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中蠱 第五章 朝夕長訣

作者 ︰ 白小唯

晨曦初露,微風攜了點泥土的氣味吹進房中。眠穿戴整齊,來到一樓沁雅間,就著清香,手法嫻熟地為自己泡了一壺昆侖巔。

木質的樓梯傳來腳步聲響,眠應聲回頭,原定花魁嬙兒穿了件水藍色的曳地望仙裙,頭上別了支寶藍點翠珠釵,正伸著懶腰從樓上下來,隱約間竟有出塵之感。本來就是頂好的美人胚子,和當日衣著凌亂的嬙兒簡直判若兩人,如此一看,還是很賞心悅目的。一直覺得煙雨樓為舞女所置的衣裳極好,無論是昨日她身穿的夕虹籠煙裳還是今日嬙兒所著的曳地望仙裙,亦或是六百年前她出閣時穿的那件百花鳳尾裙,都不是凡間俗物。煙雨樓能屹立百年不倒反而越做越大,並不是沒有道理。

似乎是聞到了昆侖巔沁人心脾的清香,嬙兒迷糊地睜開睡眼,晨光潑墨般灑進房內,最靠窗的位置坐了位女子,煙霞色的裙擺如瀑瀉在地上,青絲垂至腰際,面前琉璃杯中清香環繞。

嬙兒一時失了神,以為猶在夢中,竟沒有認出這是昨日搶了她花魁寶座的眠。

「這位姐姐是?嬙兒好像沒有在樓中見過你……」話到一半戛然而止,嬙兒驚怔地望著緩緩轉過頭來的眠,「你是……是那個賊人!」

青花纏枝香爐中飄出陣陣撩人香氣,正在對鏡畫眉的老鴇忽听到樓下傳來一聲玻璃墜地的巨大聲響,緊接著是一聲劃破雲霄的尖利叫聲︰「你怎麼還活著?!」

老鴇匆匆行下樓,此時的沁雅間已圍了許多佳麗,皆是一副私語竊竊的模樣。而正中央的嬙兒眼中似要噴出火來,目光狠狠地瞪著眼前之人,滿地皆是破碎的玻璃,很顯然嬙兒身旁一桌擺置的碗筷已因她的怒氣慘遭毒手。

再看眠,依然是一副漫不經心的表情︰「此話甚可笑,我的生死難道由你說了算?」

「你……」嬙兒一噎,明明昨日已跟劉烈說了此人欺負自己,竟沒立即除去?而且還端端正正地入了樓來,她正想怒叱,老鴇的聲音驀然在身後響起︰「什麼事那麼大驚小怪?一大早就擾人清夢?」

圍觀佳麗見老鴇來了,個個都慌了神,頓時作鳥獸散。

「媽媽。」嬙兒向老鴇行了個禮,便故作冤屈地伸手指向眠,「這個賊人竟趁您不注意又溜進樓來,也不知這回是在打什麼鬼主意!媽媽您一向最恨賊人,更何況她盜的還是鎮店之寶夕虹籠煙裳!媽媽您快叫人,將她速速押入官府!」語畢還略帶得意地望了一眼眠,真當我沒有辦法整你了嗎?

眠感受到嬙兒的視線,強忍住了笑意。真是天真,自己留在煙雨樓分明是老鴇一手安排,叫了劉烈來強捉自己進樓,恐怕這嬙兒在其中也費了不少口舌。幸好中途有游非與這個變數,總算是高高在上地住了進來。♀按自己原先的計劃,順利當上了花魁後就能在樓中橫著走,老鴇也奈何不了自己這個聚寶盆。但若是被強逼著進來,地位便低了不知幾層。雖然她可以花些功夫改變這個局面,但顯然她是不願意花這個功夫的。

嬙兒想用與老鴇的關系來壓制自己,恐怕這如意算盤打錯了吧?但她竟如此說話,恐怕為了留住自己,老鴇需要費一番口舌了。果不其然,她身旁老鴇的臉上青一陣白一陣,似是在想一個周全之法。

***

「襲月姑娘,沒有哪里傷著吧?」似是終于做好了抉擇,老鴇笑盈盈地湊上前來,「嬙兒不懂事,望襲月姑娘海涵。」

「哪里哪里,小孩子幼稚罷了,襲月能理解。」無視嬙兒已然石化的表情,眠嘴角揚上一抹戲謔笑意。

老鴇連連點頭附和︰「襲月姑娘不計前嫌,真是太好了。奴家燕十三,襲月姑娘喚我十三姨便好。之前倒是奴家莽撞了,竟對襲月姑娘做出圍捕之事,想來真是愧疚。所幸游公子及時出現,不然還真不知會發生什麼。」

眠頷首︰「游公子的確是才智過人,竟能在想到如此方法救襲月。」

十三姨眼中閃過促狹意味︰「游公子才貌雙全,在長鳶思慕他的姑娘可以從城南排到城北,但可惜他卻沒有一位看得上。若是襲月姑娘有意,奴家可以做個順水人情,成就了這一番好事。」

「媽媽!」一直被冷落在一旁的嬙兒似是突然驚醒,眼中怒火愈盛,「你在說什麼?她是個什麼身份,能配得上游公子?」

眠見嬙兒怒火不減反勝,心中便已明了。早已知道游非與是個四處留情的種,卻未料到他的影響力竟那麼大,連流連花叢的煙花女子都被他擄獲芳心。

十三姨瞪了嬙兒一眼,示意她閉嘴。然而嬙兒也不是被嚇大的主,她大步走上前,抬手便要扇︰「你這個卑鄙無恥的賤人,不僅盜人衣物還處心積慮勾引游公子,明明是只麻雀還妄想攀上枝頭變鳳凰,真是可笑至極!」老鴇有心想要阻止,卻已來不及,眼睜睜地看著嬙兒的手掌即將落在襲月的臉頰上——

***

「啊!」眼前畫面不知怎地一轉,眨眼就已是嬙兒跪倒的姿勢。襲月只手扣住她的手腕,將她反身壓在地上。嬙兒面露痛楚,兀自掙扎卻毫無效果。躲在拐角處偷看的佳麗紛紛倒吸一口冷氣。

「你方才說什麼呢?我沒怎麼听清楚。」眠聲音清冷。自己初來乍到,能避免諸如此類麻煩的最好辦法就是立威。其他佳麗雖無言語,但想來對自己這個大搶風頭的花魁也應是不會太喜。眼下既然有如此機會,那麼何不利用一下?

「我說你是賤人!你……啊!」又是一聲痛徹心扉的慘叫,眠加大了手上的力道,再次詢問嬙兒︰「什麼?」

「你……」嬙兒眼中已是掩飾不住的恨意,卻無奈雙手被制,手腕上的劇痛讓她暫時發不了聲。♀

眠空出的另一只手執起昆侖巔輕抿了一口,幾步之遙的大門外突然憑空響起一聲炸雷,劉烈震耳欲聾的吼聲在屋內轟然響徹︰「放開她!」

劉烈已是雙眼冒火,起了個大早就是為了來看看自己甜美可人的嬙兒,估模著此時她應當在用早膳,未料到剛踏入沁雅間的院門,就看到如此一幕!更加令他覺得不可思議的是,原本看在游公子的面子上放走的那個賊人表妹,此時居然也在現場,還將他平時視若珍寶的未婚妻反剪在地上!但至于為何在此,劉烈並未深思。畢竟游非與將眠安置于煙雨樓的事,除了他們本人,便只有十三姨所知,但是如今局面,除了眾佳麗已全部知曉之外,恐怕還要多一個劉烈了……

「讓你見識見識我的罡風掌!」劉烈仰天長嘯一聲,雙手從拳變掌,撞開意欲阻攔的十三姨,劈手就向眠砍去。掌風呼嘯,身旁空氣竟傳來破風之聲。當年他就是用這一招,重傷盜魁頭目,在江湖闖出了一番名聲。眾佳麗皆是駭得臉龐血色全無,就連跪倒在地上的嬙兒,此刻也是面容蒼白,他這一掌若是擊中,不僅是襲月,恐怕連自己也要受重傷!

沁雅間中,劉烈奔掠而出,右掌攜著罡風向桌旁女子席卷而來,臉上表情猙獰得可怕︰「惡賊,受死吧!」

深眸倒映出劉烈急速放大的身影,掌風如刀割在臉上,隱隱作痛。眠雙瞳中閃過一絲殺意,負于身後的左手遽然握成拳,有紅色光芒在指間瘋狂凝聚。一旁的十三姨捕捉到她的視線,心中陡然一驚。

指間紅光愈來愈勝,在到達某一刻時眠眼角浮上輕蔑笑意,抬掌就欲相迎。十三姨瞳孔遽然放大,她清楚地看見,眠掌旁偶有紅光溢出,周遭的空間竟有撕裂之感。眾佳麗都紛紛閉上眼楮,不忍直視襲月即將被重傷的血腥畫面。

就在二人雙掌即將相踫之時,窗外突然射進一團白光。白光攜著巨大沖擊掠至他們之間,二人皆是一驚,眠雙瞳陡然一凝,愣是將劈出的左掌生生止住,紅光剎那湮滅殆盡。而劉烈卻來不及收回掌風,二者轟然相撞,空中爆發出巨大聲響。四周桌椅皆被震裂,煙塵四散,眠微閉了閉眼。

須臾在睜眼時,劉烈在重重煙霧中倒飛而出,狠狠撞在牆上,巨大的沖擊使牆垣裂縫密布。

眾人皆是一副震驚到極致的模樣,十三姨張大著嘴,仿佛無法相信這個事實。重擊劉烈的白色光團被一人緊緊握在手中,眠定楮一看,竟是一把白色折扇。煙塵漸漸散去,有喑啞嗓音響在場中︰「劉烈將軍真是好品行,當眾欺負一個弱女子。是否需要在下在外宣揚一下你的光榮事跡?」

眠猛然抬眸,游非與一身淡藍錦袍,鬢若刀裁,眉如墨畫,終日秋水浮動的眼中竟帶了一絲怒氣。

***

一招!

僅僅一招,就將拼勁全力的劉烈震得倒飛而出。而且這一招,還是在目擊到劉烈出手後,再將折扇從窗外射進阻攔。也就是說,當時游非與並沒有足夠時間趕進來。粗略算之,要想在自己出手之前將劉烈擊退,所需要的除了精準的眼力、對目標距離估量的腦力,還需要對情緒的控制力,最重要的一點是,所發之人必須擁有極深厚的內力……

想到此不由心悸,眠思量著若換做自己,能否做到還是個未知數。那麼眼前之人,初遇就認定並非常人的游非與,難道真有如此功力?若真是如此,此人未免也太過深沉……一時有些思慮,按著計劃一路走來,游非與對她而言不過進入煙雨樓的一枚棋子,或許還可作為收集消息的媒介。畢竟與當時被十三姨以換衣借口強留至此,而後真正落實花魁的功用相比,現在借著游非與的面子大搖大擺地橫行無忌,自然是一個天一個地。但這枚棋子,會不會成為這滔天計劃的變數更甚絆腳石,居然有些不確定了。

「竟是游公子……」藏于牆後的佳麗們面面相覷,眼眸中俱是驚訝與嫉恨。

劉烈此時心潮起伏,他深知這位長鳶的公子爺身手了得,即便是在江湖上也有「回音」之美譽,意指一切攻擊都如同回音般以更甚的力量反擊而回。但游非與並不如其他俠客般闖蕩江湖,而是終日懶散飄搖,踏遍大蜀各地游山玩水,待得最多的地方不是青樓便是酒樓,但即便如此,旁人見也敬他三分。關于此人,多是傳聞,劉烈一直想找機會向他討教討教,卻困于沒有機會。但今日僅這一招,就叫他毫無還手之力,不得不說此人武功極其高深莫測,短短一招如山中迷霧,虛中有實,實中又有虛,似有粘附之感又朦朧無跡可尋,叫人無從還擊。

「劉將軍在大庭廣眾之下欺我表妹,是什麼意思?」游非與利如刀刃的目光掃過來,所及之處空氣寸寸結冰。

「騙人!」不待劉烈回答,嬙兒一把甩開眠對她的鉗制,掙扎著從地上站起來,「若是表妹,為何將她送至青樓?難道不應該帶回自己家好生準備婚禮嗎?什麼表妹,嬙兒才不信!」

此話如投入湖面的石塊,佳麗們紛紛交頭接耳,附和聲頓起。十三姨看到游非與愈來愈冷的臉色,忙訓斥道︰「一個個杵在這兒干什麼,通通給我去接客!」便在佳麗們不滿的抱怨聲中將她們趕鴨子般轟了出去。

「我交代十三姨的事,十三姨就是這麼負責的?」場中一時寂靜,游非與沒什麼感情的聲音緩緩響起,言語中滲出的冰冷卻使十三姨駭得一抖︰「此事是奴家的錯,沒有將襲月姑娘保護周全,望主子責罰!」

驚如炸雷。

剛踏出門的嬙兒和劉烈回過身來,一臉的不可置信︰「主……子?!」

眠在一旁漠然視之,心中卻早已明了。果不其然,之前就隱隱覺得奇怪,卻說不上來。若說老鴇對客人百般奉承是正常,但十三姨對游非與的奉承中卻有言听計從的意味,如今看來,兩者果然是主僕的關系嗎……

十三姨似才發現自己因一時沖動,竟將隱瞞了多年的秘密月兌口泄了出去。游非與眼中劃過凜然殺意,卻轉眼歸于平靜,淡然一笑道︰「此次便算了,幫我好好招待襲月姑娘。不然下月你修磚砌瓦的費用,可得另尋他法了。」

「……是,是。」十三姨眼中掠過一絲驚訝,卻終于是重重點了點頭,轉身離去。眠捕捉到她的訝意,再瞥到游非與依舊是面無表情的臉,心中說不出的古怪。煙雨樓這百年老店,何時成了他人產業?若真是如此,游家如不是相同的傳承百年的大家族,就必然擁有非比尋常的豐盛家底,可是為什麼從沒听說?是自己隱居太久未知世事,還是……

嬙兒輕呼出聲︰「原來煙雨樓竟是游家的產業……啊,游公子放心,嬙兒不會說出去的!」

游非與眼中迷離笑意,似乎在夸獎嬙兒識時務︰「若沒什麼事,我想與襲月姑娘單獨說幾句話。」

***

初陽擦過窗欞,游非與為自己倒了一杯昆侖巔,迎著陽光細細觀賞︰「襲月姑娘果然是心靈手巧,這杯昆侖巔就當作救你的謝禮好了。」杯中液體晶瑩剔透,似有生命般緩緩流動旋轉,茶香絲絲縷縷鑽入口鼻,如同置身仙境。他嘴角微掀,一飲而盡。

眠禁不住一笑,似是不經意地道︰「真沒想到,煙雨樓竟是游公子名下的產業,公子身份真是撲朔迷離呢。」

游非與愣了愣,目光停留在她絲毫沒有刻意的慵懶神色里︰「你想知道?」

她略略一笑,端詳他許久︰「方才我的身份已被嬙兒識破,接下來游公子要讓我以何種身份繼續待在樓中呢?」卻是換了話題。

他挑了挑眉,興致缺缺地坐下,並不再看她︰「襲月姑娘想做什麼,就去做罷。我留你在這樓中,不過是多此一舉替你找了個住處罷了。」

或是听出了游非與話中那微不可察的失落,她饒有興致地看著他,忽地道︰「若襲月有一日有要事相求,要怎麼找到公子呢?」

晨光微暖,游非與抬眸望向她,許久,從懷中掏出一枚通體金黃的玉鐲,遞予微怔的眠,入手清涼。

「這是朝夕鐲,鐲中封了我的一魄。若有要事,將它擲地打破,神思相通,我會即刻趕來。」

「游公子,」眠看著手中玉器,抬眸時帶了一絲莫名笑意,晨曦擦過她的眼睫,綻出細碎光澤,醺得游非與一怔,」你我不過萍水相逢,卻給予我這般重禮。這份恩情,襲月記下了。」

「萍水相逢?」游非與唇角掀起細微弧度,「這可說不準。」

眼前女子微偏著頭,笑容如盛放的罌粟,美麗得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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