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中蠱 楔 子 大夢三生

作者 ︰ 白小唯

六百年歲月,皆化為指間沙粒。♀眠有時會想,如果六百年前與蘇易的那一段姻緣算一世的話,那麼如今是否算重生呢?

清醒的時候,她時時刻刻提醒自己,蘇易已經死了,他再也不會回來了。她開心的時候,他不會陪著她一起笑,她流淚的時候,哦,她怎麼忘了,原來她已經不會哭了。

可是一閉眼,那些愛與恨,那些愁腸百結,那些染了鮮血的場景,在眼前鋪成濃麗畫卷,狠狠扼住她的喉嚨。她無法呼吸,更無法遺忘。所以她日夜不眠,睜著眼楮,看盡日升月落。她以為這樣會好受些,至少不會再憶起那日破碎的夕陽,還有蘇易說的那句「可惜你遇到的是我」。

古人有句老話,叫做天命難違。她從不信命,卻在那一刻不得不相信。世間之事竟真有那麼巧,老天安排他在那一日那一刻死,他就真的在那一日那一刻死了。覺得好笑,眼楮卻發紅。她猶記得前一日,罌粟漫山開遍,目之所及俱是艷麗的紅色。喜燭搖晃,燈火幢幢,一身婚袍的她隱在帷幔後面,揚起一個隱隱約約的笑容。亦是一身大紅的蘇易喝了幾杯酒,搖搖晃晃地走進來,看見她的笑顏,愣了一愣。

可是第二日,他便倒在她的懷里,鮮血在他身下綻開無數朵花。她哭得力竭,明明是快要崩塌的情緒,卻仍咬牙道︰「若我當時跟了顏修染走,就不會遇到你!他對我那麼好,我們或許早已有了子嗣,不,是一定有了子嗣。我們會有自己的家,有了時時刻刻都惦記彼此的心情,我一定早就知道了什麼是朝朝暮暮,半生與他漫漫人生路。♀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像現在這樣……」

然後他笑了一聲,「可惜,你遇到的是我。」

***

她閉關忘憂谷已經整整六百年。有時她混沌地看著四季過往,一樹花開又頃刻間花落,想,自己是不是,這一生都將這樣了?這一生都會沒有他,這樣一想,心就痛得無以復加。她原以為她不會再痛了,蘇易死的那一瞬,她只覺天崩地裂,焚心蝕骨,仿佛將這一輩子的眼淚都用盡了。可是她不知道,那些剖心噬骨的痛意,就像中蠱一般,初時並未覺得有什麼,可星辰凋謝,她終于一日一日地痛起來,且一日比一日更痛。她想怎麼會這樣呢,我分明連哭都不會了啊,可是心卻還活著,她忘了,只要心活著,回憶便活著。

終于有一日,湖外的岸上突然閃過一個人影,朦朧月色,一身黃衣的女子立在柳樹下,被晚風吹亂了頭發。明明是天姿國色的臉龐,卻處處透出一股稚氣來。她表情堪堪地望著湖心亭,眼底情緒似復雜、似惆悵、似不知名的虛妄。

「眠姐姐,你還打算在這谷中藏多久?」她輕啟丹唇,聲若出谷黃鶯,出于朝霞之上。眠愣了愣,哦,原是在叫自己。

柳絮飛舞,似是听到一聲比風還輕的嘆息。隨之岸邊的女子抬起手,向著湖心亭的方向在虛空中畫了一個奇怪的符號,五指流光掠過。霎時周遭空氣劇烈沸騰,一道亮金色的氣浪從符號中心噴涌而出,所過之處湖水四濺,掀起滔天巨浪。

而就在那股亮金氣浪即將觸到帷幔的剎那,眠終于遲遲反應過來,巨大的水袖向外一甩,只听一聲震耳欲聾的爆裂聲,紅色金色兩股氣浪在空中轟然相撞,似兩朵盛放到極致的罌粟花。

黃衣的女子望著湖心亭,像是要把重重帷幔看穿。她突然一笑,身後的山光水色霎時消了顏色︰「眠姐姐,你待在忘憂谷已經足足六百年。這些年來,並不只是你一人痛苦……」

繁星點點,她的聲音響徹在這四面環山的天空中。「你都不想見我,所以,連一眼都覺得吝嗇,對嗎?」眠一怔,一滴淚從陸晼晚眼角滑落,墜入湖中,迅速地被泛起的漣漪層層蓋過。

天就在此時下起大雨。

細密的雨簾籠罩了這一方天地,叮叮咚咚似長笛奏響的一曲絕唱。黃衣女子就這樣立在雨中,仍憑重重急雨打在她身上,混合著奔騰的眼淚浸濕她衣襟。

「記得以前,你對我說過,沒有一個人可以永遠長不大,」她抬頭,聲音在雨中空曠地鳴響,「當年和你們相遇的時候,我用法力抑制了自己的生長,把自己永遠停在了十三歲,」眼底迷茫,眼前景象呈舊時模樣,「那個時候,曾以為這樣就可以逃避,逃避一切不想面對和無法面對的,我是不是很愚蠢?負了你,負了千籌,負了易哥哥,所以才落得這個下場。這是我應得。可眠姐姐,人不就是這樣嗎,越容易得到的,越不珍惜;越遙不可及的,反而越想拼命去追尋。

「我這一生,算盡了心機,背叛了所有對我真心實意的人,卻最終都沒有得到他。或許這就是命。命中注定,他的背影,我只能用一輩子去遙望。」她頓了頓,像是在拼命壓抑著哭腔,「而我現在,終于變成當初早該變成的模樣,可是,是不是太晚了?」

太晚了,所以才不能那麼堅強,所以無論是什麼都比不上眠姐姐,所以沒有勇氣面對大劫的來臨,所以喬千籌為了自己魂飛魄散,所以才明白,當時放任自己對你的感情是多麼愚蠢……

其實,我還是不夠愛你吧。蘇易。

***

雷聲大作,大雨傾盆,風里傳來隱忍的嗚咽聲。女子一襲黃衣已經濕透,曳地的長裙在滿地泥濘中變了顏色,她綰起的發濕漉漉地散在雙肩,睫毛上晶瑩點點。明明是快崩塌的情緒,卻咬緊下唇,不讓眼淚突破最後的防線。沒關系啊,站一會兒算什麼?別忘記了陸晼晚,你可是把眠姐姐最愛的人都害死的災星呢……她自嘲地彎起嘴角,卻覺喉嚨一熱,一口鮮血涌了出來,又不著痕跡地硬生生咽了回去。真是諷刺啊,顏修染所指的第二次大劫這麼快就要來了?對不起,眠姐姐,晼晚再騙你一次,就要先走了。對不起,從來不顧及你們的感受,以前是,這次也將會是。你們都說我任性,那就再讓我任性一回好了,一直都那麼自私,對不起,真是活該被討厭呢……然後她抬頭,眼底竟是難得一見的清明通透。

從袖中掏出一個蠶絲編織的藍色錦囊,五指似是不舍地拂過每一寸角落,雙手一揚,錦囊在雨中畫出一道絢麗的弧線,湖心的眠水袖一攬穩穩接住。

這、這是?望著眠遽然怔住的樣子,陸晼晚頹然一笑,聲音渙散︰「眠姐姐,你還記得當時我問過你,世上有儲存魂魄的容器嗎?」身旁雨水似千軍萬馬,恍惚憶起那年染血的青石旁,眠踉蹌離去時的回答,她又輕又沉的聲音像是托起了如她顛沛流離的整個生命,像一柄利劍刺穿當年殘陽如血,刺進彼時遙遙雨幕,只一瞬便貫穿她心胸︰「夠了,晼晚。世間太多的錯失不是因為愚蠢,而是因為太聰明。」

她想或許眠就是有這樣的能力,要麼掩唇假笑盈盈不語,要麼一開口,便是頃刻間把人傷得體無完膚的尖刀利刃。

而眠,怔怔地望著錦囊中的儲靈藍鐲,驚得像是忘記了呼吸。

「不過區區六百年,我就把易哥哥的魂魄都收集齊全了呢!易哥哥馬上就能回到眠姐姐你身邊了!」調整好情緒,盡量是歡快的語氣。蘇易馬上就會復活了對嗎,他們馬上又能在一起了不是嗎,我應該開心的,應該為他們祝福的不是嗎?陸晼晚用力捂住胸口,可是為什麼、為什麼心會那麼痛……一定是因為第二次大劫的關系,一定是!

又是熟悉的腥甜味,陸晼晚努力彎起嘴角︰「有緣再見,眠姐姐,保重!」轉眼一道白光,柳葉微顫,岸邊的人兒已經不在。

大雨滂沱。這被群山括起來的一方天地,仿佛時間來來去去仍只有眠一人。繁華天地襯出她的煢煢落寞。孤單,卻好似從來就如此孤單。

久旱的眼中漫上水澤,眠將儲靈藍鐲緊緊握在心口,仿佛要將它深深嵌入體內。她想像平日一般彎起嘴角笑一笑,卻終于哭出聲來。時隔六百年,終于又迎來紅塵一引,卻不知這一世,等待她的又將是什麼。

***

一轉眼,幾百年,風吹我生夢如煙。

彈指間,生死變,海誓山盟空對月。

只求人心莫失莫忘,伊人遙寄相離相唱。

一眼萬年,共我酩酊賞碧落黃泉。

百轉千結,願君繾綣游天上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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