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大海死的那一刻,劉芳芳應該是有些預感的。♀+言情內容更新速度比火箭還快,你敢不信麼?
手里正拿個杯子喝水,不知怎的,杯子就掉下去,摔個粉碎。其實她的手一點也不濕,精神也好得很,沒有頭昏眼花。就那麼很突然的,連自己也嚇了一跳。與此同時,床頭櫃上那只鬧鐘也歡快地叫了起來︰「快起床!快起床!」猝不及防的。緊接著,兒子葛小江從隔壁房間 奔過來,皺著眉頭,一臉不耐煩︰
「媽,吵死啦!」
劉芳芳忙不迭地把兒子送回房間。兒子是初三畢業班的學生,再過大半年就要中考了。這個時候,得把他像大熊貓一樣侍候好,不能出毗漏。劉芳芳倒了杯熱牛女乃,再拿了幾塊餅干,哄小孩似的口氣︰「乖囡,再看一會兒,噢?」
葛小江嘴時嗚里嗚里不知說些什麼,一張臉因為經常撅嘴皺眉,五官都是歪的,像是被人打過一拳。他一手托著下巴,另一只手不停地轉筆。「叭嗒」,「叭嗒」,圓珠筆時不時地掉落下來。劉芳芳在一旁陪著,對著桌上那厚厚一摞書,課內的、課外的、輔導的、強化的,堆起來只怕比人還高。劉芳芳只有小學文憑,這些是完全不懂的,該說的話也早說過了,說多了又怕兒子煩,反而不好。就那麼呆呆坐著,滿眼殷切地望著兒子。一會兒,葛小江叫起來︰媽你在這里,我看不進書!身體朝後一仰,眼白往上翻著,一副小無賴的模樣。劉芳芳慌忙站起來,說︰好,好,媽出去,媽出去。
劉芳芳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抬頭看牆上的鐘,深夜十二點。
葛大海還沒回來。他是鐵道局的搬運工,做一天休一天,平常這個時候,他早該到家了。況且他又是自己騎車,時間好掌握。就算偶爾會晚,也總是先打個電話回來讓她放心。他做事一向牢靠,今天是有些反常了。
「叮鈴鈴」電話鈴響了。劉芳芳忙接起听筒。
電話那頭是鐵道局的值班人員。聲音很低,猶猶豫豫欲言又止的。他先讓劉芳芳冷靜,隨即告訴她︰
葛大海死了。在離開單位不到三公里的馬路上,摩托車撞上電線桿,當場死亡。尸體已經在醫院的太平間里。
劉芳芳一愣,腦筋有些轉不過來。那人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還當是做夢。轟的一下,全身的血液全涌到頭頂。起初是火燙火燙,一會兒便冰冷,涼得透了。大腦有些不听使喚,臉上肌肉似是僵了,看著也不知是哭還是笑。
「你,瞎講!」半晌,劉芳芳憋出了這三個字。
電話那頭又是一陣安慰。
劉芳芳什麼也听不進了,手一松,電話「啪」的落在茶幾上。
追悼會上,劉芳芳哭暈過去幾次。整個人像是一灘泥,被兩個女人一左一右地架住,身上沒有半分力氣。眼前黑蒙蒙的,許多人晃動,卻一個也看不清;耳朵也仿佛失了聰,明明很多人在說話,竟是什麼也听不見。
劉芳芳的眼圈,腫得像個桃子。眼楮卻是越來越小了,成了一條線。陸續有人過來安慰她,她不說話,只是一個勁地哭。每哭一聲,好似那顆心便輕一點,哭得久了,心里空空落落的,像個被掏盡的空殼子。
鐵道局派了幾位同志來吊唁,給劉芳芳送上五萬塊憮恤金。劉芳芳接過支票,心里咯 一下。她自己都不曉得為什麼會咯 一下,感覺怪怪的,卻又說不上來。等那幾位同志離開後,幾個要好的鄰居湊過來,七嘴八舌地說︰才這點錢啊,他們也好意思拿得出手,下班路上出事也算是工傷,賠償金最起碼應該有個十七八萬才對,他們這是在欺負人哪,欺負你們孤兒寡母……
劉芳芳有些不知所措了。錢是大事,沒什麼比錢更重要了。這一點劉芳芳清清楚楚。可她不知道外面的行情,人死了,該賠多少才合適。劉芳芳茫然地听他們說話,一句話也插不上。二樓的孟愛軍跟她最熟,攛掇道︰
「去鐵道局討啊,這年頭,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會哭的孩子才有女乃吃。你不去討,就這麼認了,說不定他們背地里還笑你是傻子呢!」
劉芳芳愕然地朝他看。討錢?她有些驚訝了。她是個本份的女人,除了偶爾開玩笑似的問丈夫討點錢買件衣服之外,從來沒有向任何人討過錢。就連父母也沒有過。她是真的覺得匪夷所思怎麼可能這麼做呢?
孟愛軍卻徑直說了下去︰「你不要傻乎乎的。我跟你講,你老早下了崗,以前就靠葛大海那點工資過日子,現在他沒了,你一個人帶個小孩,你說,你怎麼辦?就這五萬塊錢,存在銀行里一年利息才千把塊錢,又要吃飯,又要付小孩的學費,你不去他單位討錢,怎麼,準備吃西北風啊?」
劉芳芳震驚了。♀像是被一根針陡的戳了一下,冷不丁跳了起來。她這才發現自己是有些遲鈍了。光知道哭,卻連最根本的形勢也沒看清。像個一步步逼近崖邊的人,還大大冽冽的,絲毫不知自身的危險。
「討,怎麼討啊?」劉芳芳月兌口問道。
那幾個人便告訴她臉皮厚一點,態度強硬一點,別跟他們客氣,你越是客氣,他們就越當作福氣。想想兒子,你就知道該怎麼辦了。
葛小江縮在一邊,小眼楮骨碌碌,東張西望像個小老鼠。劉芳芳看著他,心里就涌上一陣酸楚。是啊,兒子這麼小就沒了爸爸,為了他,也該想辦法多討點錢。劉芳芳這麼一想,剛才的悲慟便化作鋪天蓋地的母愛了,滿滿當當的。
劉芳芳在接待室等了半天,馬副總才慢慢踱進來。秘書向他介紹了劉芳芳,馬副總微一點頭,說︰小劉,坐嘛。
劉芳芳接過秘書遞來的茶,說聲「謝謝」。她今天穿了一條米黃色的連衣裙,頭發細心吹過,劉海彎彎地搭在額前。稍稍抹了點口紅。這讓她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小了好幾歲,像是才三十四五歲的樣子。劉芳芳不曉得馬副總是怎樣的人,但孟愛軍告訴她,和男人打交道,打扮得年輕漂亮點總沒錯。劉芳芳幾年沒進理發店了,弄頭發的時候,那個年輕的發型師一直勸她染發。她說不要,那人就很惋惜,說你這麼漂亮,要是把頭發再稍稍染點栗紅色,保證比劉嘉玲還美。劉芳芳頓時臉就紅了,同時也很內疚,覺得有些對不起人家。要不是口袋里總共才五十塊錢,她真想把頭發染了。
劉芳芳端著茶,臉上一直笑,笑得兩頰都酸了。
「領、領導工作這麼忙,我還來打擾,這個真、真是不好意思。」她聲音都有些發抖了。
馬副總在那張寬大的皮椅上坐下,喝了口茶,問︰
「事情都處理的差不多了吧?」
劉芳芳忙道︰「都差不多了,謝謝領導關心。」
馬副總點點頭,又搖了搖頭,嘆道︰「小葛真是可惜啊,這麼年輕,工作又這麼賣力,出了這個事,這個,局里上上下下都很難過啊。」
劉芳芳眼圈一紅,眼淚便撲哧落了下來。馬副總把紙巾遞給她,說︰「小劉同志,听我一句勸,我知道你很難過,可越是這個時候,越是要堅強。啊?」
劉芳芳一邊點頭,一邊拿紙巾擦眼淚。
「他這麼走了,倒是一了百了,丟下我和孩子。孩子還小,我又是沒工作的,這以後的日子真是沒法過了。」這話是孟愛軍替她想好的,用來投石問路。
馬副總吹著茶面上的浮沫,並不搭腔。劉芳芳怔了怔,只好又說下去︰
「我也曉得領導很忙,我不該來打擾的。可、可是五萬塊錢真是少了一點。現在的物價您又不是不曉得,買斤排骨都要十來塊呢,一把雞毛菜也要好幾塊錢。我兒子一個學期的學費就要好幾千塊,這個,還有水電煤花錢像倒水一樣。我一個女人帶著小孩,您說,五萬塊錢怎麼夠用?」
馬副總沉默著,眉頭緊蹙。
「我也曉得你不容易,這樣,」他說,「賠償金再給你加兩萬,一共是七萬。這已經是最高了,看在你有特殊情況才破例的。我跟你講,局里以前也有類似事故發生,賠償金從來沒有超過五萬的。」
劉芳芳一愣,還沒有想好該說什麼,馬副總已經下了逐客令︰
「我有個會,先走了。」
劉芳芳只好站起來,道︰「謝謝領導,謝謝領導!」
回到家,劉芳芳想起馬副總那句「局里以前也有類似事故發生」,心里一動,便給葛大海的徒弟打了個電話,拜托他了解一下以前發生的事故大概賠償多少。電話里,劉芳芳很不好意思地說︰「你也曉得我的處境,這筆錢對我非常要緊,我也不是想多拿,只要別比人家少就行了」那人道︰「我曉得我曉得,師母你放心,我馬上就幫你去打听。」
消息很快來了前年有個工人,也是下班時候被汽車撞死了,局里賠了他十五萬。去年,有個人上班時從集裝箱上摔下來,當場摔死,這次賠的更多,整整二十七萬,還讓他兒子頂替進局里了。
劉芳芳呆住了。這才曉得自己真的是被欺負了。有些氣憤了。老話說的沒錯,馬善被人騎,人善被人欺。她算是領教了。
第二天,劉芳芳再次找到馬副總,把那兩樁事說了出來。因為佔了理,講話便順溜了許多。她以為馬副總多少會有些不好意思,誰知他放下茶杯,一笑︰
「我說小劉同志啊,你是不是特務出身啊?哈!」
劉芳芳也跟著笑,倒有些窘了。
「不過,一樁歸一樁,」馬副總話鋒一轉,「你丈夫的事,和前兩樁還是有區別的嘛。去年那樁就不說了,人家是上班時間,情況不同嘛。就拿前年那個同志來說,他是被一輛集卡撞死的,警察裁定對方全責,他完全是個受害者嘛。可你丈夫呢,是自己撞上電線桿的,這個,是因為他個人原因造成了這起事故。情況根本不同嘛,你說是不是?」
劉芳芳爭辯道︰「我男人是因為上班太累了,所以才會撞上電線桿的。」
馬副總笑了︰「你這個小劉同志啊!搬運組那麼多工人,干的都是一樣的活兒,怎麼別人沒撞上電線桿,就他一個人撞上了?」
劉芳芳一愣。馬副總嘆了口氣,一副很沉痛的模樣。
「這樣吧,我再給你加一萬,八萬。我這可是擅自主張,都沒跟幾位領導商量唉,我這個人就是容易心軟。領導們要是不同意,這一萬塊錢就算是我個人送給你的。有什麼辦法呢,你一個女人帶個小孩,也確實蠻不容易的」
回家的車上,劉芳芳被人偷了錢包。她原本是坐著的,途中上來一個孕婦,旁邊幾個青壯男人都穩穩坐著,她看不下去,把座位讓給孕婦了。自己站著。車子很擠,她隱約記得有幾個人一直緊挨著她錢包應該就是那個時候被偷的。里面錢倒不多,但有銀行卡和身份證,補辦起來很麻煩。
劉芳芳自認倒霉,垂頭喪氣地回到家。上了樓,看見家門口站著一個十四、五歲的女孩子。像在等人。
「你找誰?」劉芳芳問她。
「我找葛大海叔叔。」女孩肩上背個書包,脆生生地答道。
「葛大海是我男人。」劉芳芳怔了怔。「你找他干嘛?」
女孩說︰「開學了,我來問葛叔叔要學費。」
劉芳芳張大了嘴巴。還當自己耳朵出了毛病。
「葛叔叔是不是病了?他平常都會把錢寄給我的。可這次我等了好久,他都沒有把錢寄過來。我只好來問他要。要是沒有學費,我就上不了學了。」
女孩臉頰紅紅的,嘴角一圈淡淡的茸毛,微微閃著光。瘦瘦小小的個子,看著似有些發育不良。戴一副黑邊框眼鏡,鼻尖上長著兩粒很大的青春痘。
女孩對著劉芳芳笑。劉芳芳卻幾乎是有些驚恐地看著她。
「你,是不是神經病?」半晌,劉芳芳終于叫了出來。
`1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