌錢吧,機票門票加上利息,我們已經給你算清楚了。

韓江林邊說邊觀察武二郎,有意把手里的紙抖了抖,一共是,說到這里,他賣一個關子,每一年的利息不同,總數要請銀行的人才能算清楚。

武二郎面如死灰,低聲哀嚎,為什麼我們欠國家的錢要利息,國家欠我們的錢,不僅不付利息,連本錢都不付,這是什麼世道,怎麼連強盜都不如?

韓江林見一番話達到了效果,心平氣靜地說,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你也可以找他們要呀,本錢利息一起要。

我哪里不要?找鎮政府,人家說新官不認舊帳,找縣政府,縣長說不是他欠我的錢,球給踢飛到了天上,我坐飛機上天跟玉帝老兒要?

韓江林呵呵一笑,縣長肯定不欠你的錢,現在你找我要,我也沒有錢給你,是不是?新官不認舊帳,那是過去,現在誰說新官不認舊帳,你告訴我,我來負責處理。

武二郎難過得無以言表,搖著頭說,你殺了他,我的錢照樣拿不到手,銀行利滾利,拍賣了我的房子,我全家人連遮風擋雨的地方都沒有。

那可就難為了豆腐西施了。

听到韓江林這麼一說,武二郎仿佛落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的稻草,你認識我老婆?

韓江林點點頭,說,我不僅認識你老婆,小時候認為你家的米豆腐簡直比皇帝老兒家的還好吃。

武二郎頭抬了起來,眼楮開始放亮,韓縣長也是鐵廠人?

韓江林點點頭說,我在鐵廠讀的小學,那時候口袋里只要有五角錢,心里就癢癢,非要送到你家錢簍里才放心。

武二郎不好意思笑了起來,我老婆現在的手藝比那時好多了。隨即目光暗淡下去,生意不好的時候,掙的現錢,生意好了,掙的白條,政府欠我的錢,不滾利,我欠銀行的錢,利滾利,我家的債務,原來收支相抵,淨余三萬塊錢,在鄉下,算是有錢人啦,這幾年利滾下來,我倒欠帳二萬多塊錢,加上你們要我賠機票錢,我這生意虧大了。

太平盛世,朗朗乾坤,哪會有這樣的事?韓江林表現出氣憤的樣子,誰欠你的,你也按銀行利息,逐年利滾利呀。

武二郎怔怔地看著韓江林,本錢都要不回來,還要利息,這不是痴人說夢嗎?我跟誰要,誰幫我主持這公道?

法院,韓江林說,只有法院是主持公道的地方。

民不與官斗,和官斗,我,斗得過嗎?武二郎對韓江林的話表示疑惑,如果法院向著政府,我還上法院打官司,最後不是偷雞不得倒蝕一把米?

韓江林為了激起武二郎的斗志,故意說,你願意免了政府的債務是你的事情,你這幾年欠政府的機票錢,我們可是要上法院找官司要回來,政府的錢是大家的,如果讓你每年坐飛機免費旅游,看到你這樣悠閑自在,其它人紛紛效仿,還不鬧得整個縣里烏煙瘴氣?

幾句話把武二郎逼上絕境,他只得勇敢地接受挑戰,挺起胸站起來說,好吧,既然政府通過法院起訴我,我也豁出去了,咱們法庭上見,不見不散。

你叫他打官司?信訪局長看看武二郎的背影,回頭又看看韓江林,這是鼓勵老百姓和政府作對呀。

韓江林叫信訪局長坐下,自己在他對面坐下,說,我們當然不能通過法院來要回武二郎的機票錢,但是,武二郎應當通過法院要回屬于他的錢,你們想過沒有,通過法院解決武二郎的欠款,我們只需要花最多不到一千元的行政成本,而通過信訪協調,我們已經支付了數萬元的經費,什麼更為有利?這是算的經濟帳。

我們現在多數算的政治帳。信訪局長說。

好,讓我們來算政治帳,什麼問題是最大的政治,以人為本就是最大的政治,民生問題就是首要的政治問題,作為政府官員,民生不寧,我們就沒有資格談論政治,依法行政是當前最為緊迫的政治手段,什麼叫依法行政?我們就是要更多地通過法律、而不是行政手段來解決民生問題,能不能依法行政,我看最主要就看我們敢不敢面對老百姓,敢不敢與老百姓對簿公堂,用同一規則、平等的權利來解決官民糾紛,這是對公民權利的提升,是對政府權力的下放,是還政歸民的一種嘗試。

信訪局長說,老百姓一旦知道運用法律手段,由此變得狡猾起來,和政府、和領導玩起貓捉老鼠的游戲,以後我們的工作壓力加大了,難度加強了。

韓江林說,老百姓聰明起來,是會帶來一些新的問題,給政府的工作帶來新的壓力,但是,一個自信的政府就是要敢于面對困難和問題。

與其費力不討好,不如還是想一些更簡便的辦法解決矛盾。

韓江林理解信訪局長的想法,但不能同意他的態度,說,我們不能總想著我們,我們,作為政府官員,要拋卻小我,成就大我,這個大我就是國家、民族的富強。

在**時代,皇帝老兒抱著小我不放,唯恐百姓聰明,于是執行殘酷的愚民政策,用天下的大我來成就小我,以天下的大家來養他的小家,萬事萬物萬民都要順其意志,堅決按照皇帝一個人的思想行事,在民主政府時代,應當充分尊重人民的個性,讓所有的人都能發揮本性,知道自己的權利,變得聰明起來,和諧社會的本質就是人人有口說話,掌握話語權,人人都有飯吃,擁有生存權,最終讓所有的小我成就國家、民族的大我,成就個人的大我,每一個人都變成更聰明、自由和幸福,仔細想一想,如果老百姓沒有幸福感,就不可能稱之為和諧社會。

你的意思是,要讓老百姓變得更聰明嘍。

是的,韓江林肯定地回答,**時代,老百姓恐懼官府,唯恐避之而無不及,老百姓越恐懼它,就越產生隔膜,由憎恨最終走向反對它,現在,我們是人民的政府,老百姓質疑我們的工作,能夠和我們對簿公堂,就能夠讓我們反思工作中存在的失誤,促進我們的工作,老百姓能夠自由地運用法律武器,說明我們步入了民主法制時代。

信訪局長信服地點點頭說,看來,韓縣長是真正掌握了民主政府的真諦。

韓江林謙虛地說,哪里,我只是就這個問題,多思考了一些,我認為,不管是信訪局也好,司法系統也好,還是政府本身,要實現依法行政的目標,就應當培養公民意識,而不是壓制公民意識,只有喚醒了公民心中的主人公意識,我們民族才真正實現和諧和強大。

如果所有的人都走法律渠道,那就沒有人再上訪了。

韓江林說,上訪和受訪是特殊時代的產物,皇帝老兒和封建高官,通過采取民間接訪的形式,以獲得老百姓的愛戴,從而體現個人的意志和權力,在法律等國家機器被砸碎的時代,上訪取代了法律的渠道,而一些官員通過直接解決老百姓的困難,獲得了包青天這樣良好的社會聲譽,這樣做的結果是突出了官員的個人作用,忽略了政府作為一個國家權力機關群體的影響力和規則的作用力,這種突出個人主義的辦法,說明封建**集權時代的潛意識仍然有著潛在的市場,從這一點看,要削弱個人主義和**主義對民主國家的影響,我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至少在我們白雲,有了韓縣長這麼開明的縣長,我們的民主法制時代肯定要來得快得多。

信訪局長看到人性的陰暗面多,看到社會的矛盾多,看到負面影響多,一般不會說奉承話,沒想到你老哥也是一個馬屁精,韓江林玩笑道。

哪里,哪里,信訪局長說,既然韓縣長有意識地給我們信訪局減輕壓力,我們當仁不讓,有責任給領導出主意,想辦法,我看可不可以在武二郎身上做一做文章,鼓勵,甚至派人引導他堅決地通過法院打官司來要回政府的欠債,然後把這件事作為一個典型進行大力宣傳,有意識地樹立老百姓依法辦事的意識。

你這個想法很好,韓江林贊揚道,剛才我用足了激將法,官司,武二郎是打定的人,但宣傳上,我們沒有必要利用老百姓的愚昧和無知做文章,一個法制時代不是樹幾個典型,喊幾句空洞的口號就能夠實現的,如果喊口號和寫標語都能夠促進發展,我們民族早就是世界上最先進和最強大的民族了,不喊口號不貼標語並不是不要宣傳,我們要改進空洞無物的宣傳,而是要讓老百姓現身說法,自我宣傳,這種宣傳雖然沒有氣勢,缺乏形象,但其潛在的影響力將更大,持續時間更長遠,當然,為了達到這種效果,我們必須做一些基礎性的工作,像你所說的,給武二郎提供法律咨詢,為了擴大影響,縣財政方面除了給鐵廠鎮提供必要的財政經費,還給其它鄉鎮拔付一些歸還欠帳的必要經費。

對對,信訪局長驚詫地睜大眼楮打量著韓江林,說,少年老成,我看用這個詞來形容韓縣長,最合適不過了。

屁話。韓江林笑著說了一句粗話。

絕對的真話,大實話,信訪局長笑著說,我看就以此開一個全縣規模的信訪工作會,專門研究就如何把上訪案轉化為司法案,把上訪渠道轉化為司法渠道,提出一攬子解決方案。

這會要開多大的規模?

各鄉鎮的書記、鎮長、分管領導,加上縣直部門的領導,幾百人的規模吧。

韓江林笑著說,正說要依法行政,節約成本呢,開那麼大的會,就是資源浪費嘛,我看開一個小會,各鄉鎮鄉鎮長和司法、信訪系統的領導出席就成,縣政府專門準備一筆經費,把歷年來的欠帳嘗還一些,讓老百姓看到通過法律解決的希望,這樣,社會影響就出來了。

高,信訪局長豎起大姆指。

牛逼,韓江林得意地又說了一句粗話。領導說粗話,說明領導把自己當成了自家人,不再心存戒備,信訪局長也附和著笑了起來。

`11`

(

(快捷鍵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快捷鍵 →)
大城小戀最新章節 | 大城小戀全文閱讀 | 大城小戀全集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