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待房外的十三姨听到游非與喚她,忙推了門走進。只見襲月正笑盈盈地將一枚玉鐲收進衣中,一旁的游非與坐在椅上,頭微偏著看著她,眼中是流轉的秋水。十三姨大驚,以為游公子定是給了襲月價值不菲的玉器當作聘禮,不禁暗道游非與果然是手段高超,短短兩天便將如此孤傲清高的女子制服,心中敬仰更甚。
「十三姨,我便先行一步。她就交給你了,沒什麼大問題吧?」游非與帶笑的眸子掃過來,十三姨慌忙應道︰「奴家都記住了,定護襲月姑娘周全!」轉而攙住依然笑盈盈的眠,「襲月姑娘,其他佳麗都在接客。初來乍到,奴家帶你在樓中逛逛,也可熟悉熟悉環境。不知襲月姑娘意下如何?」
游非與淡淡點頭,大步行至門外,卻听到襲月縹緲漸輕的回答︰「不必十三姨勞心了。既是花魁,就應當做花魁應做的事。」
向前的腳步一頓,游非與眼角浮上冷淡笑意,原來自己竟被利用了嗎?略一回想,自她在煙雨樓奪取花魁,包括之後橋頭的相遇,一步一步,好像都走在她鋪陳的道路上。本可以在碧雲橋時順了十三姨的意,直接進入煙雨樓。可她卻偏偏沒有這麼做,非借了自己的關系,讓十三姨將她恭恭敬敬迎進樓去。只因為若是當時順了十三姨,恐怕便真要落實花魁的名頭了。兩者目的雖然相同,但其待遇,可是雲泥之別。如此一來,她若是想要在樓中做些什麼事,恐怕更是暢通無阻。
呵,真是個聰慧絕倫的女子。只是游非與不明白,雖然將自身武功刻意壓抑隱藏,一般人看來不過是三流水準,但其真實底子恐怕非同一般,整個大蜀估計都難遇敵手。如此心機之深武功之高的人,為何還要費盡心思住進小小的煙雨樓?思慮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幫派,卻都沒有一派與她招式相似。除非……她到底來自何處?又有何目的?
不經意間,竟對這個來歷不明的女子產生了如此濃厚的興趣。萍水相逢?未必吧。游非與輕笑一聲,抬腳繼續往前走,晨光在身後謝幕。這個女子會給自己甚至大蜀帶來如何的變化,其實還真有些期待呢。
***
天色微暗,晚霞如火,遠處是蔓延地一望無際的深紅。眠故地重游,自是在城中游蕩了半日後,才姍姍回到煙雨樓。
踏入院中,白日里所充斥的男女嬌笑打鬧聲已寥寥無幾,幾步之遙的沁雅間飄散出菜肴的誘人香味。想來此時佳麗們的日常工作也算告一段落,待用完晚膳,天色過渡到深黑時,才是煙雨樓燈火如醉的時刻。
沁雅間中,眾佳麗三三兩兩圍坐在一起,酒香菜香混合著偶有的幾聲輕笑,彌漫室內。
正在用膳的嬙兒一抬頭,看見眠從門外進來,眼中閃過一抹嫉妒,輕咳一聲。正在笑鬧的眾佳麗們一愣,恍若有感應般,紛紛望向消失在廚房拿自己的菜肴的那抹霞色背影,臉上竟都是一副看好戲的模樣。
果不其然,不過半晌,眠端著空空如也的菜盤從廚房行出,眾佳麗登時一陣哄笑,姿勢甚是夸張,仿若預先排練好的一般。眠神色淡淡看著笑作一堆的佳麗,臉色倒是一如既往的冷然。
現在還裝什麼淡定,心中恐怕早已是氣得七竅生煙了吧,看我撕了你這層人皮面具!嬙兒見眠依然是一副油鹽不進的模樣,心中冷笑一聲,站起身來,卻是綻出了一個無比歉意的笑容︰「襲月妹妹,真是抱歉,這次是姐姐們一時疏忽,竟忘記了還有你這個新來的,未將廚子置好的晚膳留于你一份,實在是對不住。」
「是啊,這次是我們太大意了,真是對不住襲月妹妹。」嬙兒此話一出,眾人紛紛附和,言語之中滿是歉意。
眠望著眾人,臉上表情依舊是沒什麼變化。
嬙兒心口一陣發賭。不知為何,她看見眠仿佛是對任何事都不在意的漠然神情,心底對她的厭惡就抑制不住地翻涌上來。今日我就是要你難堪,看這個台你怎麼下!嬙兒眸中泛過一絲陰冷,再次溫柔道︰「襲月妹妹是樓中的貴客,我們自也是不能怠慢。眼下做菜的廚子已經離去,妹妹的晚膳又不能不用,畢竟要是餓著了,晚上怎麼服侍男人呢?嬙兒倒是有一個法子,既可以填了妹妹的肚子,又不耽誤晚上的大事。」
「嬙兒真是聰明,是什麼兩全之策?」不等眠回答,眾佳麗便是迫不及待地齊齊出聲,眠看在眼里,心中不免覺得可笑,但面上卻仍是波瀾不驚。
室內皆靜。嬙兒嘴角弧度愈發擴大,在笑容綻放極致之時,她眼中寒芒一閃,如沼澤深處滲透而出的毒液,絲絲彌漫︰「姐姐們還有些吃剩的飯菜,平日是喂給畜生吃,但今日襲月妹妹初來乍到,就將這份集我們眾姐妹情誼的晚膳送給妹妹,大家說如何?」
最後一個尾音落下,排山倒海般的附和聲四起。眾人眼眸中的妒意再難掩蓋,皆是化為了雷霆掌聲,整間沁雅間霎時沸騰。嬙兒站在這潮水般的呼聲中,笑容不減,挑釁地望向仍是面無表情的眠。兩者目光在空中相觸,一股火藥味頃刻充斥在空氣中。
眠深眸無半點漣漪,只淡淡與嬙兒對視了幾許,便在眾佳麗愕然的注視下轉身離去。手中的菜盤被她擱在一旁,她竟不置一言。眾人面面相覷,想來是未料到此種反應,一時都安靜下來,紛紛望向嬙兒。
嬙兒看著眠婷婷離去的背影,這個女子,連走路都似一曲翩翩舞蹈。眼中妒色更甚,嬙兒向著她高聲道︰「襲月妹妹就這般離去,怕是拂了諸位姐姐的面子吧!今日這頓晚膳,吃不吃可不是你說了算!」語畢素手輕揮,眾佳麗皆是沉了臉色,霍然起身,分成幾路向眠撲去,眨眼便將她團團圍住,看這情形,怕是早有預謀。
嬙兒緩緩行至,笑意更濃,堪堪停在幾步開外。身後雲裳笑得燦爛,指了指滿桌的殘羹剩飯,脆生生道︰「襲月妹妹,晚膳已在桌上備好,是否開始品嘗?」
眠淡淡掃一眼身旁圍得嚴實佳麗,然後抬眼望向笑容璀璨的嬙兒,笑了一聲︰「嬙兒姐姐為妹妹準備如此豐盛的晚膳,卻不知味道如何?」
嬙兒也冷笑一聲︰「味道如何,妹妹嘗過不就知道了?」
「襲月初來乍到,身份地位皆不如姐姐,怕是無福消受如此盛宴。不如這頓,就由姐姐替我享用?」眠似笑非笑,空蕩蕩的聲音落在屋里。
「你!」嬙兒薄怒道,「我看你等會兒還能否這般猖狂!」眼神陡然陰沉,眾佳麗收到她的目光,暗暗點頭,窗外寒鴉叫了一聲,今夜漆黑如墨的夜色和她們向眠洶涌而來的臉龐下的陰影,如出一轍。
嬙兒冷冷看著被眾人圍攻的眠,唇角掀起一絲蘊著嘲諷的弧度。然而那弧度還未擴大,眼前煙霞色猶如瀑布席卷而來,眠噙著溫和笑容的臉躍至眼前,眾佳麗慘叫聲在其身後隨之響起,遠處香爐的檀香被風吹作片片,空氣中竟嗅到一股死亡的味道。
嬙兒面色劇變,不知為何,看著眼前之人,仿佛連靈魂都震顫起來。一種連她都說不明的後悔情緒翻涌而上,瞬間充斥了整座心房。猛然想起自己被她只手折于地上之景,早該料到她功夫不弱,但沒想到對付這麼多人,竟還是……眠依舊是雲淡風輕的笑容,落在她眼里,卻如一尊地獄浴血的修羅。
眠極慢地向她走過來,腳步聲在這寂靜的房中顯得極響,恍若踏在嬙兒心上,劃出一道道尖銳的口子。嬙兒渾身一抖,竟往後直直退了幾步。身旁的雲裳言語中摻了一抹駭色︰「你……你別過來!」
「姐姐還沒用完晚膳就想走,莫不是怪我招待不周?」眠粲然一笑,露出森森白牙,旋即其袖袍一揮,滿桌的殘碟酒壺騰空而起,夾雜驚人的勁風,在嬙兒駭然的目光中遽然而至。顯然嬙兒的這番無禮之舉,也是讓她真正動了怒。
「啊!」
一聲蘊著巨大痛楚的叫聲劃破厚重夜空,驚起片片寒鴉。雲裳捂住臉重重跌倒在地,鮮血順著指縫滴在地上,眼角一條可怖血痕。
眠愕然表情望著滿臉鮮血的雲裳,其身後的嬙兒也是一副駭然的模樣,身體抑制不住地顫抖。她竟在千鈞一發之際,將雲裳狠推出去當了擋箭牌!
***
月色清冷,如碧雪灑在地上,徹骨的寒涼。冷意絲絲鑽入身體,雲裳突然打了個寒噤,一片空白的大腦閃過混沌的意識,眸中漸漸清明。她捂著半邊臉,地上是斑駁的血跡。眾佳麗皆是一副驚懼的表情,看向她的目光除了驚訝外,更深層的居然是同情。一股難言情緒劃過心頭,雲裳含了淚眼抬頭望向一臉恐懼的嬙兒,眼中全是無法置信,聲音喑啞︰「嬙兒你……」
「我……」嬙兒一臉的慘白。此時的雲裳,臉上一道可怖的血痕,鮮血滿面,眸中水汽氤氳,竟是說不出的詭異。嬙兒臉色愈發慘白,不經意微微向後倒退一步,顫抖著身體,半天無話。此舉落在雲裳眼中,更是如同重擊,毫無血色的俏麗容顏浮上一層悲哀。
她雙手似是試探性地抬起去模自己的臉,又在即將觸到之時閃電般地縮了回來。「我的臉……」她低聲自語,聲音竟像孩童的呢喃,落在空氣中,染了血跡的腥味。眠站在一旁,看見一旁的嬙兒滿目駭然,如見了鬼般緩緩往門口退去。「……姐妹們……」雲裳跌倒在地,伸出向著眾佳麗伸出手,似是希望她們拉她一把。眾人見雲裳帶了一絲哀求與僥幸的目光掃過來,皆是一怔,目露恐懼,而後齊齊低了頭。那模樣,就如同雲裳是催命的符咒。她冰涼的玉手停在空氣中,眸中閃過絕望之色︰「你們……」
眾人見她如此,負疚感涌上心頭,卻仍是無人上前。對于一個女人來說,最重要的不外乎容貌和男人。這點在青樓女子身上更是體現得淋灕盡致。容貌對于她們不僅是對付男人的利器,更是謀生的手段,是她們在世上活下去的唯一工具。容顏盡毀,以後的生活完全可以被預見。趕出青樓,然後在外落魄致死。往日的情分似全被拋卻,眾人望向她的目光如同看待將死之人。人世寒冷,其實自己早就知道了。只是,沒想到會那麼冷。雲裳慢慢收回手,心如被蛆蟲寸寸掏空,呆呆望著前方,目光卻沒有焦點。
「雲裳,是她!是這個賤人害的你!是她賣弄三流功夫,害你毀容的!」一旁的嬙兒忽然出聲大喊,語鋒直指眠。眾佳麗如夢初醒,皆是附和。「對!是她將你害成這樣!」「都是她,出手竟如此狠毒!」眠雖已明了嬙兒心思歹毒,且極其沒腦子,但仍未料到她竟在此種情況下還能嫁禍他人。此前出手,不過是想教訓一下嬙兒這被自己絞了手腕後依舊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根本未曾想傷人,碗筷等利器飛至她面前就會逐一停下。以她內力深厚,自是能輕松控制碗筷的力道,卻沒料到在這最後關頭,嬙兒將一旁的雲裳狠推出去,這才導致了這場血案。不然若是自己真起了殺意,光憑這些人,能有一個活得下來?
雲裳機械般地看向眠,半晌,竟是默默低了頭,不置一言。嬙兒眼中閃過厲色,似是不滿她這般舉動,卻沒了言語。眠微皺了皺眉,從她的角度看過去,窗外月色入眼,一滴晶瑩順著雲裳雪白脖頸淌下來,將月光折射出重重光華,落至血跡中,迅速地融化了。
「嬙兒!」喊聲破空而來,劉烈大步跨進沁雅間,一把摟住嬙兒,臉上盡是擔憂之色︰「我來晚了,你沒事吧!」
懷中的嬙兒抬了頭來,臉上蒼白還未褪去,故作虛弱勉強笑了笑︰「我沒事。」
「那便好,三月之後便是我們的成婚大禮,你可別在緊要關頭出了點什麼事啊!」劉烈松了一口氣,不顧眾人眼光,猛地將嬙兒箍進懷里。
這個角度能看見她突然慘白的臉,聲音微顫︰「不是說六個月之後?怎麼這麼快?」
「早點豈非更好,我想早日迎你進門!」並未注意嬙兒微顫的語調,劉烈粗獷的笑聲散在屋中,話中的喜慶驅了夜色的寒冷,「走吧,發什麼呆,我已將贖金準備好,你替我轉交給十三姨……」語畢拉起發怔的嬙兒,幾步行出了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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燻香彌漫,嬙兒竟就這樣旁若無人地離開了。走得沒有任何牽絆,沒有任何顧忌。好像這一切,從未真正進入她眼里……也對,我只是她的棋子罷了,為了對付眠而設置的棋子。棋子不過便是棋子,棋子是沒有任何情感的,同樣也不需要傷心。杯盤狼藉散落一地,鮮血為它們潔白的瓷身染上深紅。雲裳依然是跌倒在地的姿勢,望著嬙兒離去的方向,兀自出神。
覺得好笑,就真的笑出來。笑聲空洞,卻痛得刺骨。突然覺得月色刺眼,睫毛輕顫,眼淚就這樣落下來。臉龐是溫熱的感覺,她就這樣閉著眼楮,任憑淚水奔涌。人群中不知是誰喊了一聲「該去接客了」,眾佳麗頃刻間作鳥獸散,燈火泠泠,大理石牆清楚映出雲裳鮮血混合著眼淚的容顏,煞是恐怖。眠負手而立,偌大的沁雅間,除了她,無一人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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