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薇抬眼,思考他到底知不知道之前那件事的真相,「御醫來得及時,又休養了大半個月,已經無礙了。多謝道長關心。」
今日是盛夏難得的陰天,微風拂面帶來絲絲涼意,也揚起了垂落的鬢發。葉薇身著梨花白的齊胸襦裙,肚大如籮,說話的時候右手一直放在上面。她豐腴了不少,臉色卻沒有跟著紅潤起來,謝懷清楚她沒有真的中招,可回憶下別的婦人懷孕的樣子,還是覺得她的狀況並不算好。
心中有許多話想說,但到了嘴邊,卻只剩下最簡單的一句,「望娘娘珍重身體,道君會庇佑您的。」.
葉薇回到守晨宮還有點心神不寧,那個錦囊躺在袖中,像是塊燒燙的熱鐵。她遣退宮人後把它取出來,掙扎許久慢慢打開,卻發現里面只有個折起來的黃符,並沒有她猜測的別的東西。
這真的只是個平安符。
皇帝過來後也看到了錦囊,笑道︰「原來你也收到了。父皇這次倒是恩澤六宮了,居然給我們都請了符,一個時辰前剛命人送到太初殿去。」
葉薇微笑,順勢把話題扯開,「是呀,父皇今日還傳我去說話,態度很溫和,看起來對這個孩子很是期待。」
「他歲數大了,這兩年又經歷太多打擊,估計是有些心灰意冷了,就連往日最沉溺的修仙煉丹,都不大提得起精神。尋常老人都盼孫子,他到頭來也沒能免俗。」
「這樣不好麼?父皇從前委實荒唐得過了,若他能早些像個正常的父親、正常的君主,就不會有這麼多事。」
「正常的父親……說實在的,他在我面前從來沒有半點身為父親的樣子。」
葉薇也猜到了。如果是太後身為他的養母,至少還盡到了教育撫養的責任,太上皇才真的是白擔了虛名,實際什麼都不曾過問。想想還真是同病相憐,她的親生父親有跟沒有差不多,而他生父早逝,養父又甩手不理,可憐的兩人都不曾感受過父親關心的滋味。
仿佛感覺到她的心情,他攬住她肩膀,輕輕撫模她的肚子,「你放心,我們的孩子不會再經歷這種事。別人不敢說,跟父皇和泰山大人比比,我還是很有信心的。」
她失笑,「有點志氣好麼!」
「怎麼,不滿意我選的對手?那你覺得要和誰比才好?」
「懶得和你胡說八道。你明天什麼時候得空,陪我一起去洛晨宮一趟,父皇今日賜了平安符,肯定要去謝恩的。」
他還沒來得及回答,妙蕊就慌慌張張地闖進來。葉薇難得看到她這個樣子,有些驚訝,「怎麼了?」
「陛下,娘娘,洛晨宮那邊傳來消息,說太上忽然暈倒,請您快過去看看!」.
不用等到第二天,太上病情加重、驚動整個太醫署的事情便傳開了。皇帝親自守在洛晨宮,看著御醫施針用藥,太上中途醒來過一次,然而只是氣若游絲地說了幾句又再次昏睡過去。
四名侍御醫會診之後,終于對皇帝說了實話,「太上沉痾已久,從如今的脈象來看,情況很不樂觀。臣等只能……勉力一試……」
勉力一試。從這些杏林國手嘴里說出這樣的話來,無疑是宣告了太上的死亡。皇帝站在那里沉默許久,方閉了閉眼楮,隱忍道︰「朕知道了。」
接下來的日子,他連朝也不上了,終日留在洛晨宮,衣不解帶地照料父皇。後宮嬪妃輪流前來探望,包括身懷六甲的頤妃娘娘,皇帝讓她們問了安便全部趕走,接著扮演他天字第一號大孝子。
朝堂上原本因為左相之事鬧得沸沸揚揚,如今卻被太上的病情給搶去了風頭,一時竟安靜了下來。直到九月初,一封奏疏的出現才終于打破了僵局。
大司馬大將軍吳照上疏彈劾左相宋演,不僅有之前範御史提及的罪名,還加了一項「勾結邊將」。比起之前的謀害皇裔,這條罪名更加可怕,自古以來邊將內臣暗中勾結都是頭號大忌,無論是哪朝哪代的君王,但凡發現此事決不輕饒。
葉薇听到吳照奏疏的內容後,才終于明白皇帝為何一定要等到他出手。
故意不殺白棠音而將她囚禁在宮中,無非是想多一個要挾吳照的把柄。而任憑彈章漫天也遲遲不發落宋演,便是在給吳照傳遞訊息,因為兩人目前還是捆綁在一起的狀態,若皇帝此時發難吳照必然逃月兌不了,但他若主動出來彈劾宋演,只要皇帝願意,就能給他一條生路。
這些還只是葉薇看到的,在她看不到也想不出的地方,皇帝不知用了多少手段去逼迫吳照。因為他明白,只要有了這位左相多年盟友、大司馬大將軍的幫助,才真正算得上萬無一失。
之前吳照還猶豫不決,但太上皇的突然病重無疑是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那是左相最大的靠山,也是他們一黨最大的靠山,如今連這尊大佛都要不在的,朝中全是陛下的勢力,他們還能有什麼機會?
本來就已經離心離德,到了這個地步,自然是自保要緊,哪怕是十幾年的盟友,到頭來也只能互相出賣。
九月初七,三百名羽林衛在車騎將軍秦以茂的帶領下將左相在錦城的府邸團團圍住,相府的兵卒持械拱衛,然而雙方實力懸殊太大,完全沒有突圍的可能。僵持一個時辰後,左相身著紫色朝服從容而出,看著端坐馬上、奉命前來的大司馬大將軍笑道︰「沒想到會是舅舅來做這件事。」
須發皆白的大司馬這段時間仿佛老了十歲,聞言面無表情地翻身下馬,朗聲宣讀了將宋演收監候審的聖旨,最後看了看猶自抵抗的宋府僕人,「國法昭昭,還望君陵不要逆天而行,禍及子孫後代。」
宋演笑道︰「今日一去,前方便是煉獄熔爐,莫非舅舅覺得我宋氏的子孫後代還有活路?覺得棠音和次君還有活路?」
吳照手控制不住地發抖,從嗓子眼里擠出一句,「本將只問你,這鐐銬枷鎖是我命人逼你戴上,還是你自己戴上。」
宋演舉目望去,他的府邸毗鄰皇城,不遠處便是巍峨宮牆、碧瓦飛甍。那里象征了全天下最鼎盛的權勢,他曾經無比接近,幾乎就要踏上頂峰,可是如今,一切都要離他遠去了。
揚唇一笑,他英俊的眉眼在日光下耀眼如明珠,與頹唐蒼老的大司馬截然不同。
「豈敢勞煩吳公,演自己來便是。」.
左相被收監下獄的消息傳至後宮,葉薇捏著做好的嬰兒小衣沉默不語,安傅母想著再怎麼那也是她的父親,擔心她心情起伏太大,于是小心翼翼陪在旁邊。奈何幾天過去了,葉薇除了不怎麼說話外一切正常,她也就放下了心。
九月二十,太上皇已近彌留之際。之前精神略好的幾天已從宮人口中得知了左相被關押之事,不曾有過表示,這會兒看著跪在榻前的皇帝和緊急從煜都趕來的太後趙氏,他終于緩慢地抬起了手。皇帝連忙握住,他咽了口唾沫,氣若游絲,「過往種種是朕的過失,悔之晚矣……江山社稷就交托給皇帝了,朕沒能盡到的責任,希望……希望你能盡到……」
「父皇放心,兒子一定不會辜負您的期許。」
「宋……宋君陵罪如山積,皇帝便……依法處置吧,朕不再對他偏袒。昨日因、今日果,他造下的孽也該自己承受,與人無尤……
「朕累了,很想休息了。糊里糊涂一輩子就這麼過去,想得到的竟一件也沒得到,真真可笑……
「可笑啊……」
他手上的力氣一點點消失,皇帝一動不動地跪在那里,趙太後早已哭得喘不上氣,此刻卻閉上眼楮別過了頭。身後的妃嬪們也感覺到了情況的變化,一個個伏低了身子。
「兒子……恭送父皇……」
隨著皇帝重重地磕下一個響頭,洛晨宮內的哭聲次第的響起,所有人跟著皇帝磕頭,聲音也悲戚到了極點。
「恭送太上——」.
延和六年九月二十晚亥時三刻,載初皇帝賀蘭延慶崩于錦城行宮,時年五十九歲。舉國同哀、百官服孝,整個行宮乃至錦城都披掛上白色,震天的哭聲無一不在昭告世人,曾統治這個王朝近三十年的君王離去了。
皇帝的喪儀自是隆重無比,就算是在東都也半點馬虎不得,停靈的七七四十九天,宮中的儀式就不曾斷過。葉薇因為身懷有孕,被特例不用長跪哭靈,然而那麼多雙眼楮盯著,她最終剛還是堅持去跪了一個時辰做做樣子,然後才在御醫的「請求」下回宮休養。
停靈第九天時,她跟皇帝提出了個要求,「我想去見見左相。」
她依然是這樣,不叫他的名字,也不肯換他父親,于是只能生硬地稱呼官職,哪怕此刻他早已是階下之囚。
彼時皇帝正在宮人的服侍下更換喪服,聞言沒做什麼表示,等衣服穿好、冠冕也戴好後才道︰「早猜到你會這麼說,但現在不行。你懷著身孕,我不放心你去見他。」
「可再拖就沒機會了。太上在這個當口駕崩,打亂了你的計劃,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剩下的時間沒多久了吧?我一定要在那之前見他一面,許多話如果不說,我這輩子都會遺憾。」
她態度堅決,皇帝熟知她性情,明白一味推月兌確實不是辦法。思忖片刻,終是道︰「好,我讓你見他。但什麼時候去、該怎麼做,你都得听我的。」