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守夜
柳沉疏轉頭看了無情一眼,整個人向後微微仰了仰,曲起一條腿、一手搭著膝蓋,舒展身體靠在了樹上,低頭垂下了眼簾,看著正在自己另一只手中上下翻飛的筆,略一沉吟後輕聲道︰
「淳于洋日前死于東堡眾人手下,‘四大天魔’四去其一;‘魔姑’手下東方巡使臧其克又為你所殺——他們必然也已知曉你定會插手查辦此案。雷小屈的功力固然高于淳于洋,但也絕不可能以一己之力抗衡你與東堡聯手——即便再加上‘索命四童’也是一樣。他們已接連損失兩名大將,今日卻仍舊只派了‘魔仙’一人而非一同出手以保萬全——我絕不信他們竟會如此輕敵。」
無情點頭,低低應了一聲——他也不信。若‘四大天魔’當真如此輕敵自大、毫無城府與心計,那也根本不可能在江湖上為禍這麼多年,只怕是早已被人除去不知多少次了。
「此事姑且不論,還有一件事卻是我最擔心的——」柳沉疏點點頭,微微停頓了一下,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眉頭皺得更緊,下意識地用筆桿輕輕敲著自己的掌心,正要開口講話說完,無情卻像是知道她要說什麼一般,已然搖了搖頭,神色凝重︰
「‘魔姑’的身份六扇門已追查多年,至今忍是無人知曉。」
正因為沒有人知道那武功最高、據說還會使狐媚功夫惑人心智的‘魔姑’究竟是誰,所以這「魔姑」就有可能是任何人——也許只是一個不起眼的過路人,或者可能還是他們認識的人,更甚至說不定連她究竟是男是女都無法完全肯定。
太多的未知和神秘讓這個敵人實在是防不勝防——柳沉疏若有所思地「唔」了一聲,神色間少見地有些苦惱,隨手扣了扣自己靠著的樹干,卻是出乎意料地忽然間觸上了一只冰涼的手。♀
——那當然只可能是無情的手。
柳沉疏有一瞬間的怔愣,隨即立時反應了過來,反手就扣住了他的手腕、用三指按上了他的尺寸關三部,臉上竟是破天荒地顯出了濃濃的懊悔來︰
「手都凍成這樣了怎麼也不早說?」
如今雖早已出了臘月,但畢竟尚未開春,夜里的溫度仍是極低的。無情自幼時五髒和經脈受損後便再不能修習內力,再加上他本就體弱,自是抵不住這寒意的侵襲,一雙手早已是凍得冰涼——柳沉疏本身內力不俗,並沒有受到太大的影響,再加上這夜幕又讓她有些心神恍惚,一時之間竟是不曾顧及到這一點。
柳沉疏平日里不管做什麼都好像總是一派從容,這還是無情第一次看見她像這樣——帶著顯而易見的自責、懊悔和……緊張?她的輪廓本就柔和,在朦朧的月色下竟是顯出了一種莫名的溫柔來……
無情的神色也不由得慢慢柔和了下來,搖了搖頭道︰「無妨。」
「哪里無妨了?你若著了涼,我這麼久以來為你調理身體豈不是又白費了功夫?」柳沉疏聞言,立時就抬頭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語氣里滿是斥責之意,卻又因為生怕吵醒其他人而將聲音壓得極低,反倒是無端多出了一股嗔怪的意味來,「覺得冷直說就是了——我不會笑話你的。若是再有下次,那我恐怕也就只能像對女孩子一樣,將外袍解下來給你披著了——大爺,你看如何?」
柳沉疏說到最後,眉宇間終于是又恢復到了平日里的笑意,尾音微微上挑,帶著幾分揶揄和玩笑之意——但話雖如此,她一邊說著,卻還是一邊抓著無情的手,慢慢地輸了些內力過去。♀
以萬花谷離經易道心法練就的內力並不凌厲鋒銳,但若論催發生機、溫養調和,卻實在是當屬第一——無情的手很快就慢慢地泛起了幾分暖意,臉上的蒼白之色也終于慢慢褪去了幾分。
柳沉疏看了眼他的氣色、再一次確認了一下他的脈象無礙,這才終于松了手,卻仍是定定地看著他,似乎是等著他的回答。
哪里有女孩子隨口就說解了外袍給男人披的?可偏偏柳沉疏就是這麼一派坦然地說了這話——無情只覺得氣也不是笑也不是,滿心的無可奈何,心頭卻是微有暖意,終于是只能點了點頭不再與她爭辯,干脆地跳過了這個話題︰
「下半夜我來守,你去睡一覺。」
——說話時,神色竟是意外的柔和。
柳沉疏微微一怔,隨即就輕聲笑了起來︰「今日這是怎麼了?一個個都搶著要替我守夜?」
無情稍稍一愣,很快就想起了先前姬搖花起身坐到她身邊的情形,心下立時了然——果然,柳沉疏很快便帶著笑意將話接了下去︰
「我武功不錯,守一晚不睡也並無大礙——更何況……這情形,我又怎麼睡得著?」
說到最後一句時,柳沉疏臉上雖仍舊還帶著笑意,可原本就極輕的聲音卻是一下子又低了下去,近乎是在喃喃自語。無情好不容易才分辨出她究竟說了些什麼,一時默然——
他想起了方才她抓著他手的時候——她的掌心里,帶著隱隱的汗意。
柳沉疏的房里,從來都是整夜都亮著燈的——如今露宿野外,雖還有篝火,光線卻也絕無法和屋內的數盞油燈相提並論。
兩人一時間俱是無言——片刻後,到底還是無情打破了沉默,平靜理智、細听之下卻又帶著淡淡的暖意︰
「養精蓄銳才能應付接下來的敵人。」
柳沉疏微有些詫異地看了他一眼,卻是忽然間模著下巴笑了起來︰「大爺教訓的是!這樣吧,再等等,待到天快亮了,你再來替我,我睡上一個時辰就夠了。」
無情微微皺眉,似是仍舊還想再說些什麼,柳沉疏卻是已然不給他再開口的機會,自顧自地就點頭下了定論,笑盈盈地看他︰
「破曉時分正是人最易松懈的時候,這等重任也只有交給大爺我才能放心了。」
無情暗自嘆了口氣,心知必是再也說不動她了,便也懶得計較她的戲語,靠著樹閉上了眼楮。
柳沉疏轉了轉手里的筆,略略遲疑了一下,到底還是沒有再坐回原處,就這麼靜靜地靠著樹、仰頭漫不經心地看著月亮。
因為生怕吵醒其他人,先前她和無情說話時都已將聲音盡可能地放輕;于是為了听清對方的話,兩人的距離其實靠得極近——無情身上好像帶著一種很特別的氣息,如他的人一樣清冷凌厲,但出乎意料地……讓她覺得放松和安心。
柳沉疏深吸一口氣,伸了手稍稍舒展了一下-身子,再一次低了頭,有一搭沒一搭地把玩著自己的筆,身形卻是難得的自然、不見僵硬。
……
終于開始有隱隱的光亮劃破了深沉的夜幕——無情睜了眼,仰頭看了看天色,而後轉頭看向身側的柳沉疏——柳沉疏嘆了口氣,有些無奈地伸手按了按自己的額角,將筆系回自己的腰間,靠著樹干也閉上了眼楮。
柳沉疏以為自己在這樣的環境下一定是睡不著的,在這之前她也確確實實沒有半分睡意,但她還是依照先前說好的那樣閉上了眼楮、將自己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她內力不俗,兩人之間的距離又極近,她能很清晰地听見身側那人的呼吸聲,很輕但也很平穩。
或許是因為並不是孤身一人的緣故,陷入黑暗之中的緊張和僵硬莫名地就慢慢消退了下去,心頭涌上一片安定,困意竟是就這麼出乎意料地一點一點襲了上來,入睡前腦海中最後一個模模糊糊的念頭,竟是——
幸好——這一次,她並不是一個人。
無情將雙手攏在袖中,淡淡地看著不遠處的火堆,眉頭微微蹙起,似是仍舊在思索著案情——肩頭忽地就是一沉。
無情微微怔了一下,側過頭去——入目就是一頭隨意披散著的長發,烏黑而順滑。
柳沉疏已入了睡——大約是因為樹干的弧度,微微一動後便是順勢滑了下來、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大概是因為身懷內力的緣故,即便是隔著繁復厚重的衣衫,無情也能感覺到她身上帶著的那股暖意——與他身上被冬夜沾染上的寒氣截然不同。
不知道是不是夢到了什麼高興的事,她的嘴角邊竟是帶著淡淡的弧度——和她平日里略帶戲謔的笑意不同,這個笑清淺而安靜,竟像是……讓人的心頭無端升起一股安定與暖意。
無情微有些失神,一時間竟像是忘了先前在想些什麼,就這麼定定地看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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