寢殿內久久沒有聲響。
他的手掌還落在她肩頭,兩人的距離極近,葉薇可以清楚地聞到他身上龍涎香的氣息。貴重而正統,一如他這個人。君臨天下的帝王,從來都是俯視眾生,她曾以為他絕不會說出這種近乎于自認無能的話語。
她終于找回自己的聲音,問出以自己目前的立場最應該問的話,「您想要保護終身的人?您說的……是誰啊?」
皇帝聞言苦笑,「別問。至少今晚別問。朕現下不想提這個。」
逃避是軟弱者的行為,他從來都自認心硬手狠,卻原來踫到真正在意的事情,還是會害怕、會畏懼。
他可以把宋楚怡從後座上推落,可以掐著她的脖子揚言要剜她的眼楮,卻不敢在這個與她無比相似的女子面前講述這段過往。
他居然,怯懦至斯。
葉薇也被他的回答弄得詫異了,半晌才整理好情緒,不自然地笑道︰「所以,您是因為擔心臣妾,這些日子才會冷落我?還有,將我藏起來,什麼意思?」
皇帝輕嘆口氣,「朕做了一些事情,如果泄露必然開罪左相。雖然朕已經盡力將禍水東引,但西涯公何其奸猾,用不了太久就會再次疑心到朕身上。到那時,朕身邊受看重的人,都會成為他們箭矢所向的靶子。」
禍水東引?哦,一定是說這次他策劃了此等大事,在外人看來最有嫌疑的卻是謝懷。他與宋演同為上皇寵臣,這些年明里暗里肯定沒少爭斗。那人不知出于什麼原因,居然真的甘願擔這個虛名,好讓皇帝多爭取到一些和左相周旋的時間。
想明白這個後,葉薇忽然心生警覺。他話里的暗示太過明顯,在這個特殊時期,只要稍微聰明點的人都能猜出內里深意。
他可是多次贊許她與他心有靈犀啊……
抿了下唇,她慢慢道︰「您做了一些事情?和……皇後娘娘被廢有關系?」
皇帝果然沒有露出驚訝的神色,目光溫和地落在她身上,「你心里明白就行了。茲事體大,要不是你這麼堅持,朕真不打算告訴你。」
心跳越來越快,葉薇懷疑自己都能听到那砰砰砰的聲音。今晚的一切都太過奇怪,超出了她的掌控和理解。皇帝對她的態度完全不像是一個帝王對待寵愛的妃子,簡直有點情根深種的意味了!
她心亂如麻,他卻撫著她的臉頰輕輕笑了,「朕剛剛听到你叫了我的名字。」
葉薇一愣,有片刻的茫然。適才她從噩夢中驚醒,惶恐不已的時候,好像確實喊了句什麼。
似乎是……賀蘭晟?
意外一個接一個,她有點應對不暇,「陛下,臣妾失儀,請您不要見怪……」
他阻攔了她想請罪的動作,長臂一伸便將人圈在懷中,「朕本來就沒有怪你。說說,夢到了什麼,為何喚我?」
他從後面擁住她,心房貼著她的脊背,滾燙的熱度讓人不安,「臣妾……臣妾只是夢到了剛入宮的事情。我被蘇氏施以脊杖,性命垂危之時就盼著陛下前來解救。我也不知怎麼會喚了您的名諱……」
他低聲念道︰「賀蘭晟……很多年沒人這麼叫過我了。記憶里,好像還是七八歲時在傳睢,王府的伴讀無法無天,有次與我吵架,月兌口喚了這麼一句——就算是他,也被管家杖責了二十大板,此後再不曾逾矩。那晚在太液池上,你喚過我子孟,如今想來,好像還不如適才直呼其名來得有趣。再叫一次試試。」
她覺得為難,「陛下,這不合規矩……」
稱呼君王的表字已經是僭越,遑論直呼其名?除了那些大字不識的平頭老百姓,稍微讀過點書的人家都明白,連名帶姓稱呼別人是十分無禮的行為!
「這里沒有別人,不會有誰知道。朕喜歡你那麼叫我,所以再叫一次,好不好?」他認真和她打著商量,心中卻有個不敢宣之于口念頭。
如果楚惜還活著,大概也會這麼毫不客氣地稱呼他吧?他們相處的時間雖短,卻也能看出她是不喜按常理出牌的性子,一定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可惜這些想法不能讓她知道。之前的那次交談還歷歷在目,她是如此介意被當成別的女人的替身,他不能這般傷她。
眼前的君王目光深沉,里面浮動的全是不達不目的不罷休的堅持,葉薇終于屈服,「好、好吧……」
深吸口氣,她勇敢地對上他的眼楮,一字一句道︰「賀蘭……晟?」
視線交織,他並沒有答應,只是唇角慢慢勾起。極清淺的笑容,葉薇卻覺得窗外的月色都被襯得失了光彩。
「恩。是我。」他嘴唇落到她額頭,無限憐愛,「下次你要是再遇到危險,就這麼叫我。無論什麼時候,我都會來救你的。」
楚惜已經離去,母親遠在傳睢,他身邊也就只她一個是他真正在乎的。他不會讓楚惜的遭遇發生在她身上,左相也好,旁人也罷,都休想再把那套陰謀用到她的身上。
「朕以帝王之尊起誓,以後我會佑你護你,不讓你受一絲傷害。」.
宋楚怡被廢的三日後,葉薇終于找到機會和沈蘊初見了面。
她是以替上皇祈福的名義被鎖入無極閣抄經,如今既然經抄完了,那麼除非上皇和陛下又有旨意,便不用再回那幽僻之地。好不容易逃出生天,葉薇雖然有很多話想跟她說,但因著最近宮中局勢混亂,為明哲保身二人都決定低調行事,幾乎不怎麼離開寢宮。如今一切塵埃落定,才終于能松口氣,見見老友、聊聊近況,彼此都生出無限感慨。
「我瞧你氣色不大好,是無極閣里日子太清苦了吧?回頭吩咐太醫署開幾帖藥好好調理調理。自己的身子要自己上心,不然以後有的是苦頭吃。」
沈蘊初微微一笑,「大半年不見,阿薇你怎麼變得嘮叨了?果真是女人歲數越大愛操的閑心也越多,你再這麼下去早晚得成老媽子。」
「真是好心當成驢肝肺,我關心你你倒來取笑我。」葉薇揚起紈扇作勢要打她,沈蘊初連忙閃避,「貴姬娘娘氣性可真大,這樣下去底下人得對你心生畏懼了!」
這麼玩鬧了一番,彼此都覺得並未因為長久不見而變得生分,心下頓覺安慰。沈蘊初見葉薇錦衣華服、美貌更勝從前,忍不住感慨,「其實我在無極閣並不怎麼辛苦。你在六尚局那邊規矩立得好,那些人知道你與我走得近,並不敢過分苛刻于我,日常飲食都過得去。倒是你,在外面的大半年才真的是勞心費神,我光是听旁人講都替你捏一把汗。」
說到在六尚局立規矩,還多虧了宋楚怡。去歲除夕,她出手陷害,害得她被軟禁在拾翠殿數日。那幾天真正是食不果月復、室寒如冰,導致她一出來就對皇帝告了一狀。六尚局因此折損了幾位管事,而她也在那邊得了個「不好伺候」的名聲。蘊初被軟禁之後,她便派人去打過招呼,如今看來那些人也知趣,果真沒敢像當初對她那樣祈福蘊初。
「當初咱們說了要一起為表姐報仇,可我在中途就被迫離場,再出來時才發現你都把事情辦得差不多了。」沈蘊初自嘲一笑,瞧見葉薇的表情時微微挑眉,「怎麼,難道三清殿的事情不是你做的?」
「你為什麼會覺得是我做的?」
沈蘊初眼睫輕顫,「我以為,你是通過某種方式聯絡到了謝道長,當晚的事情,是你們聯手策劃。難道不是?」
她提起謝懷,立刻挑動了葉薇腦中最敏感的那根神經,「你早知道謝懷就是天一道長?姚氏失子那晚在毓秀殿,你看見他時,表情並不怎麼驚訝。還有更早以前,咱們一起去小三清殿給姚氏的孩子跪拜祈福,我說天一道長是個老頭子,你當時的神色就有些不對。你究竟什麼時候知道的?」
沈蘊初沒料到這麼早的事情她居然還記得,頓了片刻方道︰「我其實並不確定,只是一直有個猜測。表姐去世之後,我遵照她的遺囑,請來謝道長為她誦經超度。那是我們頭回見面,以前都只在表姐的講述中知道他。表姐的三七過後,他便回了青雲觀,我因為放心不下,特意找了機會去山中進香,這才知道他把觀主的位置讓給了師弟,孤身一人不知去了哪里。就在同一年,天一道長入宮獻丹的事情傳遍天下,大家都說那位道長是神仙中人。我也不知哪里來的執念,居然堅信天一道長便是他,所以入宮之後一直想找個機會見他一面……」
看著神情復雜的女子,葉薇心頭滿是震驚。當初書信戲言,她說如果她被繼母給弄死了,請表妹千萬請來謝觀主為她超度。豈料一語成讖,她真的死于繼母和妹妹的算計之下,而她也遵照她們的約定,把謝懷請到了她的墳前。
蘊初並不知道謝懷對死去的宋楚惜心存愛慕,也就不知道讓他親自為心上人超度亡魂是多麼殘忍的事情。哪怕是對男女之情始終抱有懷疑的她自己,光是想象下那個畫面,都忍不住難受。
謝懷他當時,究竟是以怎樣的心情為她誦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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