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如同炸開了鍋般,嘩然大亂。女子的話如一顆炸彈在湖面上掀起驚濤駭浪,這演的是哪一出啊?原來……原來襲月姑娘竟是李代桃僵?
眠暗惱自己的失誤,她怎麼就沒多暈一會兒?早知如此,當時就應該下手重點!心中雖這麼想著,臉上依然是一副不顯山不露水的模樣,笑盈盈地望著眾人,但實已做好全身而退的準備。而眾人在這一笑下,竟也都乖乖安靜下來。
嬙兒看自己的出現並沒有帶來什麼影響,不免又急又氣,搖著老鴇的胳膊嗔道︰「媽媽你還愣著干嘛啊,還不快派人把這賊人捉起來,押送官府啊!」
其他的姐妹也不知何時登上了台,也都催促著老鴇派人捉眠,想來都是妒忌所致。而老鴇在這麼多姑娘的一搖一晃下,竟也犯了暈,迷迷糊糊地施令護衛去抓捕。早在暗處時刻待命的護衛們颶風一般從四面八方涌過來,轉眼就把雲台圍了個水泄不通。
「沖啊!」不知是誰一聲令下,護衛如潮涌上雲台,只听各種兵器的踫撞聲,刀光劍影重重交疊,但眠卻如憑空蒸發了一般,在這劍風中失了蹤跡。而失去了目標的攻擊,自然就如圓石投入海底了無回應。護衛看似拼死在戰,實則不過是自己人打自己人罷了。眾人皆驚慌失措,場面似傾倒的墨汁,一發不可收拾。
而藍衣男子眉頭緊蹙地看著雲台中的某一點,突兀地笑了一聲,便將目光投至護衛頭頂上方。
果不其然,男子凝視的某一點突然出現一片炫目的殷紅。半空中似乎傳來女子輕佻的歌聲。那一剎那,兵刃相接發出巨大聲響,綢帶旋轉將空氣無聲地割裂。眠的身姿終于在半空中漸漸清晰,青絲如瀑,裙裾鈴鐺一陣清脆。
雙腳輕點在攻向她的兵器上,整個身體在空中旋轉一周,落地時兩手的綢帶向外飛散,勾住無數兵器反彈回護衛身上。即使分開來剖析,她的每一次躍起,每一次落地,每一次出手,每一次閃避,都完美得無懈可擊。眠就如一只剛剛破繭的蝴蝶,以一種極為高傲的姿態在護衛頭頂上飛舞盤旋,微風過處,翅膀艷得驚人。
女子蓮步生風,鮮紅綢帶在空中舞出奇妙的軌跡。速度好像快過時間,空氣中隱約留下停滯的痕跡。須臾間眠已抵達出口。屋外亮堂堂的光線照進來,她的輪廓被模糊了邊際,看不清表情,聲音在半空卻帶著笑意︰「各位,後會有期……」身形便消失在愈來愈烈的日光中,只余尾音飄渺漸輕。
***
耳邊是紛亂的人群叫罵聲。「愣著做什麼,還不快去追!」「擠什麼擠,還讓不讓人出去了!」各式各樣,都被重重思緒蓋過,茫茫心海中似有什麼東西正往上浮。埋在心底不見天日的秘密,終于如頑強新芽破土而出……
是你嗎?
那樣撲面而來、如驚濤駭浪洶涌著轟烈著釋放的攻擊方式,絕對是眠!即使被刻意隱藏了真實實力壓抑著打出,仍是讓人在被它的壯觀震撼之時,感到前所未有如沒頂般的窒息感,那樣可怕的實力!維持著熱烈與寒冷、奔放與深壓的絕對平衡,能把攻擊控制得如此矛盾又貼合的人,這世上除了萬人之上的那位,只有她……
襲月高高躍起時在半空中露出的那一抹媚笑,和存在腦海中的無數個笑容迅速踫撞,擦出片片火花,終于在某一刻忽地融合——記憶中被塵封的那個名字︰
眠。♀
好久不見。
隨著眠的離去,煙雨樓的花魁吉日也在混亂中落下帷幕。人群散去,二樓雅座的珠簾也被順次打起,所謂的大人物紛紛離席。藍衣男子搖起折扇,起身時瞥見落霞軒的男子,露出一個隱隱約約的笑容。
而五座雅間自始至終都無人開口的明鏡閣,此時珠簾微動,雅間里隱約勾畫出一個女子美好恬靜的輪廓來。
故事,還遠沒有結束……
***
「煙雨樓」三個大字在奔跑中漸行漸遠。眠眼楮微眯,如今的煙雨樓看來早已不是六百年前那個只為謀生而生的煙雨樓如此簡單了。從剛才暗處竄出的護衛的速度和他們的團體攻擊方式來看,他們明顯已訓練過很長時間,普通的護衛斷不可能配合得這般默契,像是為什麼蓄謀已久的計劃作準備。到底是什麼原因呢,能讓一個普通的青樓都具備了隨時擊殺入侵者的能力?難道如今的長鳶外表太平,實則暗潮洶涌?也是了,陸維統治下的新大蜀已近千年,若說沒有人想推翻自己稱帝,這倒是未免可笑。
眠一路飛奔,記憶里的碧雲橋向著她搖搖晃晃地沖過來。回頭目測已距煙雨樓很遠,于是放下心來,停下生風的腳步,優哉游哉踱上了這座石砌的小橋。
碧、雲、橋。眠在橋上駐足,目光遠眺,入眼河水一片澄淨。
再放眼望去,河旁幾只靠岸的小船,其上擺放的特產出自大署各地,五花八門,玲瑯滿目。漁民在船上賣力吆喝,陸上的百姓熙熙攘攘,圍得水泄不通。河上集市,長鳶城當地的特色。
好一派平靜祥和的景象啊。眠向石橋兩邊的護欄上一靠,冰涼的觸覺。距離蝕亙之戰已經過去了兩千多年,現今的人,恐怕都不知妖為何物了吧。原來斬殺了妖魔,人們的生活竟是這般平安快樂。眠的眼中閃過一絲恍惚。天地之大,難道妖真的無處可去、無地可容?命運竟是這樣的不公平。還是說,妖的存在,從一開始就是個錯誤?
那麼白無心,你究竟在執著什麼呢,我不明白。
街邊的百姓來來往往,像微風一樣吹過自己的身邊,偶爾卷起一片衣角。年月之長,如今在世的人輪回了一圈又一圈,生死簿上的名字換了一批又一批,而只有自己依然孤單地活著。像個冷漠的旁觀者,看著他們上演悲歡離合、生老病死的短暫舞台劇。生命卑微得如同螻蟻,只一掌就可輕易捏死。可是,為什麼自己,會衍生出「羨慕」這種情緒呢。
羨慕?
手心微癢,竟是一片桃花瓣。桃花瓣?忽地想到什麼,眠猛地抬頭——入眼漫天粉紅。
橋旁參天大樹抖落陣陣芳華,眨眼間花瓣鋪天蓋地,蒙了行人的眼。♀孩童稚女敕聲音響徹︰「真漂亮!」動听得快要將人融化。也許今日正撞上桃花怒放的時節,花瓣輕顫月兌離枝椏,風攜著片片眨眼粉色了整座長鳶城。路旁喧囂聲、馬蹄嘶叫聲都在此時漸漸輕下去,行人紛紛仰起頭,碧色的空中風卷雲舒,流光飛舞,朦朧似落日霞輝,映滿整片天空。眠俏臉上寫滿了震驚,殷紅裙裾花瓣灑滿。
而幾十里之外的游公子,撐了把墨梅八骨紙傘,悠悠踏出煙雨樓大門。傘骨飄然無聲滑下一瓣桃花,落至視野。略略側了傘張望,芳華遍天。他與她,相隔千瓣桃花的富饒,相隔重重相接的人海,與世人共睹繁華盛世這一場繁華盛開。
竟是宿命的味道。
***
我好羨慕。羨慕他們簡單的幸福,羨慕他們直接的悲歡,羨慕他們絢爛的生命……
他們這一生如煙花般短暫,從綻放到凋謝不過是須臾,但怒放時卻是最動人心魄的一剎那。縱使須臾,也永恆;縱使短暫,也長久。如我從出生就是個普通人,會不會比現在快樂?會不會就沒有那麼多的離別,會不會就沒有那麼多的麻木?會不會擁有充滿活力的情緒,會不會每一天、每一刻我都是笑著的?不是帶著面具刻意溫柔的假笑,而是發自內心的真情實意。
蘇易,等我救活你後,我們就隱居吧。從此住在深山老林中,做一對簡單的夫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再不管人世間的恩恩怨怨。但是這次,我不要看著你慢慢老去,我會陪著你,一起老,一起死,好嗎?
漫天花雨,有紅衣女子**其中,曳地紅裙鋪開似盛花。而她眼中萬般溫柔,竟比這一世繁華,還要動人。
眠抬起手,輕輕一吹。手心中的花瓣乘風而起,很快匯入千萬粉紅中。眸子低垂,忽又想起來客名單上那熟悉的名字——老鴇口中未來得及說出的臨幸她的落霞軒的主人——
顏修染。
呵。眠覺得有些好笑,如果當時那個嬙兒不出現的話,是不是就真的會是他了?和他良辰美景,**一夜?風中模糊映出他的面容,一雙深紫色瑰麗眼眸,永遠暗潮洶涌。蘇易曾說他是「不分性別的美麗」,那樣魅惑得攝人心魂的男子。
故地重游,沒想到立刻就遇見你。是緣分?眠扯起嘴角笑笑。「如果我當初比顏修染晚一步為你贖身,那今日結局會不會……」蘇易伸手想模她的臉,卻被她一把打開︰「是!若我當時跟了顏修染走,就不會遇到你!遇到你這個短命之人!他對我那麼好!我們或許早已有了子嗣,有了自己的家,有了時時刻刻都惦記彼此的心情,我一定早就知道了什麼是朝朝暮暮,半生與他漫漫人生路。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每日都騙自己你不會死!每天都盼望不要日升,不要月落!」那年風雨淒淒,無根水混合著眼淚打在地上,如千軍萬馬奔騰。模糊記得蘇易發怔的臉,而後突兀地笑了一聲,笑聲落在周圍濕氣中,顯出一種空曠的孤獨。他說︰「可惜你遇到的是我。」蘇易留給她的最後一句話,不是下輩子再見,不是沒了我以後要好好活下去,而是,可惜你遇到的是我。
是你。
***
六百年,對于自己不過是一朝一夕,但對于顏修染來說,從人墮魔卻像一場永遠醒不來的噩夢,眠無法想象一個普通人如何忍受得住那般痛苦與煎熬。那麼,自己應該道歉對嗎?這個男人是為了自己,才變了那麼多那麼多。
往事成灰。月上中天,顏修染在忘憂谷前攔住她,一身紫色玄袍,眉頭緊鎖︰「我等你回來。」當時的自己是怎麼回答來著?喔,原是沒有回答。當年的自己只是望著他,嘴角扯出一絲笑。然後側身繞開,背影沒入重重霧靄中。
現在想來,顏修染墮入魔道的原因之一,或許就是自己當初的那個笑容。那樣空洞,那樣荒蕪,那樣,諷刺。
耳邊突然傳來車馬嘶鳴聲,接著是人群慌亂的叫喊,在眠轉頭的剎那,一支羽箭堪堪擦過發際,落入河中,騰起一朵浪花。四周一片驚呼。
眠漫不經心掃了一眼已沉入水底的羽箭,伸出手來,理順了耳旁的頭發。
眼前一匹赤兔馬,馬上騎了一名中年男子。男子一身皮甲,形如巨虎。黝黑的臉上殺氣騰騰,右手一把牛角弓。
「竟是劉將軍……」圍觀人群議論紛紛。
碧雲橋上,一彪形大漢手執弓箭騎于馬上,與斜靠在橋邊的紅衣女子遙遙對望。場面一片肅殺。
此女子,面對我猛虎劉烈毫無反應,眼中無一絲恐懼!難道她不知我是誰?居然還一副泰然自若的樣子!她一定是小瞧了我,雖然我的身份不過堪堪夠上將軍二字,但官再小,好歹也是個將軍!劉烈感覺被輕視,登時怒氣上涌,沖著眾人咆哮︰「此人是惡賊,盜走了煙雨樓幾百年來的傳家之寶,罪大惡極應當致死!居然還有臉在此賞花?真是笑話!」在一片嘩然中飛快地架起弓,「今日若不除你這惡賊,老子就不姓劉!」話畢羽箭倏地飛出,攜起片片落花向著眠直射而去。
劉烈猙獰一笑,小小一個賊怎可能是死罪?長得倒挺美,可惜誰叫你惹了嬙兒呢?未來媳婦兒的話,我豈敢不听?姑娘,下輩子好好做人吧!
可是他卻忽略了一點,既然嬙兒已經答應了成為他的人,那為何還要去爭這花魁之位?這不難解釋。因為女人本身,就是貪心的代名詞,更何況是在青樓混跡了十多年的嬙兒。她深知愛情這東西飄渺如散沙,男人追求的不外乎外在和身體。嬙兒已經不再年輕,對于愛情她早已不奢望,對她來說,拿在手里的才是最實在的,因為金錢,永遠不會背叛。
可憐的劉烈,也許他還是太不懂女人了,更何況對方還是自小生長在青樓的姑娘。
羽箭越飛越快,箭氣掀起眠額前碎發。周圍響起一片倒吸冷氣的聲音。而就在箭距咽喉只有幾寸距離時,眠身子向外微微一側,以一個極小的角度避開了攻擊。但在旁人看來,眠寸步未挪,只是劉將軍射偏罷了。
見一箭未中,劉烈更是冒火。頭腦一熱雙箭齊發,不信射不死你!
兩只羽箭攜風而去,可像是中了邪般,在接近眠的剎那又突然拐了彎,直直墜入水中。
怎麼回事?真是邪了門了!劉烈心中疑雲頓起,這女子壓根沒動過,怎麼就射不到她呢?難道我今日沖煞?不行不行,大伙兒都在看著,可不能被區區一個弱女子壓了氣勢。這麼想著,劉烈再次搭弓。
人群中不知誰喊了句︰「她是偷了什麼要讓劉將軍如此心急,竟公然在橋上大開殺戒,有什麼事為何不去官府里審?」此話一出,立即一片附和,眾人紛紛質問。這紅衣女子究竟是偷了什麼,讓一向行事魯莽卻不莽撞的劉將軍,像今日這樣公然捕殺罪犯?而且,對方不過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罷了。
到底是偷了什麼?
兩道探詢目光直直向劉烈射來,居然來自于所謂的惡賊。劉烈心中不禁覺得可笑,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偷了什麼,是該說此賊愚蠢呢,還是……大智若愚?
劉烈仰天大笑道︰「賊者不知盜為何物,豈非天下之幸哉!」說罷持弓向前一指,指尖正對眠身上那套紅艷似火的衣裙,「煙雨樓百年鎮店之寶,夕虹籠煙裳——」
一片安靜。所有人都一臉錯愕地望著義正辭嚴的劉烈,這個美到極致的女子,偷的居然是一件衣服?
***
「鏡湖天蠶絲天然編織而成,從選材到浴曬,共耗時九九八十一天。有價無市之寶,通體夕陽紅,穿之似輕煙薄紗,騰雲直上,置身雲海茫茫。靜之若霞,動之如火。舞之者猶沙中焰火、夜中隕星,攜熱雨暴風席卷而來,宛如耀日將人重重吞噬!」一雙瓷鞋踏過青石橋面停在赤兔馬旁,刻意溫柔的聲音像在給人心上撓癢,眠望著莊重華服出現的老鴇,老臉上施滿胭脂粉黛,著一個虛偽的假笑。
「姑娘拿了奴家這麼貴重的東西,是否應該歸還呢?」老鴇笑里藏刀。適才被嬙兒的一頓哭天搶地昏了頭腦,竟把即將到手的聚寶盆轟了出去。思前想後一番,終是覺得不值,便借著要夕虹籠煙裳的名頭,把眠再請回來。縱使當不了花魁,頭牌卻是少不了的。只是老鴇不明白,如此美艷的女子,卻為何偏偏要來青樓,做個給人泄欲的舞女?
眠依然是斜靠著橋欄的姿勢,低頭似是細看了一番身著的紅衣︰「哦?現在嗎?」
心中不免冷笑,之前嬙兒在雲台上現身時,本可以出身讓老鴇做個選擇。究竟是選一個已經吸引了無數叫好聲的聚寶盆,還是一個只會哭天搶地丟臉到家的內定花魁?呵,根本不用選,在老鴇借故換衣後又淡定自若地上台主持時,及之後看到衣衫不整的嬙兒那一瞬相比尷尬與駭然,失落更甚時,眠就知道,贏的概率是,百分之一百……
只是為什麼選擇了逃跑呢?或許是,因為嬙兒?哭得那樣觸目慟心、錐心泣血。也許她也知道,自己的出現,可能不僅是搶了她辛苦十年換來的花魁地位如此簡單而已……
在青樓待了那麼多年,嬙兒的痛,眠最能理解,那是一個刀尖火海的地方。雖然對于男人來說,青樓就如桃花源,舉杯對月夜夜笙歌,仿若仙境一般的存在。但其實,青樓對于歌女,那是從地獄仰望天堂卑微無力之感。日日盼望,日日絕望。青樓自殺之人絕不佔少數。記得以前在煙雨樓,隔兩日就會有人尋死覓活,眠就從不干這等蠢事。曾有人問她,為何還忍受得了這般痛苦與折磨。那時她看著她們一張張飽含淚水的雙眼,聲音清脆︰「死了那麼多次,仍是沒死成。要麼果斷一點一刀捅死自己,要麼,活到自由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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