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能讓笙紗紗稱其為老大的人,除了萬獸盟盟主,還能有誰?如此說來,那萬獸盟盟主竟是來過了?是在自己昏迷時?隱隱約約想起,昏迷時曾有一把冰山般冷峻的聲音,卻記不清他說了什麼。難道便是他?只是觀笙紗紗神色,卻又急于隱瞞此事,看來其中大有文章。
眠雲淡風輕地帶過,眼風中瞥見笙紗紗松了口氣︰「此毒我也是從未見過,想來應是哪位隱士高手,並未在江湖留名吧。」
江離在一旁點點頭,不解道︰「卻不知給你下毒之人是何人,功力竟深厚至此,恐怕江湖上能與其匹敵的人屈指可數。」
「眠,你有得罪過什麼人嗎?」笙紗紗道,「我看那人下手好狠,招招直取人性命,難道是仇家?」
眠思前想後,卻仍是不知自己得罪了何方神聖。如果是六百年前的舊債的話,當時的宿敵早已化為塵土,若是如今,自己低調行事,並未招惹他人……一道雷在腦中轟然炸響,陸維的臉堪堪劃過,眠容色陡然慘白。難道是他?
「怎麼了?」江離注意到眠遽然慘白的臉,心中擔憂,「你想到什麼了?不用怕,一切有我!」
「不!不會是他!」平日里的從容全無,眠連聲音都顫抖地變了調,「一定不會是他!不可能!他沒有理由這麼做!」
笙紗紗急道︰「他是誰?」
眠仍在顫抖,卻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那個人給她的陰影實在太大,只要一想到他會再次將她的一切都摧毀,她就恐懼得不能自已。一直以來,她都在避免談起陸維,這何嘗不是拒絕自己想起那一夜,蘇易慘死的那一夜。刻意地不去想起,長此以往,就天真地以為他確然已經歸隱。只是心底其實一直明白,他那樣的人,野心還未實現,怎麼會不問紅塵呢。
所有的恐懼都是源于未知,更何況傾她全力,陸維只用幾招便可抗衡,逼得她現出原身。除了白無心,恐怕陸維的法力世上無人能模得透、看得清。她依然記得,陸維祭出永心符時露出的那個笑容,如扼喉之腕,化作夢靨在漫漫長夜中緊緊纏住自己。她才明白,自己對陸維的忌憚與害怕竟已那麼深,深入骨髓,深入心底。
深吸一口氣,緩緩平復心中的驚濤駭浪,眠勉強一笑︰「沒什麼,想到一個我必須打敗的人罷了。」
笙紗紗疑惑地眨了眨眼楮,望向與她一般神色的江離,兩人對視一眼,皆是作罷地聳了聳肩。
房門輕叩,一襲青衣迎著朝陽推門而入。深厚的烏雲層漏下來一絲晨光,堪堪照進屋內,柳青芙仿佛踏于雲上,身影朦朧,正徐徐而來。
眠微怔,這一刻的柳青芙,芳澤無加,鉛華弗御,竟美若天仙。一旁的笙紗紗好像知道她在想什麼,得意道︰「青芙姐姐是不是很美呀,連南域的巫祝都送其美譽——‘近仙神女’,贊她氣質出塵,是古往今來最接近上仙之人呢。」
「‘近仙神女’?」眠與江離同時驚道,柳青芙俏臉微紅,嗔道︰「紗紗,你胡說些什麼?那只是夸大罷了,我本身萬萬擔不起這個稱號。♀」
「你謙虛什麼?」有男子聲音悠悠飄來,眠才瞧見柳青芙身後還跟了一位玄衣男子,腰間斜斜配了把長劍,卻是重傷模樣。微微一掃,體內竟損傷得不成樣,一看便是剛剛經歷了一場大戰。「既是巫祝所言,你便受了罷。」
「可……」柳青芙還想辯解,那男子已是不耐地揮了揮手,將她猛地攬進自己的懷抱,倜儻一笑︰「更何況,你本來就如仙子一般漂亮。」
柳青芙紅暈更甚,急急低了頭來,雙手欲推,卻似又怕踫及其傷口,最後只是象征性地搭在了他肩上。卻是不知,如此一番景象,落在別人眼里,該是個多麼曖昧的姿勢啊。這廂,眠與江離大眼瞪小眼,不知現下演的是哪一出,那廂笙紗紗已促狹大笑︰「子淵哥哥怎麼也會說情話了,是不是這一趟荒漠之行的死里逃生讓你懂得了愛情的珍貴呀?」
眠恍然,原來這位玄衣男子,正是四海門門主,祝子淵。心中一凜,祝子淵是何人,江湖上罕見敵手,即便遇上排名在其之上的強敵,就算拼不過,逃跑總是沒問題。可是竟有人能將他傷成這樣,那人該是何等的凶悍啊。
祝子淵低低一笑,松了已是有些惱羞成怒的柳青芙,攏了攏袖袍︰「算是吧。」隨即他臉色微微一沉,依舊是雲淡風輕的語調,整間房的溫度卻驟然下降,「不過若是讓我再次踫到了那位將我傷成這般模樣的人,即使拼著命,也要讓他,一輩子都記住我。」
笙紗紗識趣地未再答話,只咯咯直笑︰「青芙姐姐的一片痴心終于有著落啦。」
柳青芙一掌劈過去,被笙紗紗笑著躲開︰「別胡說了!」眼風里卻是偷偷瞟了祝子淵一眼,兩頰再次飛上紅霞。
看不出這「冷面芙蓉」還是個痴情種呢。眠正想著,祝子淵已將目光投過來,居高臨下地將她望著︰「早听紗紗說有一位姑娘與我們同行,原來便是你。想著應是在正當場合見面,現下卻是如此場景,眠姑娘還躺在床上,據說是在清毒?真是久仰。」他淡淡一瞥眠,似乎在不滿她未像他人一般在見到自己時激動地行大禮,「但若你是那位姑娘的話,」目光悠悠一轉,落在江離身上,「那這位兄弟又是何人?難道是你的醫師?」
眠眉頭輕皺。原以為祝子淵既是一門之主,就算武功高強遠超常人之上,基本的待客之禮也應做齊全,更何況自己好歹也算柳青芙與笙紗紗的救命恩人,未料到他竟是如此反應。不僅言語輕蔑,眼神更甚。說自己便罷了,連江離一道說,這便是極其不妥了。好歹江離不過區區三流功夫,卻也……也千里迢迢地追隨自己過來,這份情還是很值得一記!
眠冷笑,正想開口,一旁的笙紗紗竟是比她還怒︰「子淵哥哥這是什麼口氣,眠可是在千鈞一發之際救了我與青芙姐姐!還有……還有這位哥哥,他是……是我萬獸盟的副盟主,為了助你一臂之力特意請來的!」
柳青芙正為祝子淵出言不遜擔憂,怕惹怒了眠,卻見一向嚷著要與自己結拜為親姐妹的笙紗紗如此一言,登時傻了眼。♀心中疑惑,怎麼笙紗紗一踫到眠,便性子大變地護著她,就連眠中毒昏迷之時,也硬是將自己與齊望禮趕走,獨自守了整整兩日兩夜。
听得此話,不僅是柳青芙,連江離本人也是愣了一愣。眠差點摔下床,穩了穩坐正,笙紗紗真是天才,連如此謊話都編得理所當然。祝子淵挑了挑眉︰「哦?」上下將他打量一番,才緩緩地說了句︰「我怎麼不知道,萬獸盟何時有了副盟主?」
「新上任的!」笙紗紗掰著指頭數,「呃……大概是,三……三十八日前上任的吧。」
「三十八日前?便是一個月,竟有那麼久了?看來四海門是愈來愈閉塞了啊,連如此大事都不知道。既是如此,」祝子淵似笑非笑地看著一臉肯定的笙紗紗,良久,向著茫然的柳青芙頷了頷首,向外行去,「那二位便安心與我們同行,有副盟主護著,想來這一路,也會平安不少。青芙,你過來,與望禮一起整頓一下門里的探子,偵查能力竟是那麼弱了……」
柳青芙一怔,才反應過來祝子淵是在喊她,匆匆與眠道了個歉︰「子淵他說話向來如此,望眠姑娘不要介意。還有,眠姑娘的救命之恩,青芙已牢記在心。來日,定當涌泉相報。」在眠略點了點頭後,便欲出門,被笙紗紗痴笑著拽住了袖子︰「青芙姐姐,看來子淵哥哥是真對你動了心了,趕緊加把勁,抱得男人歸!」還雙手握拳,仰天虎嘯一聲,「我是你永遠的後盾!上吧,青芙勇士!」
眾人皆被逗樂,柳青芙模了模她披著虎皮的腦袋,紅著臉笑罵︰「你這聲虎嘯倒是學得不錯。」便急急出了門。
***
江離道︰「所謂的四海門門主如此囂張,怕是日後要遭報應。」眼風瞥見眠竟贊同地點了點頭,遂大喜,「不過若是等到那日,我相信我會很開心的,定要擺酒設宴,好好慶祝!」
眠嗤笑一聲︰「為什麼要等?你怎麼不自己去解決了他?」
江離也嗤笑一聲︰「需要我出手嗎,他方才的模樣也已充分說明,已經有人搶在我前頭將他好好招待一番了。」
眠這才省起,想著能將祝子淵打成這幅模樣的定不是常人,遂問知情人士笙紗紗。笙紗紗絮絮叨叨了一通,說得天花亂墜,才將事情講了個明白。當然這個明白,只限于眠,江離表示他並沒有听懂,于是眠大發善心,將祝子淵的十日之旅與他娓娓道來。
原來這位聲名赫赫的四海門門主祝子淵,探查萬日荒漠與鬼眼森林統共花了十日時間,這個探查,只是粗略勘察地形,並沒有深入。至于為何不深入,哈!想來他也沒有這個膽子,畢竟這世上,還未出現在這兩處地方來去自如的人呢。前九日皆是順順利利,但就在第十日返程的夜晚,有一神秘蒙面人從天而降,二話不說便向他出手,祝子淵大驚,竟是江湖上從未見過的招式!更驚的是,在此人面前,他連還手的余地都沒有!對方瞬息之間便將他重傷,再不得動彈。但那神秘之人只是拿走了他的地圖,並未結果了他,實乃不幸中的萬幸。實乃可惜。于是乎,他便九死一生地回到弈縣,恰好替柳青芙擋了那小小的直射而來的青煙。幸虧那人並沒有殺他之心,所以傷勢雖重,卻也在各種靈藥的調養下緩緩愈合。現下雖然體內仍是一派殘破,但只要再休息一日,便可恢復完全。以上,便是他倒霉的十日之旅。
江離愣愣地听完,扶了扶額角︰「在講如此一個……一個悲哀的經歷時,照理說應該是很替他擔憂,你怎麼那麼……」他歪著頭想了想,似是在找一個合適的詞語,「那麼大喜過望?」
「我?有嗎?」眠一派茫然,轉頭問笙紗紗,「紗紗,我有表現得那麼明顯嗎?」
笙紗紗猛點頭︰「實在是,頗為明顯啊。而且向青芙姐姐射來的青煙明明很是龐大,為何在你口中就變成‘小小’的了呢?」
***
笙紗紗雖然言不達意,但還是有幾句話,讓眠十分介意。
她說柳青芙自進了四海門,就對祝子淵芳心暗許。也不能說是暗許,因為此事在門里人人皆知,就連江湖上有名的幾大幫派也清楚。柳青芙有「冷面芙蓉」之稱,卻是對「雲深靈隱」的祝子淵動了情,此事算是江湖上流傳的一樁趣聞。
柳青芙生得美麗,氣質又皆是上上之選,可不知祝子淵心中究竟是如何想的,愣是看不上她。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祝子淵甚是自負一人,別說待她謙和有禮了,平日在門里,甚至于與她說一句話都欠奉。弄得柳青芙終日郁郁,也連帶著江湖上思慕她的俠士義憤填膺,皆攜了武器欲除了祝子淵這個不識貨的東西,隨後皆是遍體凌傷地回來。如此一來,江湖上的俠士雖仍對祝子淵不滿,卻再也不敢上前挑戰了。
那現下祝子淵怎會是如此一副脈脈深情的模樣,分明就是對柳青芙動了情啊。待眠問出這個問題時,笙紗紗也道她十分疑惑,說是不久前的事,也許是終于被柳青芙的一派真心所打動,也許是經歷了萬日荒漠一戰後懂得了真情的可貴。眠不以為然,江離更是諷刺祝子淵絕不是這樣的人,恐怕刀架在他脖頸上逼他說愛柳青芙,他估計寧可一死了之。眠遂細細詢問她祝子淵是何時轉變的,笙紗紗閉目追思了許久,道是在南域的巫祝說柳青芙是最接近神仙之人後,才性情大變的。
未料到祝子淵竟是趨炎附勢之人,眠這麼想著,隱隱覺得不對,卻不知是哪里出了錯。一旁的江離皺眉自語︰「祝子淵竟如此心狠,實是毒蠍心腸……」眠欲追問,他卻含糊其辭,只道是她听錯。
***
「但地圖被那蒙面人所奪,不是失了捷徑?那些江湖俠士,還願意听祝子淵指揮嗎?」忽想到一個大問題,地圖被劫,若被蒙面人捷足先登,取走了醉音琴,一切豈不白搭。
笙紗紗神秘一笑︰「這你就不用擔心啦。子淵哥哥說他已記住地圖上所有內容,對外暫時未透露地圖被劫的消息,所以那群笨蛋還是得跟著我們,跟著子淵哥哥!」
江離笑道︰「所謂過目不忘?」
「那祝子淵又是如何得到地圖的?其他人竟是都沒有。」眠了然,怪不得之前讓丫鬟去尋浴仙池的地圖時,她如此為難,恐這弈縣,便只有祝子淵手持一份。還是唯一的一份。說起來,算算時日,今日便是與那丫鬟約定的最後一日,看來晚上還得尋個由頭,出去一趟。
「我也不清楚……我問子淵哥哥,他不肯說。可能地圖是在哪個商會淘來的?」笙紗紗接道,繼而又鼓掌而笑,「子淵哥哥怕自己明日傷還未恢復完全,不能全力以赴,所以明日需要在此再待一日,後日出發!」
「還要待一日?看來我大施拳腳保護你倆弱女子時日又晚了一日,悲哉!」江離望了她片刻,在笙紗紗怒嗔「你才是弱女子!你全家都是弱女子」的吼聲中默道,「但我為何覺著你甚是歡喜?」
笙紗紗撓了撓後腦勺,笑容如日頭冉冉升起︰「因為明日晚上子淵哥哥要在弈縣最大的酒樓朝歌樓中擺酒,邀各路英雄豪俠同慶,意喻一路順風!注意,是來弈縣的所有人哦!想想那人擠人的場面,定是熱鬧非凡啊!我最喜歡湊熱鬧啦!」
「明晚?」眠和衣下床,江離忙過來攙她,卻被她躲開,「我也要去嗎?」
「當然啦,大家都得去!」笙紗紗瞥了一眼江離停在半空中的手,「你的毒性已被暫時抑制,短時期內應該不會復發。但是我也不確定它究竟何時會突然發作,一切還是小心為上。」
江離猛點頭︰「是啊,不要總是讓自己處于危險之中。」
窗外天色漸暗,雨滴 啪打在房檐上,奏出一曲微涼。眠往外行的腳步一頓,心中遽然作痛,怎麼到了如今,竟還是不習慣?不禁好笑,她在忘憂谷閉關六百年,日升日落,雲起雲滅,一直告訴自己忘記,要忘記,日復一日,也以為自己真的忘記了,真的從心底里接受,他已死了的事實。她以為偶爾會想起他,也只是因為想念而已。並沒有什麼不習慣的。在這世上,沒有一樣感情不是千瘡百孔。她如此說服自己,終于好受些,也終于可以獨自度日。
重入紅塵這麼些日子,白日里幾乎不再想起他,只有到了黑夜,才會偶爾靜一靜,想著︰不久以後,你就會回來陪我了。但其實她心中何嘗不害怕,害怕自己尋不到六方神器;害怕即便尋到了,也不能全都集齊;害怕集齊了它們,卻不能使他復活……有許多許多的惶恐,許多許多的患得患失,卻不能說出來,只能重重地壓在心底。那些不為人知的恐懼,與秋風化作刺骨涼意,纏繞著大片大片殷紅的罌粟花,帶著心髒承受不了的巨大回憶,如長劍一寸一寸,一寸一寸漫入胸膛。
那現在是怎麼了?為什麼只是短短的一句話,心就像被針扎過般疼?原來不過是因為,自己心理上接受了,生理上卻絲毫沒有反應過來。還是慣性地以為,摔跤時他會扶起,受傷時他會醫治,難過時他會安慰,還有,獨自時他在身邊。
半晌,道:「也對,我怎麼忘了,」涼風拂過眼楮,偶有濕潤之感,她回頭粲然一笑,「他是真的不在了。」
床前帷帳微微一晃,笙紗紗望著她的背影發怔,一旁的江離神色隱在飛起的帷帳里,看不甚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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