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小魚趕到的時候,吳嬸子和吳叔都在,吳嬸子還在偷偷地抹眼淚,夏小魚走到床邊,滿哥女乃女乃已經醒過來了,坐起了身,倚著床閉著眼楮,臉色蒼白憔悴。
「女乃女乃……」夏小魚上前去,輕輕喊了一聲。
滿哥女乃女乃仿佛從夢中被猛然驚醒,一下子睜開眼來,等看清夏小魚的臉的時候,才蹙著眉,表情很意外地道︰「小魚?你怎麼來了?」
「您,剛才不是……」夏小魚在她身邊坐下來,仔細打量著她,憂心忡忡地道。
「哦,沒事,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這病是lao毛病了,好是好不了的,發作的時候看上去嚇人,卻也沒事的……」滿哥女乃女乃若無其事地道。
「容華樓才開張,一定很忙,你吳叔吳嬸不在,你這再一離開,元晉一個人怕是會忙不過來了,快回去吧。」滿哥女乃女乃對她笑了笑,「听我的話,快回去,你在這里也沒用。」
她這樣的態度,讓夏小魚原本想問的話一句也問不出來,卻又不願就此離開,她猶豫著沒有動。
「我說了我沒事,你別胡思亂想,」滿哥女乃女乃見她不肯走,輕輕嘆了一口氣,拍拍她放在床沿的手道,「你記住我跟你說的話,過你自己的日子,別人的事不管你再怎麼用心也終是力不能及,‘解鈴還須系鈴人’這話就是這個道理。所以,別太過操心,有時候順其自然倒是好的……」
說到這里,滿哥女乃女乃又苦笑了一下︰「話是這麼說,事到臨頭又有幾個人能真正看得開呢?」她拍了拍夏小魚的手又道,「所以,趁著現在,好好過自己的日子,知道嗎?」
滿哥女乃女乃這話是說,她和滿哥之間的事,其他人都幫不了忙,說什麼做什麼都是無用的……恩怨是她和楚滿哥之間的恩怨,其他的人根本無法介入。
可是夏小魚並不是這樣想的。
「這世上沒有解不開的恩怨……」夏小魚輕聲道,「我要去問問他!鈹」
她站起身來就往外走,滿哥女乃女乃在身後喊了她一聲︰「小魚……」
她回過頭去,滿哥女乃女乃苦笑著看著她道︰「如果滿哥說的一切都是真的,如果他的娘親真的是因我而死的呢?」
夏小魚深吸了一口氣,果然一切都是真的……
「凡事有因才有果……」滿哥女乃女乃嘆了一口氣,抬手對了夏小魚招了招手,「來,既然你都來了,那索性,我們娘兒倆就再多說幾句話吧。」
她對吳叔和吳嬸子道︰「你們先回容華樓去幫著照看著,我跟小魚說幾句話。」
吳嬸子和吳叔答應一聲走了。
滿哥女乃女乃看著房門掩上以後,這才拍拍床沿,對夏小魚道︰「來,坐下。」
夏小魚听話地在坐在了床沿,滿哥女乃女乃又笑道︰「坐近來些啊……」
夏小魚往前挪了一點,離滿哥女乃女乃近了些,她這才發現,只是幾天滿哥女乃女乃的鬢角似乎已經白了,仿佛人一下子蒼老了很多。
夏小魚猜測,其實這幾天滿哥女乃女乃沒有來容華樓看一眼,大概是因為知道滿哥就在容華樓里吧。
「小魚,」滿哥女乃女乃輕聲道,「那一次周家起火的事,我把你送回家,你怨我嗎?」
沒想到滿哥女乃女乃竟然先說到這件事,雖然突然,但是夏小魚回答地很簡潔肯定︰「不。」
斷然回答以後,她的臉色仍是黯了一黯,「我只是……很難過,很舍不得。」
滿哥女乃女乃微笑了一下,抬起手來給夏小魚細細理了理垂在臉頰邊的鬢發,輕聲道︰「我知道,你不會怨的,你這孩子,心眼太善,只怕欠別人的情,人家對你一點點好,你必然要想方設法十倍百倍地去還……我知道,即使離開了楚家,你也會過得很好,會比在楚家還要好……只是,還是讓你受委屈了。」
听到滿哥女乃女乃後一句,夏小魚一下子瞪大了雙眼看著滿哥女乃女乃︰「女乃女乃,你……」
「你在我身邊呆了這麼多年,連吳嬸子都知道,你雖然性格活潑,但是到了廚房里必是一絲不苟,很仔細很穩妥的。我會不知道嗎?」滿哥女乃女乃臉上的笑容淡淡的,卻讓夏小魚的心微微悸動,「那天失火的事,必然不是那麼簡單的,即使不是滿哥做的,也定然和他有關。這麼多年,你和他互相維護著,遇事就相互打掩護,合起來編謊話哄我,也不是一次兩次了……」
「您……都知道……」夏小魚有些赧然地低頭嚅聲道。
「也不是全知道,但總是幾件是知道的……」滿哥女乃女乃笑道,「也不是什麼天大的事,我又何必一定要弄個明白究竟呢,所以也就隨你們去了。」
「可是您既然知道,為什麼?」夏小魚道,若是滿哥女乃女乃不知道一切的緣由,她倒是心平氣和地,現在知道了滿哥女乃女乃根本就清楚廚房失火的那件事與她無關的時候,她終于真正覺得了委屈,「您為什麼要讓我回去?」
「是我一時糊涂吧……」滿哥女乃女乃苦笑道,枯瘦的手指輕輕地撫著夏小魚的手背,仿佛想安慰她。
「那天我送你去周府的時候,才知道周家老太太還鄉了,只怪我兩耳不聞窗外事,對世家關系都知道得太少,也從來無心去了解,我那時才知道原來周家老太太就是當朝有名的女將軍秦紅玉,而她和武家,盧家關系都十分親密,當年我甚至還曾見過她兩次。我當時就想,事情瞞不住了……」
「小魚,你應該也了解一些了吧?我想,滿哥他是不會瞞你的……」滿哥女乃女乃淒然一笑,「我和武家盧家的恩怨牽扯不斷,我得知周老太太就是秦紅玉的那時候就知道,滿哥,他遲早會離開南隅,離開我了。」
「小魚……」滿哥女乃女乃輕聲道,「你就和當年的我一個模樣,倔強要強……我不想讓你做第二個楚翎,我希望你能平平靜靜過生活,找一個愛你疼你的男人,一個沒有顯赫的家世高貴的門第的普普通通的男人,踏踏實實安安穩穩地過一輩子。」
「所以,你才讓我離開,也不答應……滿哥哥上我家提親?」夏小魚喃喃地道,這時候,她終于想明白了很多一直以來不明白的事情。
她和楚滿哥,在滿哥女乃女乃眼中,就如當年的楚翎和武雲昭一樣,門不當戶不對的青梅竹馬,終究是一場落花流水的悲劇。
「是我糊涂了……我以為,我是為了你著想,其實卻做了一件大錯特錯的決定。你終究不是我,滿哥也和他父親不同……可是現在,都晚了……」滿哥女乃女乃澀澀地一笑,「一切都無法挽回了。」
「您和滿哥哥的爹爹……?」夏小魚試圖想知道得更多,試探著問道。
「我們?」滿哥女乃女乃微微怔忡,注視著夏小魚,「你想知道?」
夏小魚點了點頭,「可以告訴我嗎?」
滿哥女乃女乃眼中仿佛有亮光閃動了一下,然後她垂下眼瞼,一動也不動地看著眼前的緞被上大朵的芍藥花,不聲不響,仿佛陷入了回憶之中。
良久,她臉上慢慢顯出了一抹柔美的笑容,緩緩地開了口︰「我爹爹曾經是鏢局一名鏢師,雲昭是他在一次出鏢的時候帶回來的,那一年我五歲。雲昭比我大一些。雲昭從小性格沉穩懂事,對我也很好……雲昭在我家長到十七歲,後來他回到了武家……」
說到這里,滿哥女乃女乃的臉上浮現出一絲苦笑︰「武家上門來答謝的時候,說已經為雲昭訂下的親事,所以我若是要進武家的門,就只能為妾。」
「我爹爹非常生氣,把武家的人趕出了門,後來雲昭來過一次,也被他打走了。」
「之後家里就開始不斷出事,爹爹保的鏢也隔三差五的出差子,再後來爹爹就帶著我搬到了別的地方。」
「我不知道雲昭有沒有找過我們,我再見到他的時候,已經是他婚後兩年了。他娶了盧家的大小姐為妻。」說到這里,滿哥女乃女乃停了下來,微不可聞地輕嘆了一聲。
世事總是這樣,陰差陽錯,或是人力或是天意,讓人無可奈何。
「那時,我爹爹已經過世很久了,我無以為生,成了一句官閭中的藝侍。」
「雲昭和朋友一起來官閭的時候發現了我……」滿哥女乃女乃笑了笑,「見到他的時候,我就知道,我和他之間已經是天地之差,雲泥之別了。」
「雲昭認出我來以後,就常來官閭看我……他婚後兩年,盧氏都沒有身孕,家里一直逼著他納妾,他很心煩,就和我飲酒聊天,有時候一個通宵……」
「只是……」夏小魚差點沖口而出立刻又及時閉上了嘴。
只是聊天?那又為什麼會鬧到後來那樣的地步?
滿哥女乃女乃微微挑了眉,看了她一眼,了然地一笑︰「你想說,只是聊天?若是我說是真的呢?傳言就是這樣,必是就惡不就善的,就連小魚你也會疑心,又何況其他的人呢?」
「女乃女乃……」夏小魚局促地道,「我並不是懷疑您……」
「我不管其他人怎麼看,我只信我自己看到的,知道的。」她又補充了一句,說得鄭重其事。
滿哥女乃女乃定定地看著她,若有所思,半晌驀然一笑,輕輕搖頭道︰「我現在才知道,原來,我們都不如你明白。若是真的,能象你這樣彼此互相信任,那很多讓人遺憾終生的事,就不會發生了……」
她抬頭撫了撫夏小魚的臉,低聲道︰「那麼,我真的錯了……」
「可是你的懷疑並沒有錯……」滿哥女乃女乃放下手,身體向後仰靠在床欄上,神情帶著種說不出的譏誚,「有一天,雲昭心情很糟糕,先在別處喝得大醉,然後來找我,後來……」
她沒有說出來,但是話里的意思,已經明白無疑。
夏小魚不得不承認自己心里隱隱地失望,雖然她在心里認定滿哥女乃女乃善良仁慈,但是在下意識中,她希望滿哥女乃女乃和楚雲昭是清白的,那樣,就更好了。
「很糟吧?小魚,現在你怎麼想呢?」滿哥女乃女乃笑容未改,注視著夏小魚。
夏小魚被她眼神中的一抹涼意引得心頭一悸,輕聲道︰「小魚也曾犯過錯……」
「?」听到她這樣的答案,滿哥女乃女乃眼神顯得有些驚訝,隨後又釋然地一笑,「你說的對,每個人都會犯錯……」
「可是明知是錯還要去做,這才是真的大錯特錯了。」滿哥女乃女乃道,「只是當時當地,卻沒有幾個人能想得明白。」
「從那天以後,雲昭和我一直沒有再見過面,再見的時候,他的夫人已經有了身孕了。」
「雲昭很高興,我沒有提那天的事,大家都裝作忘記了,就象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
「為什麼?滿哥的爹爹……不是……喜歡你嗎?」夏小魚不解地道。
「呵,是啊,我曾經也這樣想,所以才賭氣,才不平,不甘心……」滿哥女乃女乃自嘲的一笑,「喜歡?也許有過吧……」
「其實,我早該知道了,他那時一心一意喜歡著他的妻子……從我們再見以後,每一次他來的時候,都會說到她,說她今天生氣還是高興,說她給他做了香囊,她下廚替他熬了甜湯,她做的所有的事,連我都可以如數家珍。他的喜怒哀樂都和她有關……可是我不甘心,所以,我才會做了那樣一件大錯特錯的事,輸得徹頭徹底。」
故事的情節大大地出乎了夏小魚的意料,她以為即使在身份上滿哥女乃女乃沒有成為武雲昭的妻子,至少在感情上,她是武雲昭心底深愛的那一個人。
可是,事實竟然是這樣的……
「有的時候,人的執著真是可怕,他一心對他的妻子好,而我卻一心對他好……過了不久,不幸的事發生了,雲昭的妻子不知怎麼的,突然見紅,滑了胎……」滿哥女乃女乃微不可聞地一嘆,「我沒見過她,但是從雲昭的話里我想象地出來,她一定是十分活潑可愛又心底善良的……這件事令雲昭大受打擊,之後他每次來都只是喝酒不再跟我說她的事了。再後來,他便來得很少。沒多久,我又听說,武夫人又有喜了。」
「有一天雲昭來了,他對我說,很心煩,因為他的夫人就象變了一個人一樣,讓他不知道該怎麼辦。」
「再那以後,雲昭來得更少,有時候一個月會來看我一次,有時候兩三個月沒有他的消息,想必是公務很忙又要照顧妻子的原因吧。」
「再後來,武夫人生下一個男孩兒,武家大擺了三天的宴席,我去送賀禮的時候,第一次見到了武夫人……她抱著孩子站在雲昭邊上,他們兩個,的確很相配。」
「我當時覺得自己想通了……」滿哥女乃女乃道,「雲昭,他和我終究是不可能在一起的。」
「原本,我已經決定不再見雲昭了。可是,有一天,雲昭來見我,他當時很緊張又很難過,他說,他夫人瘋了,竟然想掐死孩子!」
「啊?」夏小魚倒吸了一口涼氣,「怎麼可能?」
「我想雲昭不會騙我,可是我又很難相信,武夫人會想要掐死自己的孩子,兒女是娘的心頭肉,不管怎麼樣,一個做娘親的怎麼可能下這樣的手?」滿哥女乃女乃道,「就算現在我也不知道,雲昭說的話是真是假,又或是他弄錯了?」
「可是就在當晚……武夫人就自盡了……」
「再後來武家便出了事,雲一道長把滿哥帶來交給了我,說是雲昭留下的話……」
「我帶著滿哥逃出了京城,去了好幾個地方,後來又遇到吳叔吳嬸子,以前在官閭里,他們對我很是照顧,人也實誠忠厚,所以我又帶著滿哥跟吳叔吳嬸子到了清河鄉……」滿哥女乃女乃說到這里,臉上流露出一絲溫柔,「然後,有一天早上,我就在街上撿到了你……」
「事情就是這樣,但我也只知道我經歷的這一些,其中有很多,我也想不明白……就好象武夫人……久了我也不去想了,後來又漸漸覺得這些事都無足輕重了……」
「所有的事,都是因為我太過執著的原因,若不是我……大概也不會發生那樣的事了,武夫人也許不會……」滿哥女乃女乃道,「呵,我現在才知道,自欺欺人終究是沒用的,逃得再遠也沒有用……」
屋子里靜了下來,滿哥女乃女乃一口氣說完了這麼多話,似乎累極,疲憊地靠在床頭,閉著眼楮,仿佛睡著了一樣。
一直想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可是真的听到以後,夏小魚說不清楚是什麼樣的感受,心里亂糟糟的,看著滿哥女乃女乃憔悴的面容,想要說幾句話,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
「這麼久,這些事一直悶在心里,今天終于說出來了……」滿哥女乃女乃睜開了眼楮,臉上又浮現出如平常一樣的溫和笑容,「小魚,謝謝你了。」
「女乃女乃……」夏小魚伸出手去,模到滿哥女乃女乃放在被子上的手,輕輕摩挲,「我知道你心里一定很難過,那些事並不是你的本意,你也不想的,對嗎?」
「呵,」滿哥女乃女乃抬起手來,輕輕模了模夏小魚的頭發,輕笑道,「我的魚丫頭,心善得很,就會寬我的心。」
「丫頭,你也不要再難為滿哥了,」滿哥女乃女乃道,「他心里,也不好受……只要是他好好的,就行了,我也就放心了。」
「女乃女乃……」想到滿哥女乃女乃心里的苦楚,夏小魚再也忍不住,伏倒在滿哥女乃女乃的身上,淚水悄悄落了下來,「你心里一定很苦吧?
「不苦……」滿哥女乃女乃手撫著她的頭,聲音帶著微微的笑意,「這些年有滿哥和你在我身邊,我過得很開心,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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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小魚留下來陪著滿哥女乃女乃,直到她睡著,這才回到了容華樓。
進門的時候,初一對她道︰「楚滿哥回來了,在後院呢。」
夏小魚急匆匆地走到後院,還未到,就听到「啪啪」的柴刀劈柴的聲音,她走近了,只見楚滿哥穿了個短褂,站在院子里,摞了一堆劈好的木柴,他揮著刀干得很專心致志,似乎完全沒察覺到她走了進來。
夏小魚沒來由地心里一酸,滿哥女乃女乃的話在耳邊響起來︰「你也別再為難他了……他心里,也不好受……」
她站了半天,看著他不惜力地揮刀劈柴,一刻也不停,汗也不擦一下,心里微微地扯著痛。
「你回來了?」最終還是他先發現了她。
楚滿哥停了手,轉過身來對她笑︰「給你帶了筍回來。」他對著石台子努了一下嘴,「在那兒。」
夏小魚順著他指示的方向看去,果然在旁邊的石台子上放著一個布包。
楚滿哥先走過去,打開來里面是一大片芭蕉葉,再把芭蕉葉打開,果然包著四個筍子,烤得黑乎乎的外皮還沒有剝掉。
「我怕冷了就不好吃了,所以就沒剝皮。」楚滿哥道,「試試好不好吃。」
是雲黃筍……
夏小魚心里一悸,眼淚不爭氣地悄悄滑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