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在一片虛空中,眼前是連亙的迷霧。♀意識像漂浮在海面上,周圍虛影幢幢,走馬觀花般掠過許多塵封的景象。記憶如崩壞的鏡面遽然四散,眠看清其上印著的蘇易帶笑的面容,似一束光照亮整座虛無,迷霧剎那四散,她仿佛听見有人在喊她的名字,遙遠又清晰︰「眠……」
「本應是我保護你,沒想到到頭來,還是我被你救了。哎,我真是沒用。還沒有醒嗎,都已經昏迷了整整兩日兩夜了……」
「那麼多藥喝進去,常人早就醒了。這是什麼毒啊,居然如此厲害!」
女子如新葉凋零般荒蕪的聲音再次響徹,回音重重,卻似利斧劈開混沌︰「我們還會再見的。」
我在做夢?
意識昏昏沉沉,卻能清楚地感受到身體的不適。劇毒不過片刻時間便傳遍四肢百骸,竟連封住穴道也無用,幸好自己並非常人,用千瀧靈火慢慢化解,假以時日,便能康復。但為什麼無法醒來呢,疲累就像重重陰雨,劈頭蓋臉地壓下來,她只覺好像很久沒這樣睡過了。也是,在蘇易死後的每一天,她從未有一刻睡得安穩。
喊聲遠去,她漸漸听不見笙紗紗的叫喊,混沌中依稀現出一片花田,連亙的黃色鋪面而來,眼楮幾乎被刺痛。遠遠地,看見一男一女站在一浪蕩過一浪的向陽花中,日光如雨落下來,將他們淋得發亮。
男子輕飄飄的話語仿佛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卻如暖陽驅散寒冷,直直融進心底。她幾乎窒息,緩緩听清他的誓言,和記憶里的絲毫不差,疊出重重回音︰「一世紛亂猶微塵,唯有痴心終不怨。嫁給我,眠。」
嫁給我……嫁給我……蘇易的低語響在耳邊,本該是世上最美好的字眼,卻像魔咒般緊緊扼住她的神經,她只覺跌進了一個萬劫不復的深淵,身體正向下直直墜去,即將抵達底下的尖刀利刺。她想叫,卻發不出聲音。我一定是在做夢,在做夢。可是為什麼醒不來,為什麼這個夢竟如此真實……若是如此,那她下一句出口的話一定是……
她直覺不想听下去,卻無能為力。花田中女子丹唇緩緩張開,讓男人骨頭酥麻的聲音輕輕回蕩︰「妾擬將身嫁與……一生方休……」不要!我不要听!我再也不想去回憶!再也不要心痛!她奮力捂住耳朵,可女子的聲音卻如箭穿破屏障,炸響在腦海,「一眼萬年,共我酩酊賞碧落黃泉。百轉千結,願君繾綣游天上人間……」
她仿若被雷劈中,遠遠傳來笙紗紗焦急的聲音︰「眠!你怎麼了!呀,額頭怎麼這麼燙!」又變得模糊不清,「你快來看看!她全身都是汗!」身體好像置身在火爐,女子的話語一遍遍響徹。不!不!我不要听!
有什麼東西輕輕覆上額頭,冰涼冰涼,卻像清流劃過心間,一切歸于平靜。花田眨眼崩散,她呼吸漸漸平穩。這一抹清流撫過眉間,撫過雙睫,最後停在她的唇上,靜止不動。是……誰……即使在昏迷中,她也能感到兩道熾熱的視線,正直直注視著她,她想睜眼,卻是無能為力。
那兩道目光似是看了她許久,看到她幾乎又將陷入沉沉夢境,笙紗紗的聲音似輕似重地響起︰「她愛你嗎?」
舉室靜寂。良久,她听到回答︰「她心中早已有人。」那是一把極冰冷的聲音,冷徹心底,卻透著濃重的悲傷與哀醉,意外地好听。這樣的聲音,必須是歷經大起大落的人,才能擁有的聲音。就像千山暮雪,將你困在寒冷中,緩緩等待死亡,卻又在走向死亡的道路上,因欣賞了此等美景,是以死而無憾。好熟悉的聲音,她模糊地想,卻不能分辨是誰所發。
「那你這般,又是為何?」笙紗紗的聲音再不復之前的歡悅,竟透出絲絲哀傷來。
「守著回憶的軀殼,能頑強到幾時?」男子好像在笑,她恍惚听清其中的諷刺之意,卻又被他下一句話所蘊含的徹骨心痛所憾,「只是,我也一樣。」
她從沒有感受過如此巨大的痛苦,連著心也被撕扯出陣陣劇痛。怎麼連自己也會如此?傷其所傷,痛其所痛?這不是對至愛之人才會有的感應嗎?難道……可能是在昏迷中,她隱約覺得他定是與自己息息相關之人,卻遲鈍地無法回憶。她想努力听他的下文,他卻遲遲未發聲。
混沌再次襲來,她有些困倦,在即將沒入黑暗之時,他終于開口,被她最後一絲意識捕捉到。聲音淡淡,沒什麼情感︰「憶為橋,亦為牢。」
***
今夜無月。暗沉沉的天籠了幾顆星子寥寥掛于天上,平添了幾分蕭索。
縣太爺家的丫鬟急急行于路上,心中仍是惦記著兩日前那從天而降的妖女,眼中一派慵懶,口中卻吐出讓她膽戰心驚的字句︰「我不管你用什麼手段,給你三日時間。若是時辰已到而你拿不出成果,那麼三日後,就是你的死期。」「我不管你用什麼手段,給你三日時間。若是時辰已到而你拿不出成果,那麼三日後,就是你的死期。」
但如今已然過去兩日,自己卻連一點辦法也沒有。不是沒有向各個客棧搜集過消息,只是掌櫃們一看她如此扮相,又拿不出銀兩來,便未給她好臉色,袖子一拂鼻孔朝天一哼將她趕了出去。
為了活命,她甚至去向街邊的乞丐打探消息。可誰知,那些乞丐見了她,便流著哈喇子撲過來,竟欲施暴,她九死一生地逃出他們的魔爪,卻是再也無計可施,但同時也明白了一個道理︰為何自家老爺不輕薄其他丫鬟,只輕薄于她。恐怕是自己眉眼含淚的容顏落在這些人眼里,不僅是好欺負,更是一派別樣姿色。
正恍神,身旁草叢突兀一抖,丫鬟忙轉頭,只見黑影一晃,便沒了蹤跡。心底陡然拔涼,莫不是遭人跟蹤了。家家戶戶門窗緊閉,周圍靜謐得可怕,若是平日自己早已在府中歇下,今日卻因打探消息晚了好幾個時辰。星光零落地灑在地上,平白透出一股詭異來。冷風吹過,她下意識地縮了縮脖頸,忙加快了步伐往前走。
仿佛感覺到了什麼,她緩緩低頭,腳下赫然是兩道拉得頎長的影子!她一驚,兩腿發軟,幾欲嚇得跪下,卻忍住了恐懼往前急走。但那道影子卻像鬼魂般,不疾不徐地跟在她身後,更讓她驚懼的是,從始至終,除了自己的腳步聲,她從未听到任何人的腳步聲!
遠處隱隱勾勒出府邸熟悉的輪廓,丫鬟如釋重負般松了口氣,抬手擦了擦額角不經意滲出的汗珠。她腳步飛快,卻一直不敢回頭,只一個勁地往前沖。腦中掠過無數吃人的冤魂,她甚至想起了老爺生前無意間談起的那場妖魔與獵人的大戰……不會的!不會的!這世上已經沒有妖了!卻又想起那個從鳥兒變化而來的女子,一時竟駭得欲昏厥,卻仍在心中不住地祈求著。別殺我,別殺我,我此生從未做過虧心事,除了幾月前偷拿了夫人的發簪……
府宅離自己越來越近,已是幾步的距離。可腳下的影子仍不偏不倚地跟著自己,她毛骨悚然,大步一跨,就欲推開門叫喊——肩膀上卻突然有了重量,身後的人聲音冰涼︰「姑娘留步,我有些東西,要送給你……」
***
次日。笙紗紗正在熬藥,桌前凌亂地散著幾株新出土的藥材。她細細挑了一株,就著晨光眯起眼瞧了瞧,滿意地點了點頭,放進臼里一邊搗一邊自言自語︰「這毒見所未見,若不是弈縣毗鄰大漠,哪來諸多的梵草和未央花啊,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說起來,他還在房中,竟也陪著眠不眠不休,在她床前坐了兩日兩夜。心中一絲淒苦,卻被她快速化去。若是眠忽然醒了,見到他豈不是不妥。算算時日,解毒的藥已喂了兩日,怕也是該醒了。這麼想著,笙紗紗放下手中的臼,打算讓他快快離去。
「啊!」房內猛然傳出一聲低呼,透著無限訝異。笙紗紗急急轉身,衣袍不慎打翻藥臼,藥材四散,地上一片狼藉。
她愣愣地看著地上的殘余,不知為何沒有伸手去撿。窗外飄過幾絲雲,天色陰暗,怕是要下雨了。思及此,天邊猛然落下一聲滾雷。她想笑,卻笑不出來。身子有些發軟,她就順著牆壁慢慢滑下,癱坐在地上,緩緩地,將身子蜷縮成了一團。
是不是,無論如何努力,最終也不過看清你我之間的距離而已。
***
眠震驚地看著眼前之人,神思陡然清明︰「江……離?」
紫衣男子欲哭未哭,滿臉的悲切,長臂一攬,一把將目瞪口呆的她抱進懷里︰「我好怕,怕你再也醒不過來了。」忽而又笑,「還好,你還在這里。」
眠被他笑得一陣眩暈,他笑起來竟是別樣的好看,溫柔中夾雜著狂風暴雨般致命的吸引力。臉上忽地騰起一朵紅雲,眠匆匆推開他,別過臉去︰「你……你怎麼來了?」
江離並不在意,托著腮幫子緊緊盯著眠︰「我想你了啊。」
眠轉過頭,正對上他如墨的雙瞳,心中急急一跳,忙裹著被子不動聲色地往里移了移︰「原是如此……不對,江公子怎麼知道我在這里?」
江離將她垂落在眼前的發絲撥于耳後,故作正經道︰「難道你不了解,想念是一種很可怕的力量嗎。」
眠噎住,余毒未解,猛地咳嗽起來,避開了江離伸過來欲幫她順氣的手︰「江公子……如此,莫不是真對襲月情根深種了吧?」
江離笑起來︰「你問我?我倒是想來問問你。」靠近幾寸,委屈道,「那日我分明與你說過,若你有興趣,定要攜了我一同來浴仙池。你是弱女子,我武功再怎麼不濟,危急時刻也可護你一護。怎料你嘴上說著並不在意,三日後竟直接卷鋪子走人了。先不說你不告而別這一錯舉,我暫且當你是忽然起了心思,做事果斷利落。但你……你連在樓中用的名字——襲月,居然也是假的,你叫我如何……如何能不傷心啊。」他一雙大眼楮蹭亮蹭亮,巴巴地望著眠,難過得似要流下淚來,「若不是我看到你相貌,還真以為是我認錯人了。」
眠被他一通搶白,又看到他一雙星星眼撲閃撲閃的樣子,直覺頭暈,道了一句「那是藝名,我有些困了」便欲就寢。江離急了,忙伸手阻止她躺下去︰「大清早風和日麗的,睡什麼睡,豈不是白白荒廢了時日。」轉頭大聲吆喝,「紗紗!紗紗!眠醒了!快些將藥端來吧!」
眠詫異︰「你與笙紗紗認識?」看這稱呼,竟好似比自己還熟絡。
「啊……」江離訕訕一笑,「我料到你來此地,正一家家客棧地尋你,恰巧她采藥回來。心中估模應是那位江湖豪杰受了傷,我醫術尚可,又是俠義心腸,忙上前施以恩惠。沒想到天底下竟有如此巧的事,房門一開,那床上躺的,不就是我一直苦苦尋覓的你嗎!」
眠干笑兩聲︰「天底下如此巧的事都被你遇上,俗話說大難不死……大幸至此,必有後福。看來江公子今後定有大福!」
江離一副「此等好事都被我踫上」的驚訝模樣,大喜之色溢于言表。眉眼掃過她垂落在床下的玉手,掃過她指間的一抹雪白,眸中浮上點點笑意︰「我原以為你是個冷情冷性之人,如今看來,倒也不是這麼一回事。」他執起她的左手,如水冰涼,浸得眠一顫,「未料到你竟將‘淚魂’時刻戴于手上,我真是很歡喜呀。更歡喜的是,你竟將它戴在中指上,」他笑意愈深,那笑容曬得眠一怔,「眠姑娘可知道,戴在中指上的含義?」
眠回過神來,她確實不知道這些首飾戴在哪根手指上的各種喻意,只因蘇易並沒有送給她所謂定情物,但以她的性情,此時絕不能落下風。她迅速抽出手,兩頰卻有隱隱紅暈︰「我只是隨意戴著,並沒有仔細深究。啊,也希望江公子莫要深究。」忽看到江離的笑容愈來愈深,直覺是哪里說錯,「我的意思是……不然我換根手指戴?」
江離哈哈大笑,待眠的臉色由紅轉白時,才干咳了兩聲,傾身而來,指了指她的無名指︰「其實也可以戴在這里。戴在這里就不會有什麼特殊的含義了。」
眠狐疑地望著他︰「真的?」滿臉的不相信。
江離忍住笑,擺出一副莊嚴的模樣︰「嗯。」
***
笙紗紗端著碗輕推了門進屋,便見著如此光景,眼楮微微一黯,將藥遞與眠,對江離勉強一笑︰「你什麼時候回去?」
「回去?」江離一愣,義正詞嚴道,「我不回去了。此次出行,本就是為了眠而來,她還受著傷,我堂堂男子漢大丈夫,怎麼能扔下她一個人不管?于情于理,我都該是留下的。既然留下了,于情于理,我都應時時刻刻陪在她左右。但至于現今客棧全已客滿,于情于理,我便應當委屈自己,同她一道睡。」
眠一口藥未及喉,猛地被嗆住,劇烈地咳嗽起來,湯藥四濺。江離忙貼心地幫她順氣,喜道︰「不必歡喜得這樣。」笙紗紗將他的魔爪扒開,怒斥道︰「你讓她好好喝口藥行不行?藥材本就少,被你這樣糟蹋,若是她日後突然毒發該如何是好?」
不僅是江離,連眠都愣住。她見笙紗紗怒形于色,想著這事也有自己的錯,忙將藥一飲而盡︰「對不起,是我未拿穩。」
笙紗紗一怔︰「我……」她猛地咬住下唇,「是我失態了。」
眠捕捉到她的欲言又止的樣子,並未深問。若她自己想說,自然會說。笙紗紗今日似乎與往常不同,卻是因了什麼,她卻思索不出個所以然來,只好岔開話題︰「紗紗,我的傷如何了?是什麼毒?」
笙紗紗回過神來,忙道︰「你的毒清了十之五六了。但奇怪的是,按我的閱歷,江湖上幾大善用毒的幫派竟沒有一種與其相似。這種毒甚是難解,未央花對它的克制效果似乎都並不如意,但好歹有些許效果。」她皺眉苦想,「現今雖幫你清除了致命的外毒,但還有些毒已化入五髒,怕是藥物已沒什麼功用了,只能日後用內力慢慢化去。此毒極其危險,且蔓延速度奇快,都快稱得上是天下奇毒了,就連老大都不清楚這是什麼毒……」話到此處猛地捂住了嘴,「啊……我是說,就連子淵哥哥都不清楚這是什麼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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