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風波
金風細雨樓是什麼地方?如今江湖上的第一大幫。
楊無邪是什麼人?金風細雨樓的總管、樓主蘇夢枕最倚重的副手,哪怕如今白愁飛已當上副樓主、聲名威望俱是如日中天,楊無邪的權利與地位也從未受到半分撼動。最重要的是,他的外號——叫做「童叟無欺」。
世人皆知,楊無邪最擅收集分析情報資料,而他說出口的話,絕不可能是假的。
——可他說柳沉疏是女子、稱她為「柳姑娘」。
在場眾人幾乎是一下子全懵了,下意識地看向柳沉疏——柳沉疏這時候卻已經是恢復了一貫溫和從容的笑意,對著眾人微微頷首、淡淡說了一句︰「很抱歉,今日只怕是不便見客了——諸位見諒。」
然後還不等大家自茫然和震驚中回過神來開口詢問,柳宅的大門已是毫不遲疑地緊緊關上。
眾人面面相覷,半晌後才猛然驚覺——方才柳沉疏開口時的嗓音,竟是一種屬于女子的輕軟酥糯,再不復平日里的清朗溫柔。
名滿江湖的柳沉疏柳公子竟是個女子——這是真的,再無懷疑。
江湖人的口舌素來比什麼都快,不過才一夜的功夫,這消息就已傳遍了整個江湖——柳沉疏本已儼然是如今武林年青一代的翹楚和領軍人物、風頭一時無兩,卻誰也沒想到竟揭出了這樣的事來,一時間俱是瞠目結舌。
江湖上這一夜之間風起雲涌,然而柳宅這頭卻似是渾然不覺、半點未受影響,甚至平靜得有些不可思議——第二日一早,柳宅竟是如同往常一樣大門敞開。
或許是按捺不住好奇心,或許是心有不甘,或許是難以置信——總之終于有人大著膽子踏進了柳宅的大門,然後如同往常一樣在花園中看到了那個人影。
——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
熟悉是因為那人如同從前的每一日一樣正站在花叢中澆著花,一身墨袍,神色溫柔、行止閑雅;陌生的是——那人一身女裝、身形縴細曼妙,容貌精致而溫婉。
她的容貌和從前有些微的不同,顯得眉目越發柔和清麗,乍看之下似是有些陌生,但——她臉上那種溫柔卻自負的笑意、舉手投足間的風流意蘊……卻是如此熟悉,讓人只一眼就能毫不猶豫地肯定——
那就是柳沉疏——不是柳公子,而是柳姑娘。
有溫柔內向的姑娘紅了眼楮、咬了咬唇,低著頭一言不發地轉身離開。
有性子潑辣的姑娘氣呼呼地瞪了她一眼、指著鼻子狠狠罵了一句「騙子!」而後掉頭就走。
也有不知哪家的紈褲笑嘻嘻地湊了上來、語氣輕佻︰「喲——若早知道柳‘公子’生得這般俊俏可人,我平日里怎麼也該多來幾次才是!真是有眼無珠!有眼無珠啊!」
——對前兩者,柳沉疏只是依然溫和地笑著,眼底微有愧色,卻也並不開口解釋些什麼,就這麼靜靜地目送著她們離開、輕聲嘆氣;至于最後那一種……柳沉疏只是微微揚了揚眉、手中毛筆凌空輕點,那人已應聲而倒,轉眼就已被柳沉疏毫不猶豫地丟到了大門之外。
——似乎恢復了女子的身份後,柳沉疏的脾氣卻反倒越發張狂任性了起來。至少做男裝打扮之時,她還未曾有過將人丟出去的時候——當然,那個時候也不曾有男人出言調戲過她。
頭兩天的時候整個江湖上都還處于一片震驚和愕然之中,除了所有人都在交口相傳「你知道嗎?原來柳沉疏柳公子居然是個女的!她和金風細雨樓的蘇樓主鬧翻了,楊總管為了警告她,這才把這件事說了出來!」之外,尚來不及生出什麼新的傳言——但到了第三天,江湖上的風向卻是再次一變。
——有人開始指責柳沉疏男扮女裝、欺騙玩弄姑娘們的感情,前些日子更是出入小甜水巷的風月之地。身為女子,卻行為不檢、舉止放肆,簡直有辱斯文、令人不齒!
如這般口誅筆伐,其勢之洶,簡直好像柳沉疏做了什麼十惡不赦、放蕩不堪的事一般。
這江湖上也並非沒有高手是女子,但柳沉疏近來的風頭實在是太勁、儼然是已壓過了所有的年輕一輩,再加上又備受女子青睞、風流之名滿江湖,總免不了遭人嫉恨——並不是所有人都能忍受被一個女子蓋過風頭,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因為她是女子而放下嫉恨——這樣能令她身敗名裂的大好機會,又豈能放棄?
但柳沉疏此前在江湖上的名聲畢竟是一向極好,和南寨、東堡、北城、小雷門都是交情匪淺,此事一出,友人們自然不肯坐視不理,當即紛紛挺身而出、為她正名;甚而也有些並不相識的俠義之士同樣挺身為她駁斥那些謾罵侮辱、維護聲名。
雙方一時間爭吵不休、僵持不下——江湖上一片硝煙彌漫。
而就在這樣的時候,身在風浪核心處的柳沉疏——此時此刻卻正身處金風細雨樓中蘇夢枕的房間里,歪著身子倚在榻上,漫不經心地吃著水果。
「這梨不錯,清甜卻又不膩,」柳沉疏咬了口梨,慢條斯理地嚼了兩口咽下,隨口夸著,「你有空也可以吃上一兩個,止咳化痰,對你的咳嗽很有好處。」
蘇夢枕不置可否地應了一聲,一旁的楊無邪倒似是將柳沉疏這話放在了心上、正色點了點頭,末了還不忘笑著對柳沉疏道︰
「沉疏若是喜歡,一會兒不妨帶一些回去。」
柳沉疏沒客氣,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而後模著下巴看楊無邪︰「無邪——你看此事還有多久才會平息?」
「至多月余,」楊無邪略略沉吟了片刻,而後道,「江湖人素來是口舌快,但忘性也大。其實你的名聲一向很不錯,要想抹黑你,也只有拿你和女孩子們的交往來大做文章——但若是連女孩子們自己都不怪罪于你,那別人也說不出什麼話來。」
柳沉疏一下子苦了臉色︰「可問題是——女孩子們怎麼可能不怪罪于我?」
女孩子們本就多多少少都有幾分別扭和小性子,自己雖不是有意欺瞞、也未有逾矩之舉,卻畢竟是隱瞞了性別、白白得了她們的青睞與錯愛——如今真相大白,哪里能沒有怨氣呢?
饒是柳沉疏素來任性,此刻卻也忍不住升起了幾分懊惱之意——她本是想要呵護照顧那些女孩子,不想卻竟弄巧成拙,她至今仍清楚地記得這幾日見過的那幾個女孩子——記得她們的眼神,震驚愕然中,又帶著因被欺騙而生的受傷和怒意。
——但世上沒有後悔藥,如今再說什麼都已來不及了。
柳沉疏忍不住嘆了口氣。
楊無邪卻是笑了起來︰「能不能讓女孩子們不怪罪——這便全要看柳兄的手段了。」
楊無邪說著,微微一頓,而後深深看了柳沉疏一眼,語氣里帶了幾分意味深長︰「此事——我卻是並不太擔憂的。」
柳沉疏斜斜睨了他一眼——楊無邪但笑不語。
「柳公子手段過人,我也並不擔憂。」兩人都不說話,剩下的那人——躺在床上的蘇夢枕卻是出乎意料地開了口,語氣淡淡,卻偏帶著一股迫人的壓力,「如果柳公子前幾日不去小甜水巷,事情想必會更簡單。」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更何況柳沉疏和戚少商都是早已成名的人物,在小甜水巷醉杏樓一起喝酒的事自然也瞞不住江湖人——柳沉疏這一去,便立時就多了一個「出入煙花之地、行為不檢」的罪名。
柳沉疏伸手模了模鼻子,難得有些心虛地訕訕笑了一聲,隨即卻又搖搖頭嘆了口氣︰
「如今江湖上都知道我們已然反目,往後我再來,卻是只能偷偷翻窗了——萬一我又因此背上‘夜闖香閨’的登徒子罪名,這可如何是好?」
這話題轉移得如此粗暴生硬,也虧得在場的兩人全不在意、就這麼任由她將話題牽著跑偏——
站在一旁的楊無邪忍俊不禁,卻仍是硬生生忍住笑意——敢說金風細雨樓樓主的房間是「香閨」,她柳沉疏還當真是全江湖的第一人——想必也該一直都是唯一一人了。
蘇夢枕抬了眼,幽幽看了她一眼——一雙眸子幾乎就像是兩簇跳動的寒焰,語氣卻平淡得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柳兄有這雅興,還是留著去闖大捕頭的‘香閨’吧。」
柳沉疏模了模下巴,若有所思。
……
當天夜里,柳沉疏果然去「夜闖香閨」了——柳沉疏一身墨色的衣袍幾乎讓她整個人都徹底隱沒在了深沉的夜色之中,悄無聲息地模進了神侯府的小樓之中。
小樓中存放著大量的古玩字畫、奇珍異寶,價值連城,一向都由無情鎮守——無情在小樓內布下了各種機關陣法以御來敵。
柳沉疏在陣法上的造詣和無情相當,但若論機關卻是遠遠不如了——不過好在無情似乎很是樂于指點她的機關之術,早已將小樓內的機關同她一一分說,這時候柳沉疏一路走來,便是順暢得沒有半點阻礙。
屋里的燈還亮著,柳沉疏推門進去,就見無情正坐在桌前翻看著卷宗,神色專注、眉頭微蹙;他似是听到了開門聲,聞聲回頭,神色有一瞬間的微愕︰
「沉疏?你怎麼來了?」
柳沉疏已走到了他的身側,抬眼一掃桌上,伸手替他將手邊已然冷了的茶全數倒掉、重新斟了一杯熱的遞給他,而後又伸手、動作嫻熟地替他研起墨來,輕聲笑道︰
「來給大捕頭——紅袖添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