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城市之間,除非建立了通訊線路,否則只能用人工方式傳遞消息。不幸的是,它們大多各自為政,各自為戰,把所有強大的人類當作對手。只有少數城市願意尋找同盟,共同發展,抑或聯合起來研究科技,嘗試著走向文明的下一步。
許多消息是商隊和信使帶來的,至于那些非常偏遠的小城市,很少有商隊和信使來訪,就只能兩眼一抹黑,孤零零地過著自己的日子。人口出生率低,嬰兒死亡率又高,導致每年的人類數目都在減少。科技發展跟不上人口遞減,情況只會越來越糟。
即使沒有統計學家,所有人也明白這一點。
也許,不用等到最後一個人類死去,有實力的人就會放棄佔山為王的生活,無奈地走向宇宙。但蘇霓懷疑,他們,包括她自己,很可能沒有這個機會了。
奎克還有其他糟心事要忙——鐵堡的城主死在刺栗城里,必須要作出相應的交待。他和下屬商討了幾個小時,最終決定親自去鐵堡走一趟,順便打听其他城市的消息。城主離開期間,城中事物由琳帆暫時管理。
琳帆做事一向很謹慎,行動力很強,和蘇霓的關系又很好,听進去了她的警告,並真把這警告作為行動方針。因此,蘇霓對梵格爾的死表示遺憾,同時慶幸他們父女得以上位。如果梵格爾還待在城主的位子上,她的行動絕對沒有如此方便。
她離去之前,先嚴肅地警告了涅林,並要他勸說他所在的獵團,短時間內不要外出。由于她的神情實在太可怕,涅林迅速點了頭,獵團的團長也點了頭,全都無異議地答應下來,承諾按照她的意思辦事。
確認他們不會輕舉妄動後,蘇霓才懷著無盡的憂慮,離開刺栗城,重新踏上通往蟲巢的道路。
她知道,自己應該去找星際佣兵,找不到星際佣兵,就去找星際海盜。不管付出什麼代價,他們都應該立即將消息送出去。厄運之星的科技太過落後,比地球還差著一大截,並且絕對沒有組織性,松散如沙漠里的砂礫。倘若沒有帝國照拂,面對來自外太空的攻擊,這個星球的滅亡只是早晚的問題。
縱使如此,她還是選擇讓琳帆去聯系,自己則前來蟲巢,準備咨詢一些很重要的事。
這一次,她從丘陵下到平原後,便一直往落星城的中心前行,沒有理會路上的蟲族,就這麼平靜地走到了中心廣場。廣場上本有凝聚著人類心血的裝飾,此時卻都不見了,整個廣場被蟲族築造的巢穴取代。
厄運之星的環境與地球相似,蟲巢的形狀也與蜂巢相似。只不過,這個蜂巢大到嚇人,而且帶有藝術的美感,仿佛經過了建築師的精心設計。蟲族築巢之時,並未毀掉橫亙在路上的障礙物,反而用巧妙的方式,將這些障礙包進了巢中,再在它們上面加工。
蘇霓在蟲巢外面停了下來,靜靜看著它,看了很長時間。它的表面是漂亮的白色,形狀如同一枚胖胖的梭子,尖端插入地面,並向下延伸,一直延伸到很深的地方。
蟲族的主要領域在地下,所以地下部分遠比地上部分寬廣。但只這地上部分,就已經像一座超大的城堡了。那兩只王蟲就住在里面,代替沉睡的皇後,對其他所有蟲族發出指示。
以前,蘇霓期待見到它們,又害怕見到它們。她對它們有著認同感,覺得熟悉親切,但又知道它們的智力極高,不太可能被她控制,又覺得茫然擔憂。這是一種非常復雜的心情,甚至讓她有點無所適從。
然而,等她當真進入蟲巢,落進一片黑暗的虛無,最終落地見到它們時,這種心情已不復存在,變的平靜而喜悅。
如她所想,這兩只王蟲都不算龐大,形態也完全不一樣。比較小的那只背著厚重的殼,長得像蝸牛,頭部正中伸出一只長長的鼻子,周身閃耀著金屬光澤,像是一個由金屬制成,之後被拋光表面的工藝品。
大的那只則和藍鯨差不多大,形如跳蚤,身上覆蓋著極長的縴毛。如果不留心,根本無法辨清它縴毛中的頭部,會把它誤認為一大堆細毛。
在蘇霓看來,蝸牛也就算了,跳蚤的外表可真是別具一格。她看到它的時候,竟忍不住在心里勾勒著它的攻擊形態。
會是一只炸毛的,海膽一樣的球嗎?
她進入時暢通無阻,守衛們繼續沉睡著,不以她的到來為異。王蟲也只是趴在這個「房間」里,很平淡地看著她走近,並未發出信號,將守衛喚來護衛自己。事實上,真正看她的只有跳蚤。蝸牛根本沒有眼楮,卻仍然高揚著頭,居高臨下地做著俯視動作。
蘇霓腳下踩著觸感奇怪的地面,眼楮里帶著點熱切,無畏地看了回去。
她已經構思好幾天,但是,真到此情此景,仍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對她來說,這種情景簡直尷尬到了極點,和劈腿之後去見前男友差不多,又像是跟一大桌不熟悉的人吃飯,手腳怎麼放都不對勁。
結果,王蟲們解決了她的尷尬。她一句「你們好」尚未出口,跳蚤的縴毛便無風自動了起來,發出和人類語言一樣的聲音。這種聲音來自于縴毛的摩擦,沒有情緒,帶著奇怪的沙沙聲,又十分沉悶。
「你是誰?」它問。
蘇霓是誰?以這四個字為標題,可以寫一篇社會學論文,一篇心理學論文和一篇生物學論文。或者一篇論文還不足概括,得做個長期跟蹤調查才行。還好她早就想好了答案,一邊好奇地觀察著縴毛,一邊從容地回答它,「我曾經是你們的母皇,在危機關頭,舍棄原來的軀殼,融合進一個人類的身體。融合成功了,我卻還保留著人類的外表。」
跳蚤看上去完全不意外,只說︰「我們早就注意到你了。你第一次進巢穴,便帶來不少騷動,本來長眠的守衛也被你驚醒,紛紛出去一探究竟。不過,你的舉動並無特異之處,我們溝通之後,決定不出去見你。」
「……見不見我倒是沒關系。我想知道,我是怎麼做到這一點的?」
蘇霓說著說著,忽然就想起了那個偷走血鷹的壯漢,不禁皺了皺眉。她從未想過他的墜落和自己有關,但既然王蟲這麼說,也許……也許正因為本人在這里,使守衛蘇醒,那人才被打了下來?
「如果你不知道怎麼做到的,那你大概不是我們的母皇。」
「如果我不是你們的母皇,那你們大概應該攻擊我。」
蘇霓撐足了架勢,看似冷漠地說完這句話,全身的神經都繃緊了。跳蚤卻沒什麼反應,繼續平靜地說︰「這就是我們的無奈之處,我們有足夠的智慧來代替皇後,但依然要遵循本能。我的確很懷疑你的來歷,卻無法攻擊你,只因你身上確實帶有母皇的氣息。」
「听起來,你們的思維方式很像人類,與我印象里的怪物不同,」蘇霓說,「難道你們生來就具有智慧?可以像人類一樣思考?」
這個時候,跳蚤的八只眼楮從縴毛里伸了出來,後面帶著長長的肉|睫,像是要把她看個清楚。它說︰「剛出生的我們與人類沒有共同點,只是繼承了皇後的記憶。但吃掉很多人類之後,難免變的有點像你們。」
「……那你們會听從我的命令嗎?」
「母皇?當然。你?不行。」
「……」
王蟲並不拒絕和她對話,也不打算驅趕她離開。可是,這種態度于事無補。尷尬之余,她再次開口,「好吧,那問題呢?我問你們問題,你們願不願意回答?」
縴毛們又在空中揮舞了一下,「可以。」
蘇霓當然不會計較它們的態度,事實上,這兩只王蟲也根本沒有態度。它嘴里說著無奈,發出的聲音可還是生硬如初,大概「無奈」只是從人類大腦里學來的詞吧?
她稍微整理了下思緒,便說︰「事情是這個樣子的。最近,我踫到過兩種很奇怪的生物……」
她詳細描述了青苔和哥斯拉的外形,還有它們古怪的出現方式。期間,跳蚤一言不發,蝸牛則一直一言不發。直到她說完,跳蚤才說︰「很有意思,我相信我下面要說的話,一定會引起你的興趣。」
「……什麼話?」
「你所說的白色球體,我們也遇到過。它降落的同一天,我們的巢穴被相同的東西攻擊,而且不止一只。只是那種大蜥蜴不足以對我們產生威脅,已經被守衛殺死吃掉了。」
這句話猶如晴空霹靂,徹底推翻了蘇霓的猜想,讓她足足愣了十秒鐘才說,「你們不認識它?你們和它們不是同伙?」
她始終認為,既然蟲母對它們有熟悉感,那麼皇後或者王蟲也應該有。正因抱有如此的想法,她才不惜跑來這里,只為尋求一個答案。
蟲巢也被哥斯拉攻擊,就證明哥斯拉的操縱者不是蟲族的朋友。當然,由于蟲母叛離,幕後的家伙把蟲族當作攻擊目標,也是很正常的選擇。但王蟲根本不認識哥斯拉,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難道她想錯了?難道投下白球的人和蟲母無關?
她自己吃驚,也令王蟲意外了一次。跳蚤說︰「我們不認識它們。在受到襲擊之後,我們已經做出了防御措施,準備應對下一波攻擊。我很想知道,你為什麼會認為我們和它們有任何關系?」
「因為我覺得它們的主人很熟悉。」蘇霓冷冷說。
她想了想,又說︰「你們也認為會有下一波攻擊?」
「我們不這麼認為,我們只是在做準備。我可以給你解釋一下,我們自出生起,就在這個星球上生活,既不知道過去,也不知道未來。每一位皇後都有獨特的生活環境和記憶,即使母皇真的認識那些蜥蜴,在它告訴我們之前,我們也一無所知。」
皇後出生後,自蟲母那里繼承的記憶就此斷絕。它們如同擁有一部分蜂後能力的新蜂後,被彈射至宇宙之中,有的有著明確的目的地,有的無目的地漂流。每當找到合適的星球,它們就會定居在那里,這才開始進行真正的成長。
也就是說,每只皇後的經歷都不一樣。據說蟲母會定期收集它們的記憶,然而,本代蟲母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出現了,久到厄運之星上的皇後進入了長眠,要後代們等待一個未知的信號。
蘇霓默然了好一會兒,才說︰「我能不能見見皇後?」
「你已經見到了,可你無法喚醒它,」跳蚤說,「它就在你腳下。」
「……」
一人兩蟲對視著,仿佛在欣賞彼此的尊容。蘇霓忽然並攏五指,在前臂上輕輕劃下。她的血沿著手臂滴落下來,滴到那奇怪的「地面」,瞬間便溶了進去。可地面仍然沒有反應,和正常的岩石一模一樣。
其實,一進到這里,她便已經明白了。她根本沒有控制王蟲的可能,皇後也同理可證。它們不會傷害她,也不會承認她是母皇。
這一瞬間,她感到挫敗,又感到理所當然。最後,她還是接著方才的話題談了下去,「我能不能帶人類到這里避難?」
跳蚤的語氣好像更嚴肅了,「你用人類的面孔,說著對人類有利的話,還想欺騙我們?人類當然可以來,我們恰好缺少戰斗所需的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