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血河
困倦讓柳沉疏的思維明顯遲滯了不少,無情的話音落下良久,她才似是終于反應了過來,有些意外地怔了怔,隨即仰著臉蹭了蹭無情的頸側——披散在耳邊臉側的頭發襯得她一張臉越發小巧,柔軟的發絲蹭在頸側,帶起了一陣細微的癢意,幾乎就像是一只毛茸茸的小動物一般。
無情失笑,抬手揉開了她的頭發,而後開始低頭去解自己的衣帶。
柳沉疏似是終于又清醒了幾分,將身子撐起幾分而後硬是繞到他的背後、自身後將他抱住——無情比柳沉疏略高幾分,但坐著的時候便將這身高差一下子又拉近了不少,再加上兩人本就身形相仿、相差不大,這一來便幾乎是將無情整個攬在了懷里一般。
秋天的夜里已經開始漸漸有了寒意,無情素來體弱,此刻體溫微涼、顯然是也易沾染上了幾分秋夜的霜露之氣,柳沉疏的體溫卻因為身懷內力而永遠帶著一種令人熨帖和心安的暖意——這暖意和自背後傳來的柔軟觸感混在一起,便顯出了一種別樣的溫柔和靜謐來。
「怎麼這麼瘦?」柳沉疏半眯著眼楮,有些含糊地小聲咕噥抱怨著,卻是慢慢收緊了手臂和無情貼的更緊、似是想將自己身上更多的溫度傳遞給他,語氣間半是心疼半是擔憂,「都是骨頭,我抱著都硌手了!都怪戚少商那事……」
「我很好,我也還想多活幾年,不會虧待自己。」無情解著衣帶的手微微一頓,淡淡地笑了一聲,隨即卻又像是忽然想到了些什麼似的搖了搖頭,低聲叮囑道,「不要再去折騰戚少商了,他會自己想清楚的。」
鐵手雖已回京,戚少商也已將他原本的擔子全數卸下,不過卻也並沒有離京,說是正等著喝無情和柳沉疏的喜酒。息紅淚和赫連春水婚期在即,戚少商近來的心情一直很是低落,柳沉疏有時便刻意生些事端、給他找些事做,好教他將注意力轉移開去。不過這卻也不過是治標不治本罷了——戚少商就是再失落,也終究是要自己走出來的。柳沉疏微微眯了眯眼楮,難得乖順地點了點頭︰
「你說不去我就不去。」
無情已月兌了外衣,一邊鑽進被子里一邊伸手拍了拍她的頭頂——被窩已被那人的體溫徹底捂暖,甚至好像能透過中衣、順著四肢與血脈一路熨帖到了心頭一般,渾身上下都舒坦自在了起來,將秋夜的霜露徹徹底底地隔絕在外。
柳沉疏抬手想要滅燈——卻忽然手腕一緊、已被一只修長削瘦的手牢牢扣住。
「不必滅燈,」無情抓住她的手,「對我並無影響,睡吧。」
柳沉疏微微遲疑了片刻,輕輕咬了咬唇,終于還是點點頭,和無情一起躺到了床上。
這並不是兩人第一次「同床共枕」了,兩人之間倒也並不覺得尷尬。柳沉疏心知無情一向自持,也不多去撩撥他,只往他懷里蹭了蹭、枕著他的手臂抱住他,想了想卻還是有些不滿足,忍不住又在他胸口蹭了蹭,低聲抱怨道︰
「明日一早還要偷偷回去……早知道就也從我房里挖條密道通過來——你說,我明天動工還來不來得及?」
無情失笑︰「等你挖通,我們只怕是早就已經成親了。」
——成親之後自然是要住在一起的,什麼密道都再也沒了用處。
柳沉疏很是失落和沮喪地鼓了鼓腮幫子——無情有些好笑地揉了揉她的頭發,輕輕拍著她的背哄她入睡。柳沉疏難得有些孩子氣地「哼」了一聲、不情不願地閉上了眼楮。
先前本就沒有徹底消散的困意終于再一次襲上心頭,縈繞著自己的氣息有些清冷,卻異常令人心安——柳沉疏的呼吸很快就漸漸變得平緩而綿長了起來。
無情止了拍她背的動作,伸手將被子往上扯了扯、將她的肩膀徹底蓋住,隱約間卻似乎是听見那人在半夢半醒間小聲嘟囔了一句什麼——無情啞然,低低應了一聲,攬著她閉上了眼楮。
「我想快一點成親。」——她說。
確實是拖得太久了,等待婚期的日子實在是太長太長了,長得幾乎連他的耐心都已經要耗盡、再也等不及了——無情想。
……
無情第二天清早醒來時,身邊的位置已然空了,但卻仍是帶著幾分隱隱的暖意,想必是那人剛走不久。呼吸間似是隱約聞到了幾分香氣,無情側頭,才看到枕邊正放著一個小巧的香囊。他深深吸了口氣,立時就分辨出了其中幾種能夠安神的香氣,心頭一片柔軟——他素來警覺,柳沉疏多半是怕自己起身時吵醒了他,便特意放了這個香囊好讓他繼續安睡。
無情披衣起身,坐著輪椅到了窗前——小樓很高,從他的窗口可以輕而易舉地看到對面那座無名宅院的大門,卻到底是看不到宅內的情景。
日子過得實在是太慢了——素來沉穩的大捕頭,心情難得地有些急躁。
柳沉疏此刻正在澆花——偌大的柳宅只有她一個人,一片靜默。
柳宅如今仍是和從前一樣大門常開,卻已不像從前那樣熱鬧——從前時時來做客的姑娘們似是仍然對她的欺瞞耿耿于懷,除了最開始的那幾天,如今幾乎已再無人上門了。柳沉疏對此似是也不在乎,仍舊敞開著大門,如同往常一眼喝酒種花、彈琴看書——但今日,卻似乎又有些不同。
柳沉疏的余光掃過院子門口,微微一頓,隨即卻立時就不動聲色地轉了開去,仿佛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一般仍舊專注地澆著水。一直到小心仔細地給所有鮮花澆過水、修剪過枝葉,柳沉疏這才洗干淨了手,轉頭看向不遠處的一行人。
那一行共有九人,八人執刀站得稍遠、個個身上刀意凜然,為首那人卻是個極為年輕俊美的青年男子,見柳沉疏看來,立時就笑了起來,微微頷首︰「柳姑娘這里當真是奼紫嫣紅,美不勝收。」
——他笑起來甚至帶著幾分不好意思的靦腆,卻又似是有一種小孩子硬要裝作成熟的淘氣,煞是好看。
柳沉疏只點了點頭,淡淡道︰「小侯爺過獎了。」
——「談笑袖手劍笑血,翻手為雲覆手雨」的「神槍血劍」、神通侯方應看。
方應看又笑了——他似乎很喜歡笑,笑起來的時候總是既靦腆又有些稚女敕,卻斯文有禮、恰到好處。他的人似乎也同他的笑一樣,微有些稚女敕和靦腆——但就是因為這樣,才顯得他越發真誠,令人心生好感。
「柳姑娘面前,我也就不繞圈子了。」他出口的話也確然很是「真誠」——開門見山,「柳姑娘從前和蘇樓主交好,自然知道……我一直都是支持金風細雨樓的。」
金風細雨樓與六分半堂對峙不下,在朝中各有支持——六分半堂與蔡京一黨合作,金風細雨樓的支持者卻就是這位年輕卻極有權勢的「小侯爺」。
柳沉疏自然知道這些——心念電轉,面上卻是不露分毫,淡淡點了點頭,而後忽然道︰「方才勞小侯爺久候了——不如還是進屋坐下說吧。」
方應看似乎微有些不好意思,靦腆地笑了笑,點點頭。
柳沉疏引他進了屋,斟了茶,平靜地听著對面那人的話——
「我不知道柳姑娘和蘇樓主是為什麼事生了嫌隙,蘇樓主畢竟是個梟雄,有時候狠辣一些也是難免的,但和六分半堂的燒殺搶掠比起來,金風細雨樓已是好了太多。」方應看的臉上仍然帶著笑意,有些像是努力想要裝成大人的小孩子一般透著幾分青澀和淘氣天真,「至少在金風細雨樓的領導下,京城會越發平靜和穩定。但蘇樓主病得厲害,柳姑娘若不再為他醫治,汴京的局勢只怕是很快又要混亂起來。」
柳沉疏捧著茶杯,斜斜睨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方應看似是並不生氣,臉上仍是帶著那種極討人喜歡的笑意,好脾氣地繼續道︰「楊總管這次貿然點破姑娘的身份,確實是有些過分了,但細想一下卻又未必是壞事——柳姑娘總不可能做一輩子男人,總要說破的。」
柳沉疏終于笑了起來,鳳眼微微一挑——她似是對方應看為蘇夢枕說話並沒有什麼怒意,但細看之下,眼底卻分明帶著幾分不加掩飾的譏諷。
「我只是個大夫罷了——不听話的病人,我何必為難自己去找氣受?六分半堂沒了還有金風細雨樓,金風細雨樓若是沒了——自然也會有別的幫派。沒了蘇夢枕穩定局勢,也可以有別的梟雄英雄,比如——小侯爺你?」
柳沉疏說著,微微頓了頓,深深看了方應看一眼,卻又很快就收回了目光,有些漫不經心道︰「至于是男是女——不巧得很,我這人脾氣不好,最討厭別人替我做決定。更何況,如今江湖上這些流言蜚語——小侯爺莫不是以為我會喜歡?」
「這確實是楊總管咄咄逼人了。」方應看笑,似乎是對柳沉疏這不客氣的態度並不以為忤,笑了笑輕聲道,「如今江湖上都說柳姑娘不該欺瞞女子玩弄感情,但在我看來——柳姑娘一早就言明已有未婚妻,也從沒有半分逾越和輕薄之舉,何談玩弄女子感情?她們怪你,實在是很沒有道理的事,讓姑娘白白受了不少委屈——我倒是願意幫些小忙,多少能替姑娘解些委屈,就當是為金風細雨樓賠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